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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檀奴 ...

  •   约莫是几时了?

      叶抚之寻思着,便伸手往前方探去。楚游荒诞,高台无凭,阳台十二峰顷刻间为砚墨所染去。浸透素纸、浸透雕案、浸透云雨漫是的蛮荆之地,复又渍尽了似挂未挂的当空月轮。河汉未流,风露间止,侧岸亦无巧目者频频顾盼。——想必原就没有。无云无月,素娥当闲;春且昌昌,岂逢秋夕叶抚之终是发觉自己所探无际,周遭仍暗,方想起此处并非家中。

      初涉鸿蒙,便觉时世俱已更迭。善事无怀,故而无悰;忧事久销,底事生虑?

      然而夜风不合时而盛,替她拢了拢覆于她赤体之上的薄衣。

      “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叶抚之读至于此,便急着置下了手中书册,往房外去寻细叶。待得撷选半日苦得一叶后,方才知并非人人皆有柳枝之质。譬如当下——唇间细叶半声不出。清怨之音未发,幽忆之曲亦无半调。叶抚之吹弄半日,因觉当下浑不似书中所述,登时满腹不快,便嗔怪着将细叶弃掷于地,跑入房内。“抚之,休要乱跑了罢!”母亲一面于窗边刺绣一面唤她道,“还不待日后出闺,倒是先出去将人都撞了个遍了。”叶抚之闻声,只是将长裳稍稍提了些许起来,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便归房而坐。正暗自思索着应如何吹出“怨断之音”时,恰会临窗风下,见得书翻页蹿,一砚死墨亦为吹动,忽涌不尽生机,甚觉有趣,便不禁提笔写道:“浮笑盈盈翠靥间,意他兆尹画春山。浅描勾勒书不尽,那晓长眉已破颜。”写尽后不由笑了半日才不舍般将纸笔放下。“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当叶抚之拾得另一本选集,便不禁蹙起眉来。世间事是那般的多,大约是此等事体不得共感,因此自己也便无所触动的罢?

      不知几时的残梦忽被惊破,叶抚之侧躺于房室角落处,狠命往墙内靠去。又拢了拢身上蔽体衣物,不住溢出应留于往故的泪来。腹下扯痛,并非什么绸缪其何,嬿婉良时;也并无什么日高帐暖,香衾合欢。而手上衣带偏不乞义山之诗,所缚的惟是她必然无色的半生。太子远见她于阴暗处动了动,便强拉她向外来。叶抚之心伤不已,不意忽被制住转身,眼内掩映多时的泪便于他犹杂情欲的目视之下坠了下来。

      看来不需一声何满哀调,双泪亦可直落君前。叶抚之见太子已穿戴如前,默默摇了摇头,只觉此身犹处梦中。太子见说道:“怎么哭了?姊姊如今不同于往时了。既然尚有我在,便休要独念自家了。”说罢又笑问道:“如何昏过去了?可还痛罢?”叶抚之不去想他一二关切虚语,只木木答道:“自是痛的。殿下莫不是见过木杵捣针关,针关仍似初的?”太子打趣道:“姊姊口内不想也有这种话。”见她未作应答,又低声附耳道:“姊姊这一昏便是几个时辰,既晚不好归且我门前尚有多/人轮守,姊姊今夜便在这罢。毕竟教人知晓我二人之事也并非什么明举。”叶抚之点了点头,应道:“也是。”

      太子听毕又问她道:“家中如何?孤今日就要问了。你既会得了遗佩之意,逞得些口舌功夫,料应也是读过些书、识些字的。”叶抚之感得浮梦银箭,不过悦其一时;亲者远去,亦不抵一夕之间,便对他道:“妾生于蛮荒瘴地,因而生有克长之命,故无众亲。约为二三岁时,有一江南贾巧过此地,因怜妾幼而收妾养之。”说着便垂首道:“这便是妾的父母。虽非生身,却胜却生身。即便是商贾之户,然而祖辈却皆是不得一二官职的读书人,妾便循着父命学了些……父母非但未嫌妾命不吉,反如亲子相待,嗟同骨肉……”太子截断她,笑道:“姊姊缘何这般实诚?”叶抚之道:“殿下缘何再亲问一遭?”太子道:“姊姊先穿上衣说话。”叶抚之应过,于他目视下着罢衣,方又于原处坐下。

      “姊姊,”太子忽于她触地一瞬于后抱住她,笑道,“姊姊可否能似姊姊父母待姊姊那般待我?”察着叶抚之肩头颤抖不已,又叹道:“姊姊真是堪怜,亲亲不认,后又一旦横祸,沦落市井。入宫殊是不易——我听闻纵是月里一点皆要交付与宫外谁人。现竟以来日无望,不得入堂,不宜家室……”叶抚之狠命摆首,泣道:“殿下欺我亦可,罚我亦可。此身尚羁,已是万剐无惧……然妾……”太子掩住她唇,委屈道:“然什么?便不能拣我爱听的说?”

      说完又将二人之隙填住,与她相贴道:“姊姊纵然是不得孤爱怜,也断不要打着去外处寻人求处的主意。姊姊单凭这嫫母容姿行事,孤既不会慷慨相施,亦不愿舍身相将。”叶抚之冷笑道:“殿下乃是遥月,妾纵是近得夜水、倚遍危栏亦不敢观而煞之,无药欲攀之念更是不存。艳使应配贵人,玉树当对金栽。抚之也知晓朱门过危并非妾等常人可踏的道理。又譬比殿下者,”

      “汉宫承露,那便不是凡露,而是仙露;碧纱罩壁,那便不是损墙,而是光寺。”见他未止话,又大胆起来,讥道:“殿下乃是储副,妾的姊姊方会一日不念着你,诸人才会时时记着你,以你宽慰着自己。殿下又不过是储副,我才得以于此相欢。”太子如触芒刃,一霎伸开手,复作冷冷一笑:“是的罢?生来如此,生为储君便自高人几等。况古来多少人凭的便不是身份权位?多少人读尽死书所求的便不是这些?”说毕顿了顿,笑道:“抚之姊姊,你以为当世而立所仗为何?”太子行至她面前,将她头抬起,冷笑道:“姊姊所傍,无非是可供一笑的面容与妇人之身罢了。又有谁人单以内质判人呢?不想姊姊稍长于我,却竟连这般事理都品不出来。”叶抚之摇头道:“不是的……”太子似带怜爱般将她面骨逐而划过,最后停驻于颚下:“你说说罢:美人之近芳草所缘为何?时人之近石崇所缘为何?你又说说:太冲之得弃唾所缘为何?门外可设雀罗所缘为何?”见她不语,又道:“姊姊父母之待姊姊所求为何?料是二人无子,既不愿过继,又不愿休妻替弦。只贪得片刻之欢,待你出闺嫁人又能轻易开脱了事。”叶抚之半晌无话,只当不闻。太子笑道:“姊姊当真痴傻。非干天下父母,但论你我二人,不过是各取各的罢了。”叶抚之道:“殿下言之有理。然而妾诚乃不慧之属,又兼舌拙恶谈,上不比殿下满院彩凤,下不抵坊间善舞小蛮。妾不禁玩。”

      太子笑道:“谁教你禁玩了?孤都不知晓此番过后有无下回了。”说着便放下手,拂袖道:“你随孤来。”叶抚之惑惑然,却终是随他起身往居室走去。见太子于榻上坐定,便忍着腿间痛楚跪在了榻前。太子道:“今夜孤不往旁人那去,说是独住。姊姊还算荣幸的罢?”叶抚之但笑道:“暂得各自所需乃殿下之语。既是这样,殿下宿于何处究竟与妾何干?”太子讥谑道:“姊姊好端端的将事都做尽了,怎忽又想回去被剥去层皮?”叶抚之心知触怒他无益,索性便便咽下了到嘴余话。太子与她相视半日,忽而就笑道:“不如就靠着孤,与孤说话。”叶抚之沉声应过,缓缓向太子靠去。待得不得更近之时方偷瞥他一眼,将头靠在了他右腿之上。

      “往后也要这样,休要怕着我才好,”太子抚过她雾鬟,笑说道,“没有往后事了。一夕荐枕,孤这个空衔太子不过是保你一回罢了。”说毕看向渐生重影的瓷制烛台,如惜烛旁蜡泪般唏嘘道:“姊姊保重。不知姊姊原先所期着的如意檀奴是怎样的?”叶抚之听过大惊,抬头望了望太子,见是一派惯有的轻浮神色,方觉不怪,遂叹了口气道:“闺中多暇,惟有不知外事、不问风波的女子才有心想着这些。妾早已不是了,也未尝想起某年某日春心事。”太子道:“是么?”叶抚之道:“是,妾不敢欺殿下。”太子一笑,道:“姊姊又在诓骗孤。然则不论是如张敞之温柔者、如子建之风流者,抑或如子渊之不惑者、如京洛之富贵者,姊姊悉已无缘眼见了。”叶抚之道:“原就无缘的。殿下教妾替己开脱一纸空罪之时,妾心便似明台般了。终归殿下只是图欢,世间男人亦是图欢。妾就想着:那便算了罢。”太子竟也微觉心头发痛,便益发逼望着重影下的幢幢焱尖,笑道:“算了算了——说得倒是轻巧。若是旁人也这般待你,你也想着这样弃置后生于不顾?”叶抚之道:“殿下不是说过不容无权势者说话么?”

      太子有如自嘲般一笑,道:“也是。料姊姊恨我入骨。”叶抚之道:“怨入髓中而恨赊不得尽宣,即为妾一人之过也。”太子无奈,微微笑道:“人生无高下之判,有的惟是尊贱之判。抚之假能为男,许能于明堂之上腹剑舌刃,傲首践尸,孤方是作了那败魂。”叶抚之道:“然妾不是。”太子便又看她半日,忽道:“孤想听姊姊说几句话。”

      叶抚之诧道:“殿下想听什么?”太子道:“休要唤我殿下。我所欲闻,仅仅是几句肺腑爱我之语尔尔。”叶抚之不料如此,忳然答道:“妾于当世已无所爱。”太子见她相拒,不禁怨怒杂生,便提她道:“我与你好言好语,你却连半声都不曾听进去!”叶抚之但觉天昏地暗,首身俱翻,待得榻动渐歇、目迷消去后方见得太子悬于自己上方的玉容。太子转笑道:“本顾念着你方破瓜,许有不适,不想你却不知领会孤的好意。那么明朝其何,姊姊动不动得、走不走得,又与孤有何干系?”

  • 作者有话要说:  另附李商隐《柳枝五首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于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装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与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环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 余诺之。会所友偕当诣京师者,戯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娶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戯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処云。
    女主叶抚之有说及此,从前的她又与柳枝在性格行事上颇为相似,可助于理解,文中也有多处着墨。。另几处典故较为人熟知,我又一向不爱注解,觉得就像是卖弄自己学疏才浅,徒增人笑耳……所以我就不详细注明了(但是要彻底理解此章,我觉得必定要附上这序的。)
    另外我的诗写的并不怎么好,诸位见谅。
    写这章的时候实则构思了很久,仿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拷问。我的主角并非什么高伟正,甚至还极易惹人反感,这点我也知道。但是还是希望诸位不要对一个角色轻下定论。因为但凡扭曲者自有成因的。
    好比频频发生另人惶恐的一些社会新闻。多数人都只会关注事情本身与结果,而不是去探寻它的成因。(当然我没有替三次元犯罪者洗地的意思。。)
    于我看来,这样的人是可怜的,可悲的,却必定不是可恨的。无论是自己文中的主角或是配角,我都把他们当作亲儿子亲女儿看待的。即便他们做了怎样的事,他们皆是值得爱怜的。
    比如自私的太子并不是因为爱而渴望被爱,轻易毁掉了叶抚之的一生,并且追逐着普遍无用却纯粹的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但我希望这样的他仍能被人所理解。
    抑或是从前的叶抚之,好似柳枝姑娘的“ 涂装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那般天真可爱。即便是一生过于无虑明媚,我也不愿这样的她被扼杀,为东诸侯取去。更不愿她衣带缚命,对着太子说着不记得曾经臆想中檀郎的谎言,被太子逼入绝境,对着不可抗的命运不做抵抗,也做不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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