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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认子 ...

  •   陈掌合上棺木,兀自沉浸在悲哀中;深思熟虑后,仿似下了什么决心。再开口时,他压低声音,面部表情努力地试图表达他的诚恳,但是我还是读出了他眼神中的闪烁。
      “去病,爹如今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他说,“跟爹回家吧。”
      回家?烦躁地将脚尖抵在炉灰盆上打转,我低了头不去看他。六年多不见,突然见面就是一连串的转折再转折,这跨度对我来说有点儿大,仿佛正欣赏一场上演在自己身上的戏码。
      眼前这个柔声细语,亲昵地自称“爹”的人,对我来说过于陌生。每次我和娘亲通信,除了因为娘不会写字而代笔,从未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至于太原的那个“家”,当年我私自离开陈家时,曾留信告诉他们我回平阳府去住,同小舅在平阳府待的那段时间,也并未有人前去寻我回去。
      对陈家来说,我这个私生子的离开只不过是少了一份口粮,一个累赘,甚至一个可供乡里八卦的话题。对我来说,他们夺走了我的娘亲,将她对我的爱和照顾,尽数分给那些同她完全没有血缘的陈家人。
      也许一方父母官的陈掌是个大忙人,平日里想不起来有我这么个继子的存在;现如今陈宣死了,子嗣出了问题,所以觉得值得认我做嫡子,回家继承香火?陈家的那些亲戚们同意了吗?
      “跟爹回太原,如何?”见我不作答,陈掌又问了一遍。
      “不,我不想跟你走。”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回家不好么?”陈掌边说边朝我走来,“漂泊在京城总不是个办法。”
      “我不是你儿子。”我戒备地瞪着他。
      “为什么?你当然是我儿子。”他不自然地笑着,同时伸出手。
      “我不姓陈。”本能的敌意令我直退几步,顾不上被踏翻在地的炉灰,迅速转身往屋外走。
      “嘿,这小子!”陈掌尖刻的话语自背后传来,“你跑到卫府赖下住了那么多年,你姓卫吗?”
      一瞬间的刺痛,如芒在背。我疯了似地向外冲。
      “怎么了?”一抬头,迎面撞上一个身着轻甲,踏着马靴的人。二舅快步流星地跨进院来,“我刚接到消息就赶回来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我摇头,紧抓住二舅的手臂。我很不好,这次我不想再撒谎——强装坚强什么的,一旦被领回太原,就再也没有用了。
      “没事,有舅父在。”对方毫不犹豫地将我扣在他的怀里。
      陈掌从房间的阴影里踱出,同二舅的目光对上。两人并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当我抬起头时,我感到刀光剑影自我头顶飞过。
      “去病还小,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你不要恐吓他。”二舅抛下这句话,领着我回到前院。一路上我紧紧攥住他的手。
      ***

      天色已暗,被支开后,妹妹坐在厨房里吃点心。五岁的她对陈宣的死没有太多的悲哀,她坐在案上来回悬空踢着小腿,碎渣纷纷落在她米色的小孝服上。
      我嚼着冰块,靠在门边,竖着耳朵倾听院子里的动静。
      “下葬最迟要等到明天了,”大舅的声音,“今晚上住宿怎么办?”
      “你们今晚住客房吧,步广的榻正好空着。”大衿娘建议道。
      “去病跟我一间,我打地铺。”二舅补充。
      “别,就让他睡自己的榻,好不容易见面,叫他们一家人多亲近亲近。”大舅说。
      大舅的话音落下,前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家仆倾倒冰块的“哗啦”声自内堂传来,汗毛倒竖的我望望门口杵着的侍卫,郑重考虑是否应该趁现在偷溜出去,到客栈捱一晚。
      “还是算了吧,我打地铺。”二舅的话语在我听来简直是救命的稻草,“就这么定。”
      ***

      从我这里向窗外看去,内堂的烛火彻夜长明。
      地上透着秋意的凉气,二舅铺了被褥,和衣而卧,月光的清辉洒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
      我坐起身,靠在榻边,怔怔地望着沉睡中的人。
      我在卫府一住就是六年多,我姓卫吗?陈掌也许说对了,但是这不代表我就得跟着一个六年来从未尽到“父亲”的职责的人,回到曾留给我黑暗记忆的、讲究血缘的陈家。
      其实,不仅我不姓卫,此刻卫府这间小厢房里住着的两个人,父亲的姓氏都不是卫。既然当年二舅可以拒绝姓郑,改从外祖父姓氏,那么如今我也应该拥有拒绝姓陈的权利——甚至,拒绝姓霍的权利。
      抬头望见寂寥的月色,深呼吸,再低头,对上一双如水的黑眸。
      “睡不着吗?”二舅轻道,“是不是不习惯?”
      我摇摇头,我已经不小了,不会再认床。
      “冷吗?”二舅起身,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我拉着他坐在我身旁,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聆听着有力的心跳。他坚实的臂膀轻轻环上我的后背,给了我提问的勇气。
      “舅父,您当初离开郑家,可曾后悔过?”我问。
      二舅的笑意穿过胸腔传递进我的耳鼓。
      “不后悔。”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我仰起头,那双黑眸如闪亮的星辰,直照进我的心底。
      “因为郑家并不需要我。”笑容舒展开来,大手抚上我后脑勺的头发,“在一个不需要你的地方,你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
      ***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待我揉完惺忪的睡眼望向四周,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二舅的厢房。书案旁,我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整齐地摆放在那里。
      昨晚二舅拗不过我,不得不由着我将地上的被褥全抱到榻上,同我挤一张单人榻面。上一次这样抵足而眠,还是半年前的春夜,那次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这回我倒是几乎沾了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我清醒了许多。真的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一觉大天亮。
      前院传来炉灰燃烧过的气味,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前来收拾寝具的家仆告诉我,娘亲不在家,同大舅母一起出门置办下葬用品。
      “哥哥你看,”陈妍依旧披着昨天那套孝服,从我房间里跑出来。她摊开手掌心,“这个真漂亮,可以送给我吗?”
      我凝视着她捧着的那只鹿镇。那是只跪坐的雄鹿,金色的鹿角绽开珊瑚一样瑰丽繁杂的枝杈。如果我没记错,鹿的底座上印有“未央内制”的字样。
      “这个不行,你拿别的吧。”
      “那,这个呢?”她摊开另一只手。
      我举起黑熊镇,对着日光翻看,熊镇并没有标明出处。
      “这是长公主之物,不可以带走,你玩一会就放回去,好吗?”我将熊镇放回陈妍的掌心。
      “我知道了,”陈妍仰起头,做恍然状,“原来这些都是哥哥的贵重物品呀。”
      我挠挠头,解释道:“也不尽然,除了这两个,其他的随便你挑。”

      话音刚落,只听前院一阵喧哗,伴着马儿的嘶鸣和脚步匆匆的忙乱。
      “陛下,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大的变故,陈大人一时惊慌失措,也是有情可原。”二舅显然是在为陈掌辩解。
      “但是仲卿,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离职守。”扮成平阳侯的天子依旧在大发雷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二舅道,“陈大人毕竟是去病的继父,还求陛下开恩。”
      听他们聊到我,我不禁好奇地探出头。
      “臣已知错,求陛下饶命!”陈掌跪在天子脚下瑟瑟发抖,声音和语气同昨日完全不同。
      我不禁莞尔。
      天子叹气,转而问道:“回太原的事,外甥同意了吗?”
      二舅抬眼瞥见躲在墙后的我,我赶紧拼命摇头摆手。
      “回陛下,去病本人并不想回太原。”二舅道。
      “那,容朕再考虑考虑。”天子沉吟。
      院内一时陷入静寂,只剩秋蝉徒鸣。

      “从前有一只小鹿,遇到了一只黑熊,黑熊说,我要吃掉你,啊呜。”妹妹举着新玩具走到我面前,张口做了一个咬的动作。
      “没有后续了?”我乐道,小丫头挺会编故事的。
      “嗯,没有啦。”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大声,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特别是天子的目光,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
      ***

      快步行来的时候衣带飘起,丝绸的衣摆卷起一阵风。天子劈手从妹妹那里夺过黑熊镇,上下翻看。
      “仲卿,快把你那一半拿出来对一下。”他朝二舅招手。
      “啊?噢。”二舅自衣襟里一阵摸索,竟也摸出半只熊镇。天子一把夺了过去,咔嚓一声,两半合一。
      对光只见五个蝇头小篆——“期门骁骑营”。
      “小丫头,你打哪儿找到这个的?”天子俯身瞪了妹妹。
      没等我反应过来,妹妹已经伸手指了我:“从哥哥卧房里拿的。”
      话音甫落,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妹妹从孝服的褶里摸出好几枚石镇,连同手里那枚镀金鹿镇,一股脑儿全搁在天子脚下。
      “还有这些,都是哥哥的。”她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我不禁扶额哀叹,虽然告诉妹妹可以随便挑,可只一会儿的功夫,她是要把我全部家底儿都揣走么!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子见了那一堆石刻,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着对准我的脑袋肩膀一阵乱拍,“朕之前把京城翻了个遍,就是为了和田丞相抢虎符。可朕如何也没想到,虎符居然被外甥拿去压帐子去了。”
      闻言,慌乱的躲避着袭击的我不禁怔愣。这长得像个铜镇一样的物事,居然是虎符?虎符虎符,顾名思义,长得像只老虎才对。
      “此事因臣失察,臣罪该万死。”二舅默默地将我从天子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小孩子们,不知者不罪,哈哈。”天子上下抛着手中那枚二合一的黑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舅和我,心情无比愉悦,“仲卿,你和去病,你俩在府里头偷偷把这虎符凑一块儿,就可以跟朕逼宫啦。”
      此言一出惊四座,二舅眉间顿时落下数道阴影。
      “陛下,此事机缘巧合,全仗陛下明察秋毫,臣之失职,任陛下责罚。臣只求陛下明白,臣绝无二心。”嘴上这么说着,他却直起身,像老鹰护小鸡似的,将我和妹妹挡在身后。
      天子讪笑:“朕今日高兴,说句玩笑话,仲卿何必那么紧张。”
      二舅皱眉:“陛下,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天子叹气,把那对虎符小心地揣进怀里。
      “平身吧,”他示意,“朕此行微服,便是听说仲卿府上出了变故,特地来看看。有这等意外收获,朕怎么可能责怪仲卿。”
      二舅盯着天子手中的虎符,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眼神间渐渐飘散开忧郁,他牵着我和妹妹站起身,轻轻拱手回道:“多谢陛下谅解。”
      天子亦感受到了二舅微妙的态度变化,目光不断在我们三人身上来回逡巡。
      “既然外甥替朕找到了虎符,就算陈家功过相抵吧。”片刻后,他转身朝随行宦者道,“传朕口谕,‘即日起调陈掌回京,太原那边赶紧派个人替任,人选叫田丞相自己确定。’”
      “谢陛下开恩。”二舅面上终于添了些喜色。
      “至于陈爱卿你——”天子瞥见依旧在地上跪伏着发抖的继父,来回踱着步子思索了一阵,“这样吧,如今卫氏在京城开枝散叶,也正需要人手。太原陈爱卿管不了,一个卫家总能管好吧?”
      陈掌拼命叩首:“谢陛下不杀之恩,罪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陈宣的葬礼结束后,娘亲和陈掌在卫府多住了一阵子,直到位于茂陵邑的詹事府终于布置妥当。
      “去病,再考虑一下娘的建议吧,你毕竟是娘的孩子。”临行前,娘亲忧伤地望着我。
      “少儿,别劝了。”陈掌将妹妹抱到车厢里,转过身对娘亲道,“也不是非认这小子不可。即使咱们生不出,陈家也不是没有可以过继的子侄。”
      “可是,去病是我的儿子,我认他。”娘亲伤心地说。
      “算了,走吧。”陈掌叹声,牵起马缰。
      “哥哥再见!”妹妹从窗口探出头。
      “再见,妹妹。保重,娘。”车轮辘辘,我挥手,“如今住得近了,我会经常去看望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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