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蕙的生涯(4) ...

  •   蕙说完,没等白莲说话,就低头含泪走了出去。
      又过了半年余,白莲改嫁到东庄去了。来迎亲那天,蕙没到场,他怕失态,贻笑于人。
      白莲改嫁后,蕙的心像浸沉到冰水里,那希望与她同床共枕的炽热的心仿佛被冰冻了起来。他一想起从此与女人再也无缘,似乎头晕目眩,像失去了知觉。他几天不出大门,闭门苦思。他从记事到上小学,那是少年阶段的压抑、郁闷、自卑的生活。16岁便成了农业社社员,那未成年的心还满怀信心自学,觉得既然来人间走一趟,总得为社会做点事,最好能在社会上留下点什么记忆。随着时间的流失,以后在低人一等的环境中从事农业劳动,蕙就明白这是自己的人生位置了。想想这些,都能忍受,最难忍受的是说不上媳妇,夜里独自在那土炕上受煎熬。男大当婚对一般人甚至残疾人说来都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都能说上媳妇,但对自己却难于上青天!对这事,自己不仅要承受生理压力,亲人们要承受惨痛的心里压力,全家人还要忍受社会上一些人的鄙视和连个媳妇都说不上的嘲笑。顶着这种种压力忍辱含垢几十年,最后迎来了希望,谁想身体又有变故。他后来才想明白,这事貌似偶然,实则是所处的环境造成的必然结果,这是没法的事了。蕙时时在自已的蜗居里痛苦地感叹着。
      外界的社会却在日新月异地改变着。杨庄村的房舍和街道正在统一规划,富裕起来的村民们正在大张旗鼓地建设自己的家园,各住户一排排高大的砖瓦新房平地拔起;50 米宽的水泥大街代替了原来狭窄弯曲的土街路;新建的大街两边,是一幢幢楼房或宽敞的平房,全是临街店铺:超市、饭店、糕点房、农资店、诊所、药店、快递点、车辆维修房等等各行各业齐全。村庄里建学校、建村委办公楼,建游乐场所,村容村貌在巨变着。
      电杆有序排列:供电线、网络线连接着千家万户。村中各条街路上,都安装了电灯和太阳能照明灯,晚上灯火辉煌。街路上的摄像头昼夜窥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新进入杨庄的人,如置身繁忙城市之中。
      在村庄建设的同时,村民们都各尽所能去赚钱,饲养业,运输业,建材业,商店应运而生。
      蕙来到街市上,看到这一切,看到偌大的村落跟随繁荣的社会并进,从心底为社会的巨变喊起“万岁”!可自己,如同石缝里一粒萌芽的种子,面临枯萎,面临泯灭,无人顾及。蕙想,自然界从来就是这样,自己如贫瘠地里千万株小草中的一株,是没法改变了,只能心平气和地等待消亡。蕙的心消沉着。
      蕙仍旧做贩青菜营生,三日打鱼二日晒网的,高兴了干两天,不顺心就在家睡大觉或看书消遣。当年把希望寄予自学,到头来落得如此结果,实在可笑可叹。他不想再去赚大钱,他觉得钱对他没什么大用了,钱夠吃饱饭就行了。前天,几个手头拮据的村人见办砖厂赚钱,有人领头要合伙承包外村的一座砖厂,动员入股人,他们知道蕙有存款,有个与蕙要好的合伙人找到蕙,说每股两万元,动员他入股。蕙炒菜烫酒招待朋友。饮酒中蕙乘着酒兴说道 ,对不起朋友了,我接受我爹的教训,不想干这种赚钱剥削人的事了。虽说钱是好东西,能让人飞黄腾达;可钱也是坏东西啊!能毁掉人的身家性命,我家就是其中之一。你没听说有钱人在家被盗钱人害死,高官贪钱成了无期的阶下囚吗?我爹当初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吃苦受累拿自己的身子去换钱,他自己挣了顶“帽子”戴着入了土,他的头是长久不冷了。他也给我解决了后顾之忧,成了光棍子,一人饱全家饱,不用养家糊口了。我都这份德行了,还要学我爹再去赚人的钱,再去剥削人,赚来干什么?我贩青菜吃饱就满足了。咱俩自小是不错的朋友,你就别来害我了。
      朋友听了蕙的话,也了解他的执着牛脾气,喝过几杯酒就告辞了。
      蕙从此走上了漫漫的孤独路,自己骑车南村北庄卖青菜,把挣的钱买成吃的喝的带回家,蕙说这是活命的源泉,是必备的物品。除此之外,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以前他对女人有强烈的渴求,看到俊女人有跑上前抱住的冲动。如今虽然对长相和善的女人心里有好感,只是出于对她们人品的尊重,不再想入非非了。自从白莲改嫁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晒干的桔子皮卷了起来,没有知觉了。他想起“行屍走肉”一词,觉得这词是在评价自己,他也觉得这是众人对自己恰如其分的共识,也自我认可了。蕙就这样一年一年活下去。
      2010年,蕙70岁了,他觉得身心都不行了。右腿麻木,走路趔趄,他三年前就不再卖菜了。也很少骑他那破烂不堪的脚踏三轮车了。这年月,多数人都换了二轮或三轮电动车,有人建议蕙也换三轮电动车,蕙说:“免了罢,我破老汉也不置那车钱了,主要是身体不行了,还买车干什么?还剩下一点老本,等吃上就到那边去了。人家是去找马克思,我这种人马克思不收留,只好去阎罗殿受酷刑:上刀山,下油锅,要剪毛就剪毛,要割蛋就割蛋,任凭那阎罗老儿处置就是了,人怕阎王,我不怕,他给我安排了这命运,我见着他,定然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人家听他说疯话,就没人再劝他买车了。
      这天下午,蕙要到大街店铺里买吃的,以往他都是步行,今天忽然想起多日没骑那破脚踏车了,像对不住多年老朋友似的,要骑车去大街。在大门外上车后,车链条掉了,他只好下车挂链条,脚被车拌了一下,却跌倒了,左腿大腿骨很疼,站不起了。正好邻家有人出门,见他跌倒,连扶带拉把他弄到屋里。邻人要他打电话通知本家的人送他去医院,他说我自己打就行,你去忙罢。邻人去了。
      蕙根据疼痛情况估计骨折了,用手也触到了翘痕。他不想让本家和亲戚们知道这事,一旦他们知道了,就都互相通知,带上钱和东西来看望他。他知道,他在亲人眼里是可怜的人,他不想让亲人怜悯,不想让忙碌中的亲友再为自己分心。他也知道自己在社会人眼里是个多余的东西,自己的存亡,在他们心中不过知道人间还有没有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同类罢了,是无关痛痒的。他觉得自己活到这份上,是社会上的废物了,是应该处理掉的垃圾了。自己的腿如今这样了,既是治好了活着也是十分艰难了,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自己活到这份上,赖活也实在没什么趣味了。
      蕙还有两万元的一个存折,这是前些年攒下来的,他一直没用着,他知道这钱用不着了。这是他蹬三轮车热汗白流好不容易挣来的,他要把这钱找个适当处所处理掉。他不想给自己家的人,他们不缺钱,自己吃累挣的这钱对他们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他想过捐给村小学,又想如今学校也不缺钱。他想送给一个困苦的人,一个来钱艰难的人,村里就有一个如自己同等命运的人。这人叫杨敏,小自己六岁,也是因家庭成分成了光棍汉,如今与84 岁的老母相依为命。幸亏老母身体还好,不用他照料。这人每年喂养几只羊,作为母子的生活来源。他每次见到蕙,大该是同病相怜的原因吧,二人觉得很亲切,也谈得来。彼此叹息光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生。
      蕙经过一番思索,用手机告知杨敏:自己跌伤了腿,问他能否来他家趟帮点忙。十分钟后,杨敏来了。他察看了蕙的腿,又青又肿,要立即送他去医院。蕙说医院已经联系过,明天五叔家的兄长和他儿子开车来送他去。现在你去给买点止疼药吧。蕙让他从炕下桌子抽屉里拿钱,杨敏说身上有钱,就急忙去了村卫生所。过了一会,他买来了止痛药,消炎药,倒水给蕙喝完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说道:“这是三千块钱,刚才买药顺便从家里拿来的,明天去住院带上,现在住院花钱多。”蕙笑了,说道 :“我知道这是你前天才卖的羊钱,快收起来。我不用带钱,兄长说了,住院费全算他的。”就这样蕙让杨敏把钱收了回去。
      杨敏要给蕙准备便盆,蕙说不用了,伤着的人身体的一切功能都紊乱了,几天不会解手的。杨敏要陪他过夜,蕙说不用的,我们这贱命没那么娇气。你回家睡就是,村里发生过几次羊被盗事件,你家的羊夜里是要防盗的。如果明天有空,陪我去医院倒好,在医院少不得这科室那科室做检查,我兄长年龄大了,姪子一人搬动我有困难,最好你也去。”杨敏答应了明天陪他到医院去。
      蕙把炕上的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交给杨敏,又从身上摸出鈅匙递给他,说这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明天住院放在家里不放心,你带回家代我保管几天。杨敏说钥匙我不要,就顺手放在蕙的枕头旁。说木箱我带回家放在母亲的柜子里,等你住院回来我完璧奉还。说你不用陪我就回家收拾一下,明天早来陪你去医院。说完,拿了小箱回家去,顺手给蕙掩上大门。
      第二天清早,杨敏来到蕙家,进门来大吃一惊,蕙倚靠在房门口死了,脖子上的两股细绳拴在门框上,他吊死了。杨敏想起昨天的事,明白了这是蕙临走前的有意安排。他给自己的木箱中定然有什么秘密,要不,他怎么要连钥匙一块给自己呢?分明是要我便于开锁的意思。杨敏一边想,一边向蕙身上摸了一把,身子己经又凉又硬了。他想了一下,这屍体自己不能动,就给村主任打了个电话。然后进屋里去找鈅匙。钥匙还在枕边,还在昨晚自己放的地方,杨敏把钥匙装在口袋里,他要看小木箱里是什么东西。他走出大门去,在大街上碰到村支书和村主任走来。杨敏说了今天要与蕙去医院的事。村主任说,已经告知了派出所,他们不久就到,要杨敏也到现场去,他是最早的见证人。杨敏说回家跟母亲说一声,马上就去。
      杨敏回到家,打开木箱,里面有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个数额二万元的活期存折和蕙的身份证。在一张本子撕下来的纸上写了些字:
      敏弟:说去医院医腿是编来骗你的,医好了活着也无味了,不如去了好,别了。
      存折里的钱是我从买菜人家坑骗来的,带不了阴曹去,送你了。为了把钱送你,才编了去医腿的谎话。存折无密码,拿我的身份证到村信用社支取。谢谢你的照料。
      蕙 留言赠别
      杨敏手拿纸包,眼里涌出淚水,陷于沉思。刚才看到蕙那屍首可怜的样子,想他和自己一生的轨迹,令人叹息!在临结束自己生命前把这辛苦钱送给自己,这无非是同病相怜的意思。本来腿伤不难治,蕙却选择了这条路。杨敏觉得这在一般人是难理解的事,杨敏却觉得是个好归宿。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了。
      杨敏拿着蕙的存折,心里沉甸甸的。这事要不要公开出去?如果这样悄无声息地留下这钱,是没人知道的,且自己也问心无愧,是蕙送给的,有蕙留下的字条为证。但又觉得这钱不该自己得到,蕙有亲妹和叔兄弟,且时常来送财物并照料他,他们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自己这是无功受禄的。如果说出去,蕙的亲属必然相争,虽有蕙的遗赠字据,但要费些周折的。要不声不响昧下一个吊死了的人的钱,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人。俗话说:人不见天见!又一转念,自己虽说在社会上被人看不起,但不可再有一夥卑鄙的心,那可是十足的人神不齿的小人了。人贱,灵魂不可贱!灵魂贱的人,不管多有钱有势力,才是真正的无耻小人!杨敏想罢,把手里的纸包放在小木箱中,在家与母亲吃过早饭 ,端了木箱到蕙的家。
      两个公安人员正在对蕙的屍体拍照,这时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公安人员示意把屍体放下来,确定为自杀。村主任向公安人员介绍蕙的单身情况,这时,蕙的二位叔兄弟也赶了过来。公安人员问起第一个发现这事的人,杨敏把昨天傍晚蕙打电话和今早的事详说了一遍。并出示了木箱里的纸包和蕙留的纸条。杨敏并说,这钱应该归蕙的兄弟姊妹们。公安员听完,说道;这是自杀,案件无疑议了。又拿存折问蕙的兄弟们,说道,杨敏先生高姿态,说这钱应该给你们,你们什么意见?一时几人没人回答。接着,陈波的两个儿子同时说道,公安同志,开玩笑了,我蕙弟有赠送文字,钱自然归杨敏所有。又回头向杨敏说,大兄弟,蕙弟亏了你照料,真是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兄弟谢你了。你这钱无人知道,可以不用拿出来,但你还要让给我们。不管穷富,是品德高尚的人,是我们做人的好榜样啊!
      在场的人鼓起掌来,公安员也跟着鼓了掌。
      接下来蕙的遗体火化埋葬。有个参加殡葬的本家人发出叹息,涛叔只把洋伯的子嗣延续了一代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陪伴,喜欢酱酱请收藏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