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郭 盈缩星纪》月明乌栖

5、谋猷

　　第四章谋猷
　　当曹郭两人回到许都时，天色已晚。郭嘉放眼望去，夜间的许都城戒备森严，静穆无声，像一枚漆黑的令箭，静静地摆在那里，诠释着某种威严。但这令箭又是正握在身侧男人的手心的，明里是个刘字，实则是个曹字，巡夜士兵身畔的几星灯火，手中的几点寒芒，都是这令牌上貔貅的文彩。
　　“城如其人。”他不知怎的想到。他曾去过邺城游历，邺城繁华富丽，楼观雍容华美，实是天下罕见的名城。他依稀记得袁绍的府门前种着几株棠棣，大约袁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兄友弟恭。他那得宠的小儿子袁尚，平日里很殷勤地照料棠棣，粉白色的花开了一树，袁绍见了颇为欣喜。但在郭嘉看来，未免有些可笑。毕竟就连整个邺城的锦绣明珠之色背后的芜杂，都曾清明地映照入郭嘉眼中。
　　而许都则教郭嘉满意。他抬起眼睛，不紧不慢地看着街道两旁的风景，一路都没有说话。曹操也并未找他搭话，只兀自在马背上沉思，似乎仍在思考之前关于袁术的提议。
　　郭嘉清楚曹操对袁术先前就有征讨之意，只是未到时机，而现在时机到了。他刚想再对曹操说些什么，却见曹操勒住了马，司空府就在眼前。
　　府门前士兵施礼，甲叶铿然，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府，但见漆黑中还亮着一盏灯，董昭仍坐在那里，手捧着一卷竹简细细审视。
　　郭嘉对董昭没有特别的好感或恶感，但他也承认董昭绝非等闲之辈。董昭从来不讨人喜欢，哪怕他总是举动有礼，笑容可掬。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这会儿拈起毛笔在竹简上勾画，还有几分书法能手的模样。但那手掌上沾上的黑色墨迹中，总似乎带有一股血腥味。一簇火苗勾出他侧脸的轮廓，模糊中竟像是守墓的翁仲石人，但他的棕褐色眼睛中有的是掘墓者的光。
　　董昭见曹操来了，赶忙施礼，也没冷落了一旁的郭嘉。郭嘉向来疏于礼节，也不知道他一介白身该不该用同僚之礼回报董昭，索性随便应付一下了事，董昭也毫不见怪。
　　曹操换过装束，回头对董昭道：“今晚有事要商议，劳驾公仁找人请荀令君，荀军师过来。”
　　董昭面露为难之色，“荀令君今夜仍和他堂兄一起在禁中为陛下讲学。”
　　曹操微微抬起眉头，“也罢，两次三番地打断讲学，恐怕陛下心中也会有所不快。反正今晚只是随便商议，具体的明日细论。公仁你先去请荀军师吧，我和奉孝在那里等你们。”
　　言罢董昭便施礼退下，郭嘉不知“那里”究竟是何地，只得跟在曹操后面，走向司空府的深处。他看见墙上绘着的椒图，皮毛上的彩漆斑驳掉色，在昏暗的灯火下不甚显眼，但那一对瞪大了的眼睛和紧紧闭着的兽口，还是让人觉得栩栩如生。但听得一声轻微的机簧声，就好像椒图在轻轻磨牙，一扇暗门缓缓转开，入口处排排金属的灯盏像手臂一般高擎着火焰，铜色的光泽中荡漾着火光。曹操走在前面，身影很快便消融在摇曳的火光中。郭嘉紧跟了上去，只觉得走入了一条蟒蛇的腹部，眼前幽昧不明的道路向前延伸，灯盏明晃晃的，像浮在半空中，火舌在铜盏中升腾，像眼睛在眼眶中转动。
　　转瞬便不见了曹操的身影，郭嘉并不急着去追赶，倒是墙壁上的图样引起了他的注意。壁上悬挂着一幅幅丝帛的地图，大者包举后汉十三州，小者则不过山林草泽之间，皆被火光染上了一层红，火光的明暗变幻中，墨迹浮动，俨然风龙云虎的气象。
　　他留神看着这些地图，最后目光固定在其中几幅布军图上，布置精妙，军势仿佛渊薮中潜伏的猛兽，而这猛兽有的是曹操那黑沉的眼睛。
　　他不由停住脚步，脑海中上演攻防的戏码。和孱弱的身体形成对比，他的思绪极为敏锐，有时纷扰万机，不过像浮云那样掠过，倏而间那深渊之鱼的形影，便已备诸脑中。细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图纸，细微的摩擦声中，隐隐透出金戈的声响，曹公用兵，得孙吴之精要。
　　他出神了半晌，忽觉背后有人，董昭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董昭身旁还有一位瘦高个子的中年，穿着浅色的儒衫，面容清秀，眉眼清淡，两鬓稍带风霜。他的眼睛总是轻轻的眯着，好像在温和地微笑，又好像在极眺远方，举手投足间有隐士的风采。
　　尽管光线昏暗，郭嘉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荀攸先生？”
　　荀攸也看着他，慢慢地开了口，脸上带着笑影，“当年的孩子，现在也这么大了啊。”
　　荀攸的声音与郭嘉记忆中不同，带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沙哑，但并不难听，仍有使人安定的力量。荀攸这些年来的遭遇，郭嘉早有耳闻。他那轻缓的动作，或是因为生性如此，或是因为他身上的确带有累累的伤痕。当年刺董的义士，何颙忧愤交加死在狱中，而郑泰则在逃亡的路上死得不明不白，荀攸所见过的或无缘得见的尸骸，听见的或无缘得听的悲号，从未真正从他心头远去。
　　董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插在两人之间微微欠身，道：“曹公还等着诸位呢。”
　　于是三人便在这狭长而寂静的道路上行走。郭嘉不再去看壁上的地图，而是看着荀攸的背影。同为汝颍士人，荀攸比他年长十余岁，也比他走的路长，看的风景多。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荀攸和一个姓钟的大个子一起到他家来，姓钟的想捉弄他，当然没成功，荀攸则给他买了糖吃。然而有的往事一经回想，便像是久埋地底的器皿见了光，转瞬黯淡而不真切了，他再也没有忆起更多。
　　到了曹操面前，曹操正捧着一卷书端坐，显然是等候多时。他示意三人坐下，目光却朝向郭嘉，略略抬高声调，问道：“如何？”
　　郭嘉知道他是在问壁上的图画，想必这些都是曹公的得意之作。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又起了玩性，道：“请容在下明日再说。”
　　曹操也不再追问，只上下打量他一番，带着几分促狭道：“奉孝今晚不打算睡觉了？”言罢俯身摊开一张地图。
　　荀攸稍稍看了地图一眼，便道：“明公可是想商议征讨袁术的时机？”
　　曹操颔首道：“前些日子许都准备未足，又未知敌方虚实，故而暂容袁术逆贼几日。现下我想时机已到，所以请几位来商议此事——可惜令叔在禁中不能前来。”
　　荀攸道：“小叔现和仲豫族叔，孔少府等人日夜为陛下侍讲，颇为忙碌。”曹操一听到“孔少府”三字便皱眉摇头，叹道：“孤要是打断侍讲，恐怕孔少府又要大发议论了。前日朝廷商议为马日磾追封，他却执意不许。马日磾虽受袁术逆贼威胁征辟袁军之人，却也是逼不得已，孔少府何苦如此相逼？现在袁术割据一方，孔少府又有何建言？”言罢不动声色，但两眼一眯，黑色的眼中迸出一丝锋芒，又转向董昭问道：“公仁，前些日子教你查查，孔文举为何长与一名虎贲来往，你可知道了些什么？”
　　董昭恭声道：“孔少府说那位虎贲相貌与已故的蔡中郎极为相似，见他如见故人。”
　　曹操这下倒是哭笑不得，“倒是个性情中人。也罢，提到蔡中郎，当年王司徒......”他并未说完便住了口，眼中的锋芒消弭无形，只是拳头依旧攥紧。董昭忙道：“明公，孔少府这些年来招徕天下名士，为功不浅呐。我们少他不得。”曹操瞥了董昭一眼，并无回应，只自顾自地指着地图，道：“有劳诸位仔细考量考量征讨袁术之事。”
　　荀攸沉吟片刻便道：“袁术谮号，天下共讨之。我军奉天子之命，自然师出有名。再者根据情报，袁术在江淮骄奢穷欲，已失民心。然而我军虽已实施屯田之策，因连年征战，军粮存量还是不多。但只要明公善加调度，还是能周转开来。”言讫荀攸抽出一片竹简，握着毛笔细细计算，郭嘉看见他的字体竟像是孩童一般，颇为诧异，荀攸却发觉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抱歉，在下手指当年受了些伤，写字勉强可以，但终究是不太听使唤。至于书法一道，攸恐怕一辈子只好欣赏他人了。”
　　董昭倒是很殷勤地拿过笔来，“那董卓当真是暴虐，荀军师非有大智大勇不能脱此难。现下荀军师何苦让自己受累？这些琐事交由董昭便可。”他一面运笔如飞一面说道：“明公，据董昭在各处探查得知，袁术当年像陈王借粮不成，一怒之下派遣刺客刺杀陈王与陈国国相，陈国子民无不恨袁术入骨。陈王宠还留有一子，便是陈国王子服，他辗转流亡，似乎不日将到许都。到时候明公好好款待刘服王子，定能有所收获。”
　　曹操似乎对这位王子服感了兴趣，“嗯”了一声，指甲轻轻叩击着桌面，但转瞬又抬起手来，“奉孝，你虽是初次来此，但总不至于拘束吧？”
　　郭嘉闻言也不反驳，只把地图拿起来慢慢卷起，眼睛却只看着曹操，仍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道，“既然征讨袁术已成定局，像袁术这种人，各地军阀不会白白眼看着他覆灭，借着大义的名头起兵分一杯羹才是他们的作风。那么明公对于反袁术的联军又有何想法？毕竟袁术只是明公众多敌手中最为无用的庸才之一罢了。除了他这个路中悍鬼，天下有的是猛虎潜龙。能不能抓住这个反袁术的机会看清些什么，做些什么，可就全看明公了。”
　　曹操注视他半晌，忽地开口道：“奉孝，如果孤这会儿优柔寡断，或是头绪纷乱，无法理解你，你会不会弃孤而去？”
　　郭嘉仍是带着闲适的笑意，却不再看曹操，改而看向远处壁上悬挂的地图。图案凭眼睛看不分明，却早已铭记心中。“没这种可能，明公一定一直能懂嘉的意思的。”
　　曹操朗声大笑起来，不再多发一言，重新坐回席上，捧起书卷，一抬手道：“诸事已决——诸位请回吧。”
　　于是三人各各施礼告退。郭嘉在出来的路上又看了一路的壁上图画，确定记忆无误后才在椒图的磨牙声中走了出来。先出来的荀攸早已打开了窗轩，一片清明的月光，照得地上黑白两色的织物棋盘一般。
　　第四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努力地把小郭，陵树亭攸攸子和缺爱董公仁三个人看问题的角度弄得不一样，果然这种时候就得靠脑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