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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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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清晨,空气已经微微发冷,五点多钟,天上单剩半轮未散的月影,颇有些寂寥。夏寒的手微攥成拳,手背因保养不当而略有粗糙。从这里往南的一条街上都没有什么人,城市也总有安静的时候。此刻,它还在睡眠中,呼吸平稳如幼婴,偶尔滑过马路的出租车是一闪而过的梦境。
余笙曾胡言乱语道,如果在这样的马路上睡一觉,一定睡得既踏实又刺激。这人仿佛自生下来就不知道安逸为何物,天天想着的尽是些离奇惨案和悬疑故事,甚至幻想着策划一场医院太平间一日游。
但她也就想想。余笙其人其家庭背景,夏寒再了解不过:父母及往上十八代,都是居有定所、职业风险极低的良民,思想朴实保守,家里的菜刀切菜都要多碾几下。余笙只得在想象中进行她的冒险生活。
路灯感受到东方既白,不约而同地熄灭了,带着守护长夜后的最后一点温存,静静地睡去。夏寒望着一排延伸到远方的路灯,边走边想,她第一次见到余笙时的情形。
“你们都是附中的学生,肯定不需要我多说。大家是来军训的,不是来度假的,我把话撂在这,想干啥就干啥的,趁早给我回家。身体不舒服,要先打报告,不能无故呆在宿舍。站有站样,坐有坐样,别老让我提醒你们……那个撩头发的女生,对就是你,我让你随便动了吗?”
高一入学前那一次军训,进营第一晚,教官组织全体新生到食堂举行入营式。放眼望去,满目尽是附中传统清一色齐耳短发,很难从中辨识出谁,再加上晃眼的四百多件丛林迷彩,重叠于食堂昏暗的灯光下,隐蔽性极强。夏寒默默听着教官放狠话,听着周围同学稀稀拉拉的回应,感到有些无聊。
“你们能不能做到!”那个说话略带口音的教官扯着他的嗓子进行着最后的动员。
四下本无人回应,昏昏欲睡的夏寒正准备迎接教官新一轮思想教育,就被前排那桌“嗷”一嗓子惊醒。
“能!”
整个食堂微微骚动,那一个字的回声在屋顶上晃悠了半天也不见消散,台上的教官停了片刻道:
“那边的男生怎么回事?怎么连个女生的声音也比不过?还想吃饭么,啊?”
“想!”
学生们的骚动中夹了些隐而不发的笑声,夏寒循声偷偷望去,对面那一排“罩耳蘑菇头”中,有一位的头发被挽至耳后,斜刘海显得十分精神清爽——声源意外地符合夏寒审美。
两人正好坐了个面对面,夏寒瞥见教官的目光并未扫视过来,于是鬼使神差地冲那个女生笑了笑。却不想那位竟冷漠地不作任何回应。
夏寒收回目光,心里有些挫败。她想:
这女的真假。
偏偏这个虚情假意的女的和夏寒都分在了同一个重点班,晚上拓展训练休息的时候,她对夏寒惊喜地说:“你就是夏寒呀,我初中的时候就知道你啦,你作文写得特别好!”
夏寒礼貌性地致以微笑,当晚,躺在宿舍吱呀作响的铁床上,她就把目中无人、故作活泼、傲慢虚伪等几个标签贴在了这个女的——余笙的身上。
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夏寒自己也没想到。
开学快一个月,班里的大家早已在一起睡过之后,熟成了木架子上深紫色的葡萄。夏寒如愿以偿地认识了新的朋友,并愉快地享受着新的生活。然而某日班会课,操着一口奇怪口音的班主任下达了一个命令:
战略性换位。
余笙就这样被换到了夏寒身边,成了夏寒的同桌。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夏寒默默接受了班主任的安排,努力践行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准则,槽都在心里吐,一切似乎还不错。
夏寒在和余笙做了一周同桌后,得出一个结论:此人一天之内发出的声音中,有三分之一是笑声,且近乎魔性。这个神奇的人,拥有南极气温一般低的笑点和滔滔江水一样近乎不竭的热情,整日神游天外,想法诡异离奇,常常被刺激得笑出魂儿来。夏寒时常就这么看着她不知所谓地笑,有时竟也莫名产生想笑的冲动。高中课业紧张,但生活似乎也没有因此而乏味,这个当初超级无敌讨厌的余笙反倒让夏寒开朗了不少。
与余笙豪放不羁的笑声相对的,是她一手秀丽的字。笔画连贯,连在白纸上写字也如有格一般,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夏寒秉持着对世界上一切美发现和热爱的态度,暂时抛弃了对余笙的成见。一次通用技术课,在那位大腹便便的老师在台上进行一个人的狂欢时,夏寒翻着余笙的摘抄本,说:
“你的字真好看。”
余笙一被夸,那股子谄媚劲儿就上来了,一边得意地摇着尾巴,一边要维持着一本正经的笑容。
“我想请你帮我写几句话,”夏寒指指余笙手边的一个本子,“还想借用你几张这样的纸……我回去拍下来,做手机壁纸。”
余笙二话不说,立马摊开本子,并仪式感十足地舒活了筋骨。
“写什么?”
“那个……你听过‘第三十八年夏至’吗?”
“听过听过,”余笙的狂热状态再度袭来,“我超喜欢河图的啊啊……”
所幸夏寒及时稳住了余笙:
“你只写副歌那部分就好。”
余笙坐正,一笔一划地写起来,短短四行句子,她写得极其认真,微微倾斜的字体带着一种安逸平稳。
放下笔,余笙对着自己的大作端详片刻,摇头道:
“不好吧,这行与行之间隔得距离太大了,照起来肯定不好看,我再写一个。”
说罢就要翻篇。夏寒看着那只占用了中间一小块空间的字,对余笙道:
“没事没事,我觉得挺好的。再写一张有点浪费,毕竟是你的纸……”
“哎呀,一张纸的事,不浪费。”余笙豪气万丈地摆摆手,“再写一张!”
夏寒的座位靠窗,当她拿着余笙潜心雕琢的一纸墨宝仔细看时,恰好有夕阳的余辉洒在纸面上,黑墨水边际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金黄,与歌词辉映得恰到好处。
余笙似乎意犹未尽,还哼唱了两句: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
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
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静静合衣睡去不理朝夕
不地道的戏腔散在风里,营造出几分慵懒又略带伤感的意境,夏寒敏感的内心,被击出几层涟漪。直到余笙被她忍无可忍地后桌戳得象征性怒吼一声,然后转身比个中指,夏寒才头一次发现,余笙也没那么讨厌。
夏寒停在红灯前,掏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依旧是那几行倾斜的字,就这样在她换过的各个手机屏幕上顽固地亮着。
六点十分,天已经亮了起来,夏寒搓了搓发冷的手,手机提示音响起,一条信息传来:
“听林姨说你回来了,今天要去看笙。搭个伙吧,我这里正好有东西也要带过去。”
夏寒打了个“好”发过去,红灯已经变绿。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附中——夏寒和余笙一起挣扎了三年的地方。据说她们那一届一毕业学校就翻修了。这么些年,里里外外又刷了好几次墙,与周围渐渐变换的高楼店面融合得十分和谐。从这个路口可以看到行政楼的一角,较之当年更亮丽些。或许有一天,它的轮廓再无法与记忆重合。
如果余笙在这里,她大概会走岔路,然后气得大喊:“吃饱了撑的整改,不知道朕路痴吗?”但夏寒记性很好,甚至一眼就可以认出刚刚骑着变速疾驶的男人曾给她们班代过一段时间的课。
夏寒是典型的文科生,听数理化如听天书,饶是如此,这个老师代课的那段时间,夏寒的数学却出人意料地振奋了一下。那要追溯到某天上数学课的时候,余笙突然神秘的跟她说:
“我发现强哥很羞涩,和人对视绝对超不过三秒,你试试,你试试!”
彼时的夏寒早已被余笙同化地有点迷,什么鬼话也信。于是那节课,两人就盯着讲台上代课老师的眼睛看了40分钟,过后,双双在众同学的注视下狂笑了一整个课间。
自那儿以后,出于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两人在强哥的课上再没打过盹儿。
夏寒的嘴角勾了勾,重新认识余笙的那段时间,她在回家途中,每每想起和这个好同桌一起做过的缺德事,居然会情不自禁地迎着风笑起来,配着被擦肩而过的风吹乱的头发,活像个神经病。
大概是记忆过于古早,太多零零碎碎的日常夏寒已经数不清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分文理那天,余笙从进班门哭到出班门。和余笙的笑声同样令人心生敬畏的是她的眼泪,够洗一条毛巾,还能再拧出点水。夏寒顾不上收拾一桌子的面巾纸,只好把手放在余笙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孩子似的:
“别哭啦,以后又不是见不着,我可以上楼来找你啊。”
余笙还未说话,眼泪就又洇湿了一张纸。
“那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我只想和你坐同桌啊。”
夏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被认定的感觉有些微妙,一时间原本没有不舍与纠结的内心,竟涌出了些许难以一走了之的情绪。
讲台上的班主任依旧讲着奇妙的口音,这样熟悉的感觉,以及上课时由于普通话问题引出的一系列梗,大概再没有这样一群人能理解得如此到位了。
“同学们,”讲台上年过五十略有老态的男士说,“以后不管泥遇到什么问题,有什么不如意,大可以随时回来。泥么要记住,大家永远都是一班的人。”
余笙终究是带着没有留在一班的遗憾去了平行班。她混过的高一时光里,名次呈电位变化图模式,努力是一阵阵儿的,玩是永恒的,贯穿始终的,还有一颗无时无刻不热情似火的心。
但人往前走,总要抛弃些什么。
夏寒按照约定时常上楼来找余笙说话,恰巧两个班的体育课排在了同一节,两人便填报了高一时一起选修的项目,继续在篮球场拍着球划水。
余笙的神经病症状总算有所减轻,不再三天两头地犯癔症,也不再发出惨绝人寰的笑声。似乎迈过了分科的这道门槛,每个人都如同被点化过一般,行为上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看着周围人的伏案疾书,夏寒明白,时间已成为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当你感觉它还长的时候,它已经短成了一瞬。而就是这没有把握住的一瞬,决定了你未来的喜怒悲欢。
至少是未来一段日子的喜怒悲欢。
余笙的驴脾气总算没被辱没,她坚决地单人单座了整整一个学期,以显示对夏寒至死不渝的忠诚。而这么做的代价就是,由于上物理课没有同桌盯梢,余笙连续三次被物理老师的死亡巡视扫射到,损失惨重。夏寒哭笑不得地强行要求余笙在下学期找个同桌,毕竟是物理课,可不能这么颓下去。
那时正临近元旦假期,余笙情绪反有些低沉,她听了夏寒的话,没作声。许久才没头没脑地说:
“夏寒,我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我不知道因为什么,高一的时候我好歹也隔三差五咸鱼翻身,名次有波动我就觉得至少我还没凉,还能扑腾两下,亡羊补个牢。可现在,我真的发力了,波动却没有了,清一色的低谷,连个回光返照也没有。你说,为什么啊?我发力的方式有问题?要一直这样下去,我简直……我……”
“也许是高一落得多了?”夏寒被突然这样一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你既然努力了,就一定会有回报的,放平心态,别着急。”
“夏寒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有点孤独,可我不想……”
“什么?”夏寒不明所以,“余笙?”
可余笙却没再说什么。
那天过去,夏寒心里总隐隐地不安,她不知道让余笙感到孤独的到底是什么。余笙也会感到孤独,这话说出去,大概没人会信。
每个高中学生的跨年最佳伴侣非作业莫属,伴着新年钟声的敲响,夏寒身心俱疲地合上了政治书,打架的眼皮被一阵手机铃声强行撑开。
夏寒按了接听,一个焦急的声音就闯了过来:
“夏寒,余笙在你那儿吗?”
“余笙?”夏寒一激灵,“不在啊,阿姨。她不在家吗?”
“不在……不在……”余笙的妈妈念叨了两声,“那……那个……夏寒啊,余笙要是去找你,你要给阿姨打电话啊,谢谢你了……”
“余笙怎么了!”夏寒站起身,语速快了些,听罢手机那头一番话,她收了收微微冒汗的手心。
“好,我知道了。”
所谓的吵架,肯定不可能吵得太文明。夏寒深知余笙大丈夫能伸能缩的特性,没到摔碗踢桌子问候长辈的层面,她才不会冒傻气地在这种大雪天半夜十二点随便离家出走。这位平日里的脑洞制造者和悬疑发烧友,实际上比谁都珍惜社会主义幸福生活。
夏寒不抱任何希望地给余笙打了个电话,果然收到了已关机的机械女音,她只好发了条短信过去,期待着能收到回复。
倏地,夏寒似感觉到什么一般,转身凝视着窗帘。她没来由地想,也许余笙就在楼下呢。
夏寒猛地拉开窗帘,窗外的路灯灯光直直射进屋里,昏黄晕染着飘飞的雪花,玻璃上一片冰凉。
楼下没有人。
夏寒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为余笙的失踪,还是为余笙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来向她求援。夏寒为自己后一种想法而自责一番,余笙交际甚广,想找谁诉苦她怎么有权干涉呢?
况且她家离余笙家并不算近。
但夏寒鬼使神差地——一如当初军训时那样鬼使神差地——穿上了外套,换了靴子,又回屋拿了另一件羽绒服,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她绕到自己那扇窗户下,一不小心还踩坏了邻居种的残花,用手机的手电四处照着,喊道:
“余笙?余笙?”
没有回应。
夏寒不死心。
“余笙?”
忽然,她瞥见不远处本齐腰高的杂草折了一片,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走至跟前,夏寒伸手拽住了露出空调洞的衣角,冻得哆哆嗦嗦的余笙被迫睁开眼,在对面一楼的白光照射下,面前站着的人糊成了一个黑影。半晌,余笙弱弱地凭轮廓问了一声:
“夏寒?”
“寒你个仙人板板!”
夏寒直到那天才明白,不仅苦乐可以交织,喜怒也可以。她陪余笙去肯德基买了杯热饮,两人走到了平时分开的街口。
“余笙,”夏寒说,“你那天说的孤独,我觉得大概人人都会有吧。”
余笙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老同桌。
“重要的是适应,不是怀缅。真正同行的人即便暂时分道扬镳,也一定会殊途同归。”
“我妈跟你说的?”
“是,你别生气,”夏寒笑道,“曾经在一起的人确实值得纪念,但不代表以后遇到的人都应该被忽略。”
“我明白,”余笙吸了一口奶茶,“但我跨不过去,以前优秀久了,就经不起跌入尘埃——这怎么能算跌入尘埃呢?我现在觉得从前的同学看我眼含同情,现在的同学看我……大概就是看我还能牛逼到几时。”
“其实我知道他们不是这样的,只有我自己是。”
“我错过了很多,也想弥补,但现在才知道下神殿容易,一旦想上去,不爬满当初滚的那些台阶是不行的。偏偏我还在意和我一起爬的人是不是爬得比我快,是面目狰狞地爬,还是谈笑风生地爬。”
“偶尔殿上的熟人飞出来透口气,我还要带好口罩,以防自己的狼狈样被认出。我可以肯定他们对我不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我心里觉得他们会。”
“周围攀爬的人也有互相搀扶的,但我不愿意,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完成。找别人……”
余笙深吸一口气,道:“掉价。”
“我觉得我有的时候像个穿着华丽长裙却配双破了洞袜子的舞娘,拼命把脚往裙底缩,想藏着那点不愿为人知的羞耻,却又必须要继续起舞。其实,我为啥不干脆把袜子扔了呢?”
余笙把淤积了半年的污泥在光天化日下晾了个干净,总算是为初心留了点清洁的位置。夏寒舒了口气,在余笙的眼中找到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你……这不都懂吗?那还这么冒失,玩什么离家出走,几岁了?”夏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余笙的太阳穴,“以后不许这样了。”
“哦,”余笙笑嘻嘻的,“这不家里暖气太旺,出来透口气嘛!”
不过这也确实是余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打招呼半夜出来透气了。
第二学期,一切又回归正轨,连带着余笙的神经病病情也反复了。但夏寒认为,犯病的余笙才正常。
随着汽笛一声鸣响,夏寒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一瞬间她似乎听见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嗷嗷直叫:
“看车!”
夏寒回头,只看到路口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子轻声嗔怪道:
“别看我,看车!”
夏寒长吁一口气,紧走几步,拐进一家商店,从货架上拿了两瓶柠檬汽水,体育课后,她和余笙也常喝这个解渴。不过有一回她记错了日子,猛地灌了一瓶冰水,当天下午肚子就疼得死去活来,请假回了家。
回到学校的时候,余笙捏着自己胳膊上新长出来的几两肉,不无艳羡地对她说:
“多吃饭,瞧你这小身板。”
但这个居心不良劝人长肉的东西还是每隔二十多天就提醒她注意饮食。
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夏寒已经抵达了附中西门。尽管是十一假期,门口依然有学生的身影,一部分来校内打球,但多数是回班学习的高三生。
夏寒看着那帮在题海中苦苦奋战的学弟学妹,却想不起太多高三时关于余笙的记忆。大概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一瞬的重要性,她们之间的联系变得不那么频繁,甚至称不上偶尔。
夏寒坐在离校门不远的公交站牌下,拧开汽水,抿了一口。她没敢要冷藏的,却还是被凉了一下。刘海被风吹的有些乱,她也不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校门,等待着某一个人出来。
余笙的脸再次鲜活起来大概是高考下分后的事情了。高考后的同学聚会,大家在KTV里鬼哭狼嚎。沉淀了一年的余笙突然就不抢话筒了,只是静静的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酸梅汁。夏寒自然也不愿抛头露面,这两人就把同桌进行到底,一路坐到了包厢里。
这种场合都有神奇的催醉功效,即便喝的是水,捧着杯子的人都有一种微醺的感觉。余笙瘫在皮沙发上,喝下杯底一口酸梅汁,慢吞吞地问夏寒:
“我是谁?”
夏寒被这个诡异的问题问得手腕一抖,饮料洒出来几滴。
“你是沙雕。”她总算想出了一个委婉一点的词汇。
“我也觉得,”余笙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我都不知道我要干啥。现在想想,我要一直都当学生多好。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总要改变,”夏寒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负不负责任,说实在的,余笙问的问题,她也不太清楚。
大概不断改变与适应是诸如此类问题的最好答案。
“我还是个小白的时候,总想着我要开一家花店,每天浇浇花,看看书,听来往的顾客讲讲故事,生活就要安逸地过。我不求富贵,这样平淡即是美。”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生活学名乌托邦。俗称,混吃等死。”
“过了中二期,我又想,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远离咸鱼一般的自己,开豪车,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夏寒打断:“说人话。”
“但是,梦想肥得像个□□时期才有的猪,现实不只骨感,就他妈剩一副骨架了。我和一般咸鱼不同之处就在于,我是条会做白日梦的咸鱼。”
“现在,我很现实,很接地气。可地上路太多,我前期了解太少,选不出来了。说到底……”
还是不够优秀,还是不够努力……吗?
余笙不说话了,夏寒亦无言。余笙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眼中的平庸之人,和理想中的等级差了两道理综选择题。
“余笙同学,”夏寒正色道,“你知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特别讨厌你吗?”
“不知道,”余笙笑得异常自信,“没人讨厌我。”
“ok,我来。”
“那……”余笙把头靠在夏寒肩上,“现在呢?”
在迷茫、失意、荣耀、昼夜之后呢?夏寒问自己。
大概……
“呵,现在更加讨厌你。请把您的狗头挪开。”
“那不行,”余笙神经劲儿又上来了,“我还挺喜欢你的,怎么办?”
“夏寒!”男人过了马路,冲夏寒挥挥手,“想啥呢?那么出神。”
夏寒站起身,微笑了一下:
“余箫哥。”
余箫抱着一个小号纸箱子,看上去不沉,却被保护得分外严实。
“我车送去保养了,咱打车去吧。”
夏寒点了点头,拿着柠檬汽水的手指微收,最终还是把没开封的那瓶递了过去。
“谢谢。”余箫接过,拧开,灌了几口。
他们余家人的身体真是显性遗传般的好啊。夏寒看着骤然下去一大截的浅黄色饮料,有些羡慕地想。
大学搬宿舍的时候,余笙从隔壁学校过来帮她的忙。余大力拎了她两大箱行李,她自己抱着个小杂物盒跟在后面,颇有些于心不忍。她说:
“要不……”
“不要。”余笙拒绝了她,“您再长十斤再跟我提这样的无理要求。”
走到新楼门口,余笙回头,才发现夏寒丢了。她气冲冲地往回走,一眼就瞅见不远处一位身穿T恤六分裤的男生在和夏寒搭讪。
“夏寒!”余笙喊出了城市噪音最高标准,四周来往的学生纷纷侧目,“你走不走?”
“来了!”夏寒如蒙大赦,颠颠地赶过来。那个男的又往前几步,被余笙一胳膊挡回。
余笙把手臂拦在夏寒肩头,留给那位男性朋友一个示威的后脑勺。后面那位如何对着一条肉做的天堑银河的彼岸寤寐思服暂且不提,单说余笙把夏寒拖至安全地带后,立刻开启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模式:
“那人谁啊?”
“不认识。”
“真的?”
“真的!”
余笙再度拎起箱子,这次似乎有些吃力,连脸都憋红了。夏寒本想帮忙,却见余笙早已健步如飞地上了楼。
爬了两层,余笙忽然停住,对夏寒说:
“你要谨慎一点。”
“什么?”
“我不在你身边,你……”余笙顿了顿,“别让自己受伤。”
“我……”
“有什么事,和你现在的同学交流过以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啊,好。”
余笙看着夏寒不解却又答应得真诚的眼神,一边转身一边自言自语:
“我为啥要说这些……”
嗅到危险是余笙的本能,但避免危险不是。在经历了战战兢兢的三个月后,余笙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男的还他妈真的追到了夏寒!他难道没看到我特意带出去示众的拳击手套吗!”
夏寒看着暴走的余笙给老友郑婷打电话,不知哪里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安全感。郑婷在那头笑得花枝乱颤,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余笙两句之后,就开始八卦夏寒。
夏寒简单说了说心路历程,刚刚还宣称打死也不听的余笙坐在一旁,一边喝着菊花茶败火,一边悄悄竖起耳朵。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余笙以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想一回就鼻酸眼热,后来就把这些念头都搁置了,拖延着麻痹自己,妄想通过这样来避免一切的发生。
现在方知措手不及。
余笙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会陷在后知后觉的怪圈中。从前高一是如此,报志愿是如此,连对夏寒也是如此。
她一直都不是很会适应,到头来,也只能说一句:
“那个……夏寒,以后受了啥委屈,能不能也跟我说一声?”
余笙觉得自己活了快二十年,再没说过比这还温柔的话。夏寒走过去,搂着她说:
“沙雕,我当然第一个跟你说。”
余笙收到夏寒投送的第一份委屈就是来自灵魂深处古今难解的拷问:
“你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
余笙毫不犹豫:
“林黛玉!”
夏寒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依旧忿忿道:
“就是嘛,黛玉虽然敏感,但就是实打实的赤诚。只要对一人敞开心扉,就不会藏着掖着什么。你看钗黛交心那一章……”
夏寒向来不太喜欢宝钗的圆滑,作为同桌的余笙对此自然非常了解。这样的远古问题,夏寒也不止一次和人辩论过。此刻听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话,余笙无声地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变,即使什么都变了。
“诶,你说,我把高一那篇《不喜欢林黛玉就别跟我谈红楼梦》改改,发到文学社怎么样?”夏寒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话筒说。
“可以,”余笙大力赞成,“您记得把名字匿了,钗党还是挺多的,我一个人打不过。”
自从夏寒脱单,余笙就隔三差五跑拳击俱乐部。高中养的脂肪被甩了下去,人也愈发暴力起来。
夏寒往余箫的箱子里看了一眼,一副红色的拳击手套被放在最上面。
余箫叫了辆车,天边开始酝酿秋日里的第一场雨。这场雨过后,气温将会转凉。夏寒和余箫刚刚坐上车,窗户上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水线。
司机明显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见此情此景,感慨万千地打开了音乐。提琴的声音顺着音孔滑了出来,如一根绵延不绝的丝带,把夏寒的心一圈圈缠绕起来,波动的音调随着心跳起伏。夏寒有些茫然地盯着起雾的车窗,感觉今夕与往昔的界限渐渐不明了起来。
她伸手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声音沙哑地对余箫说:
“可以把箱子给我看一看吗?”
余箫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捧给夏寒,夏寒将上沿折下来,拿出里面躺着的那双拳击手套。手套上似乎有几滴水,夏寒想,可能余笙太粗心,练习过后忘记了擦。
余箫偏过头,问夏寒:
“你……没事吗?”
“没事。”
夏寒正常地回应了一句,拳击手套上的水珠又多了几颗。
余笙买了这副手套的第三年,终于等来了让它一展神威的机会。大三入冬后的某天傍晚,某高校角落的小树林里,余笙挥出了她的拳头。
照着对面男的那颗人模狗样的脑袋。
旁边另外一个女生花容失色,扑上前去心疼地又吹又哭。余笙恶寒地瞥了她一眼,对倒地捂脸的男的说:
“我用我最大的容忍允许你珍藏我的宝贝,你护不起了可以,好好地还给我就行,用的着找另外一号大路货来恶心人吗!”
“我以前怎么就他妈的没看出来你小子从里到外地冒脏水呢?”
“妹子,我劝你一句,别觉得这样遮遮掩掩的神秘刺激。只要人家一天不分手,三儿就永远是三儿,所谓的真爱搪塞不过去。所以,自重一点。”
“余笙!”夏寒刚刚没拉住余笙的拳头,这回又没捂住余笙的嘴。她喊完这一嗓子,身心俱疲,只是摇摇头说:
“走吧,走吧。”
夏寒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轻轻放在草地上,动作温和得近乎高贵起来。她垂下眼皮,对地上的人说:
“这个还给你。”
然后一步一步消失在小树林尽头。
直到走出两百多米,夏寒才开始狂奔。眼前一片模糊,她也看不清方向,冷冽的风刮得人脸生疼。夏寒隐藏在心底那点几乎消失殆尽的自我怀疑又卷土重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是高一军训的第一晚,余笙对她视若无睹的那个晚上。
“夏寒!夏寒!”余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却一点也不想回头,不想让满脸崎岖的泪痕被余笙看见,不想血淋淋剖出自己仅存的一点自尊心。
天黑得早,不到六点,各处就亮起灯来。夏寒跑累了,用手背在脸上胡乱蹭了两下,慢慢地走了起来。正值学校社团活动,西边的铁栅栏门上挂满了橘黄色的小灯。夏寒在那里停下,讶异地望着那个站在一片光晕中的人。
余笙把自行车头调转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手扶车把站好,等待着夏寒。她只套了件棒球衫,额前凌乱的碎发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拳击手套被她扔在车筐里,斑驳的影子映得她的脸有些晦暗不明,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温柔,成为此夜的一线生机。
“余笙你……”
“啥也别说了,上车,我把你送回去。”
从那以后,夏寒在脑海中每一次描绘夜空,星辰都变成了闪烁的橘黄色,余笙在风中纷飞的几缕发丝,是无与伦比的灿烂银河。
两个不经世事的女生,在大学这个小型社会中昂首阔步地走了几圈,才突然发现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在磨破过几层油皮后方懂了低头摸索、精打细算的规则,这才收敛心神,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去。
大四,余笙和夏寒关系再铁也架不住实习毕业的轮番轰炸,两人继过年见过一面后,再会就是在一次葬礼上。
离开的是她们的一位老师,记忆中的那个中年男人性格温和,学识广博,脾气也很好。出事那天,他追着一个接受不了批评的学生冲出校门,身侧正好飞过一辆汽车,这位令人敬佩的教师用尽全部力气将学生推开,自己永远躺在了车轮下。夏寒一直都非常敬爱这位老师,收到了噩耗之后,立刻叫上余笙回了母校。
礼堂中央摆放着离世者的遗像,夏寒手握一束白菊,看着黑白色的和蔼笑容,对余笙说: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
余笙无言。
“如果善良的人一定要这样,那未免太不公平。”
“天欺善人,而善人不自欺。”余笙叹了口气,她近来渐渐不再插科打诨,“老师他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人生大是小非,行过也可一生无悔。如果守住了自己想守的,大概就无所谓生死了。”
是这样吗?夏寒在心中默默地问余笙。她一页页翻着余笙高中时期的日记本,里面画着各个老师的肖像,随机插入几笔不正经的言论。
箱子里还放着几个制作精致的陶瓷摆件,几个本子,两只钢笔,还有一摞用礼品袋装好的明信片。
余箫说:“那些小玩意儿都是以前同学送她的,那支钢笔是你送她的。另外一支是妈出国时带回来的限量版,她高兴了好久,一直当祖宗供着。”
“她一直藏着明信片不让我看,我还以为是情书,实际上也没什么嘛。”余箫短促地笑了笑,“我就看了几张,没敢多看,怕她不高兴。”
夏寒找到了自己写给余笙的几张,最上面的那张边沿处设计成了燃烧后的不规则状,平添几分壮烈,正面印着一首英文诗,首句夏寒记了很久:
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爱我少一点,爱我久一点。
“之前搬家的时候,她把这些都收在一起,单独装了一个箱子,说是不能混放。她去上大学以后,怕亲戚家的小孩乱翻,这些东西都被她藏起来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外面乱跑,也没来得及回家收拾收拾自己屋子,前两天我妈才找出来。”
余箫的目光穿过摇摆着雨刮器的前挡风玻璃,落在不切实际的远方,似在期盼着什么,又在抑制着什么。他不再说话,许久,轻轻阖上眼,将情绪有条不紊地收拾好,继续放回内心深处。
车开得十分平稳,向南的这一条路分外顺畅。夏寒听着雨落的声音,感觉那清脆的“噼里啪啦”与记忆渐渐重合。决定去山区的那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余笙把伞旋转了一圈,滑下的水珠被甩成一线。
余笙为了把自己武装得专业一点,费劲巴力地考了教师资格证,夏寒师范校毕业,暂时没有考证之忧。她和余笙在网上报了名,志愿跟随支教团去山区支教一年。
一大车满怀热情的青年男女们浩浩荡荡地坐上了去往四川的飞机,客车绕着盘山路转了一圈又一圈,总算不辱使命地停在了摇摇欲坠的小村落村口。
余笙和夏寒下了车,一行人跟着领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泥泞的道路,总算是见到了村里唯一鲜艳一点的东西——五星红旗。
学校不大,一排小房子一眼看到头,旗杆严肃地立在小院中央。孩子们都在门前站得笔直,小脸上沾了灰,上面飘着两团朴实的红晕。看到这些城里来的干净端正的哥哥姐姐,他们笑起来,露出不算整齐的牙齿。
一年的时间里,余笙只在课上正儿八经地传授知识,课余就开始撒了欢儿地侃天说地,从小学时上课不敢举手去厕所,到毕业以后徒手修理公交色狼,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被她翻出来给学生讲了个遍。余笙随身带着一本文言版史记和一本有画的山海经,她自己那点破事讲完,又开始荼毒历史。上下差了两个头高的孩子们,都和余笙关系极好。
领队几次三番地提醒余笙不要带坏小孩子,余笙回回都是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直到后来领队口干舌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每到天黑,全团的人外加学生,都搬了小板凳,围坐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
余笙不时也去学生家帮忙喂个猪放个牛,顺便学几项在城市中难以培养的技能。小阿坤家的婶子最会唱歌,她唱一句,余笙就跟着学一句。一年的时间,连夏寒都被余笙带的时常蹦出几句土味十足又亲切热情的蜀地山歌。
返程的日子快到的那几天,夏寒总见余笙笑着笑着就出了神,弯着嘴角眺望群山,眼里却似有无限愁丝。
“余笙,你想家吗?”
“想啊,可想了。”余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我也舍不得走。”
“要习惯分别,还记得吗,高二那个时候。”
“七月份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你看见了吗?”余笙低下头,用脚撮着土,“她们对孩子们也很好,带了那么多新奇好玩的玩具,我们来的时候都没想起来买。”
“可是她们离开的时候,孩子们的眼睛又暗了下来。阿坤问我:‘姐姐,那几个姐姐走了还会回来吗?’”
“会的吧。”余生回答。
但她知道,可能性不大了。那常年臭气与苍蝇齐飞的茅房,那些潮湿的墙壁、游荡的蚊子,大概都会成为她们吃过的苦、献过的爱心,成为她们履历上的光辉事迹,却成不了她们的将来了。
阿坤又问:“那余笙姐姐,你会回来吗?”
余笙手指猛得一缩,心头被阿坤所问的“回来”二字刺得发疼。这个,或者说,这些敏感的孩子们,早就明白他们终会离开的事实。
“我……”余笙顿住了。
后来余笙在其中一个女生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条动态:
“那里连个好好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城里好啊,果然艰苦生活只能体验体验。”
配图是她思念已久的马桶。
说实话,那一瞬间余笙是有些生气的。但她很快就明白,他人的想法,自己无法评说和阻止,毕竟这些大学生的正轨本来就是设定在高级卫生间和科技发达的城市中的。更何况,轮到她时,她真的有勇气抛下家里的爸爸妈妈还有混蛋老哥跑到这里燃烧自己吗?
“看到那个女生的朋友圈,我又想了好久。”余笙重新抬起头,看向夏寒,“回去的生活更为美好,实际上,那里和这里就是两个世界,尽管在同一片天下,身处富裕中体会不到泥泞之地的挣扎。那里能给这里的,除了偶尔的捐资,就只剩同情。”
“可孩子们不需要同情,需要的是一扇引领他们走出绝境的门。”
“他们也渴望看到山外的世界,他们也应该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我想要的不是让他们看到差距,而是有能力改变现状。”
“所以,那天我回答了阿坤。”
“我会回来的。”余笙蹲下身,摸了摸阿坤的后脑勺,“小孩儿,别瞎想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夏寒并没有反驳。
“我知道,”余笙笑言,“这也许就是我的命,过分的怀缅,过分的圣母心泛滥,一直都试图扮演救世主。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假的,都不会成为我日后的悔之晚矣,都是我心甘情愿。”
“钱少可以,艰苦可以,但我必须听自己的,以防多年以后,我胡乱推卸责任。”余笙笑嘻嘻的,“咱俩这么多年,没准儿我以后啥都赖你身上。”
“沙雕,”夏寒想,“想赖就赖吧。”
在志愿团回去以后的第二年,余笙就回到了小村里。夏寒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一切顺遂。余笙隔三差五抻着脖子举着手机找信号,给家里打,给夏寒打。
某天,夏寒隔着微弱的信号,隐隐听见另一头有歌声传来,她细细地分辨着,而后问余笙:
“你教他们唱‘第三十八年夏至’了?”
“是呀,”余笙还挺自豪,“唱的可好了。”
孩子们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跑调的、节奏乱了的,以及一个久违的凑热闹的,夏寒恍惚想起了教室里的阳光和微风。
“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
“那烛火未明摇曳满地的冷清”
……
车越往南边开,天越黑。忽然一个刹车,把夏寒所有的思绪都甩了个干净。司机回过头说了一句:
“不好意思啊,差点开过了。右手边公墓,开门的时候小心地上的积水。”
夏寒从包里摸出一把黑伞,下了车,在余箫的伞下撑了起来。两人并排走着,并排沉默着。
五年前的今天,夏寒去接余笙回家。
余笙在村里一呆就是六年,中间只匆匆回家过了一次年。她送走了几批去县里上学的孩子,收到了他们寄回的荣誉证书——小孩们都很出息,成绩上没让余笙失望。
余笙最后一次给阿坤婶子喂猪的时候,这个历经半个世纪风霜的女人对她说:
“笙儿啊,要不回去看看你娘吧。”
余笙被这句话戳得有些鼻酸,连忙谢过婶子,回了自己的小宿舍。
当晚她给余笙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六年的呕心沥血说得略显夸张,但余笙自问绝对很认真地传道授业解惑。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小阿坤长高了好多,不负众望地在余笙的带领下冲进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余笙临走那天,他没再问七年前的傻问题,只是和余笙拥抱了一下,说道:
“余老师,谢谢你。”
余笙提着箱子上车,忽听身后的阿坤又喊了一声:
“阿笙姐姐!”
余笙从车窗回头,越长越高的男孩朝她大幅度地挥手,他婶子也挥手,村里的小孩还有其他人都在挥手。余笙仿佛从那些干瘪的身躯里,从那几缕糟乱的银发间,从那些越来越远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
她转头重新坐好,车子已经启动。车轮卷着黄尘,在一片朦胧中缘山而去。
“你还会回去吗?”夏寒问。
“会的吧。”余笙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妈怎么样?”
“挺好的,只要不提你。”
“有没有替我跟他们说对不起?”
“你还是自己说去吧,真诚点。”
“我什么时候不真诚?”
……
山路行至一半,余笙和夏寒纷纷歪着头浅眠。太阳时而被浓云遮挡,天空忽明忽暗,变幻间多出一丝诡谲。
远远地,有“轰轰”的声音传来,夏寒首先睁眼,问司机道:
“师傅,是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
“那这声音……”
司机未来得及说话,就听余笙疾呼一声:
“走山了!快!往外开!”
黄土裹着石块从山腰倾泻而下,巨大的声响盖过了余笙最后几个音。漫天流散的土砾如一头迅疾的猛虎,咆哮着覆过绝巘生出的树木,冲着公路驰来。滚落的山石磕绊又莽撞地一路飞下,强硬地横在道路中央。山体似横空窜出一口声势浩大的黄色瀑布,暴戾地吞噬着此间驶过的万象生灵。
余笙拼命示意司机往外开,车身在避开了致命的巨石后沉重地喘息着,轮胎与道路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夏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整个车身剧烈地一晃,后半截车就被新落的山石撞出了公路,后轮直接悬在了山路边上,俯瞰着下方的峭壁。
余笙和夏寒同时尖叫着,感受到了如临深渊摇摇欲坠之怖。车身慢慢地向下倾斜着,后备箱的行李和后座上两人这共同的重量迫使着汽车栽往死亡的角度。
“夏寒!你动作轻点,爬到副驾驶!快!”
“你先!”
“少他妈废话!你想咱仨都交代在这儿吗!”
余笙粗着嗓子,喊得破了音,整个身子却是紧绷的,一动也不敢动。
夏寒不敢浪费时间,只好听了话,往副驾驶上爬。车子一点点地往下坠着,待夏寒坐上副驾驶时,车身已经歪过了头,车尾落得越来越快。
“余笙!”夏寒的声音已经沙哑。
余笙顺着前排两座椅间的缝隙慢慢爬过去,忽然车子剧烈地颤了颤。
“下车!”
“下车啊!”
夏寒被刚刚那一下震颤抖得瞬间哭了出来,突然感觉全身被一种难言的恐惧包围。她把余笙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抽泣道:
“你……”
“你什么!”余笙的汗把头发黏在太阳穴上,她伸手去拉车门,“快走啊!”
夏寒不知自己怎么就囫囵个儿地下了车,怎么就狼狈地跪坐在乱成一团的公路上,怎么就又不知死活地凭借一点身体的重量按着车头。余笙转到副驾驶上,车子又往下坠了几公分,她又用同样的怒吼送走了驾驶座上的司机。
车中只剩余笙一人。
司机和夏寒同时趴在车头上,为余笙争取着绵薄的生命之重。但车体的三分之二已然越过道路,伸向难以直视的深渊。余笙从副驾驶座上爬出,手趴车上沿,半个身体露在空中。
车还在倾斜着,连车头也已经上抬,像一把刺刀,一下子挑起了妄图拯救同伴的两个不自量力的人类。
余笙无法发力,每一个动作,都会加速车身的下坠,如果执意爬上前挡风玻璃,那么结局只能是前功尽弃,三人一车一同坠落。
如果不爬呢?
三人就在这里等待平衡被打破,依旧一起慷慨赴死。
除非……
“师傅,你下去,再把她给我拖下去。”
“你疯了?余笙!”自余笙认识夏寒以来从没有看到过她这样的疯狂。此刻,夏寒好似地狱爬出来的女鬼,面色苍白,眼布血丝,头发飞散,声音刺耳。
“我不要!你快上来!”
“余笙!求你!”
车还在一点点的挑战极限,余笙不去理夏寒,只看着司机,继续扯着嗓子声音颤抖道:
“快点!把她拖走!”
夏寒还想喊什么,忽被一阵大力拉了下来,膝盖被疾速划过的车牌剐蹭地剧烈地疼痛一下。而后,车身倾颓,巨大的铁皮与岩石撞击声对着夏寒的耳膜嘶鸣了一下,轰隆隆地投向山间。
余笙前半句“好好什么”没有了下文,被瞬间包裹在了巨响声里,沉闷地传向天际。
夏寒的一声“余笙回来”,终究是被堵在了骇人的音浪中。她不明所以地坐在生死一线间,远山尽是惨淡愁云。
余笙呢?她问司机。
“余笙!”
“余笙!”
“余笙啊!”
她疯狂地冲着山下叫喊,想召唤回什么。司机只能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她从噩梦边缘拉开,拉回安全地带。
余笙她……
“余笙她……”夏寒怔怔地问余箫,“她……”
夏寒面对着冰冷的石碑墓园,如同失语。
所谓的意外来临,生死真意,嘱托千万,在夏寒看来,不过是电视剧里演得感人肺腑。真实地永别从来不允许人们相互叮咛,道尽珍重。它快若一瞬,容不得挣扎与反抗,就在一瞬间崩塌,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片甲不留。
她所能记得的唯一一句嘱托只有:
向我爸妈说声,对不起。
雨势不再变大,只是绵绵密密、丝丝缕缕地下着,像是天空哭过一场。夏寒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话,她蹲下身,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湿淋淋的墓碑,沿着凹下去的铭文,一笔一划地擦下去。雨浥轻尘,洁白的纸巾上很快染满灰污,混合着纸浆,被搓成了长条。
夏寒抱过箱子,找出那张明信片,在伞下点燃。
爱我少一点,爱我久一点;
这是我歌儿的主旨;
爱得太浓太烈,
便很快焚尽为尘
……
“余笙,”夏寒想,“不知你认真看过这首诗没有。我想你可能没有,不然你不会……”
她不会怎样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她这一生大是小非,行过便已一生无悔。守住了自己想守的……余笙,你在守什么?
夏寒凝视着那扬起的纸灰,看着它们在空中飞舞着,被风吹作一团。又沾了些雨点,怏怏地飘下来。
好像被人用一双手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