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花好》刘诗雯

8、第 8 章

　　这次昏迷完全不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觉，而是整个人毫无意识的，顾笙完全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自我的基本感知，甚至没有办法判断自己是否活着。

　　这样的状态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结束。顾笙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光亮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渡，因为天阴沉沉的，房子又是没有开灯的，她挣扎着翻身按了内线，很快宋妈就来了，宋妈知晓她刚醒嗓子干到冒烟，递过来一杯水，顾笙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光，宋妈将枕头垫高扶顾笙半卧。

　　顾笙双眼无光空洞，宛如一个干枯的骷髅头硬生生塞上两只眼睛。

　　宋妈想了半刻儿，慢悠悠开口：
　　“段爷昨儿来这看了看，今儿——去盛家了。”

　　顾笙一点意外和难过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哑着嗓子忍着疼说：
　　“是要我走了？”

　　宋妈并不用郑重的语气，甚至没有看着顾笙的眼睛，只是淡淡端过一个软椅自己坐下，

　　又一手拿着苹果一手用水果刀灵巧熟练削皮：
　　“段爷取消婚约了。”

　　顾笙忽然愣住，尽管自己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双眸出人意料不由控制地重新亮起来，就像是十年前的顾笙，宋妈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百乐门鬼灵精怪小歌女，

　　她用刀切一块苹果抵着送到顾笙面前，顾笙接过细细嚼了起来。

　　宋妈这人多年来话不多，顾笙对她不咸不淡，实在谈不上多大的感情，顾笙的所有感情都砸到了段聿身上，说起来她连自己都不爱。

　　宋妈是个做事勤快有主张的人，据说之前年轻的时候遇到八国联军进北京城，还用菜刀砍死了两个意大利鬼子。

　　顾笙对她到倒也没有什么恩，不过是宋妈的一儿一女天差地别，女儿争气考上了燕京大学，儿子赌博抽大烟包表子什么脏事都干。段聿不是善人，与宋妈的雇佣关系不足以让段聿替她安排儿女。顾笙也说不上上心，只是每个月多给她三块大洋供女儿上学，还把他儿子送到戒烟所里自生自灭。

　　宋妈也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感激涕零，只是对顾笙，总是有十年的交情。

　　“顾小姐，您也别怨我多嘴。这么多年我看下来，您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段爷可能不清楚，我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就是啊，有时候半夜起夜的时候，看到您一个人就那么坐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说实话，我压根儿不觉得您跟白天是一人。”

　　顾笙一言不发，继续吃着苹果。

　　“段爷取消婚约，是为了您。您在他心目中份量没得说，我算是倚老卖老当作自己了解您吧，您肯定现在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管怎样跟定段爷。话不好听，但是是实话，段爷为您舍未婚妻，我意料之中，是因为您比盛七小姐重要，但段爷…未必真的有那么在乎您。很多时候啊，顾小姐还是别太放心上，自作多情最后害的是自己。今儿他怎么对盛七小姐，明儿同样有可能怎么对您”

　　宋妈停了下来，这么多话说了之后，她心里的想法都说完了，不管顾笙听进去多少。

　　她只是想在顾笙可能又反复陷入火坑时提前告诉她：别自以为是。

　　段聿做什么都不是因为爱她，只是相比较而言，她还算有用处。只是盛七小姐也不是段聿非娶不可的人，这个人既然顾笙介意，那就换个吧。

　　段聿不理解的是，顾笙介意的不是盛婉清，而是任何一个会成为段夫人的人。

　　顾笙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宋妈今儿能说出这话，也是真心希望她好。顾笙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唯一最亲的竟然也许是眼前的宋妈。

　　宋妈看见过她深夜毒发痛苦，也知道她有多爱段聿，更是见惯了平日里任性刁蛮的她。

　　很多年之后顾笙想过，如果此时此刻，她把自己全部秘密说给面前这个人听，也许不会把自己最后逼到绝路。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全部秘密，她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只是这一次她仍旧选择了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宋妈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让她轻轻关上白色房门的时候，顾笙忽然抱着双膝痛哭。也许是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次活着的机会。

　　她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根本撑不下去了，错过了最后一次寻找外界帮助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没过多久，茵冰直冲冲进来喜悦溢于言表，顾笙上下打量了她，她和茵冰最大的区别在于，茵冰非常自卑，茵冰的自卑是一种下意识的，而顾笙，无论是受人胁迫，被人利用，又或者是听人摆布，顾笙举手投足的自信是由于她的血统和家教。

　　西园寺的教育让她怎么也自卑不起来。所以茵冰这个人总是会表面大大咧咧来掩饰自己的自卑。

　　而顾笙，总是自以为是。

　　茵冰走到床边坐下：
　　“你醒了？我该是恭喜顾小姐还是段夫人呢？你可不知道，段爷痴心为红颜可是全上海滩都传遍了，说书的都在编造你俩的爱情呢。”

　　顾笙只是淡淡低头抿了一下嘴，还没开口说点什么，茵冰就抢着话语权说：
　　”百乐门那群平日里说闲话的人现在可是跟你攀关系，随便给你伴过舞的小喽啰也说跟你是多好多好的朋友呢。“

　　顾笙开始慢慢勾唇展现出自己的笑容，说不上别的，茵冰叽叽喳喳的语气和绘声绘色的演讲让她忽然觉得这几分钟的阳光很舒服。

　　意料之外的门又被打开，段聿的出现让顾笙开始一愣，顾笙很少让这样脸色惨白蜡黄完全素颜的自己展现在段聿面前。

　　茵冰对段聿的出现倒是意料之中，连忙放下水杯站起说：
　　”我先走了啊。”

　　路过段聿的时候轻轻点头称呼了句段爷便匆匆离开。

　　这样的气氛下，顾笙忽然和段聿变得有点尴尬，段聿走进她，在床边站着看着她双眸，也不坐下，本就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忽然笑了一下，眼神中的漫不经心又带有哄笑：
　　“这回满意了？肯醒了？”

　　顾笙就这么看着段聿的双眼，深不见底。她很少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很可怕，顾笙一直形容是可以杀死人的双眼。并且段聿还是笑着哄着杀死你，让你在冷颤着被温柔地杀死。

　　顾笙在这三分钟想了许多——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很清楚，段聿不爱自己，他在乎脸面。他重情重义，更不会为了某个在乎的人，而去伤害另外一个他在乎的人。

　　她的脑中闪过的画面最终从日本的童年到中国的少年最终定格在那年遇到段聿的时候。

　　顾笙忽然掀开被子，伸手拉过段聿的胳膊，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拉，段聿没有反抗，顺势低下头，顾笙半跪在床上起身双手绕过他的脖子亲吻着他。

　　段聿没有像以往那样习惯性占据主动，而是像是旁观者，看着顾笙在玩些什么。

　　很多年之后，顾笙仍然能想起这个时刻，倒不是说后悔，而是每一次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段聿会一直保护自己、陪伴自己。

　　无论是顾笙背走上海独自回日本，还是段聿举枪抗日上战场顾笙支撑战后一方，甚至是最后顾笙漂泊在冰凉刺骨、日本寒流吹过的日本海洋中，顾笙只要想起多年前的这一时刻，就觉得值得。

　　顾笙的露面是在这一年的中秋节，一曲《月圆花好》开场百乐门的晚会。顾笙一身包裹玲珑曲线的华美旗袍，画着与平日不甚相同的浓妆，十指的指甲上饱满地涂满朱红色。

　　一曲毕，顾笙随意躬身致谢便离开下台，直接走向最中央的卡座位置，坐在段聿腿上，段聿左手夹着雪茄，下意识扶住顾笙的腰，雪茄的烟灰掉落在顾笙旗袍上，顾笙皱眉懊恼：
　　“我这是新衣服。”

　　“赶明儿赔你十件行不？”段聿放下与其他人的交谈哄顾笙。

　　“不要，我就要这一件，你给我买个一摸一样的。”

　　顾笙气呼呼从桌上拿过一杯酒要喝下去，段聿随手扔下还剩半截的雪茄，一下抢过她的酒杯，明显生气言语却冷淡：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你就喝？“

　　在场的有顾笙不认识的，也有认识的，大约十来个人，除了顾笙谁都没意识到段聿生气了。顾笙随即明白，乖巧从他腿上站起往旁边沙发坐着，段聿倒也没喝那杯酒，继续若无其事跟人谈笑。

　　晚上段聿送顾笙回思南公馆的时候，司机刚开入法租界，段聿一副放松的心情，忽然转头看着顾笙：
　　“那里面有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