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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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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燕国乱了,乱了,乱了……
遍地的血流,赃污的从一片又一片的土地上沾染过,爬行的白骨,响彻荒野的哀鸣,老百姓们都在呻吟……
削铁如泥的宝匕上浸满了血污,堂华凝肃的正殿,他看见那个男人轩昂的出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一步一步的就要踏上那燕国的王位,十二岁的他用力挥出贴身的匕首,却哐啷一声,如同早已料定般,被打落掉在地面上了……大殿回荡的是凝重的气氛,嘲讽却从心底透出来,嘲笑自己此刻的不不自量力,连最后一击,也是卤莽而不漂亮的……若父皇在,定要叹息了……
有士兵拎着他的衣领重重甩到了男子面前,他倔强而愤恨的抬眼,那一瞬间,对上了男子眼中出现的惊艳神色——
“五胡十六国倾国倾城第一人,这话,孰是不假。”男子带笑的赞叹声愉悦的看着他,目光扫过大殿旁被迫跪着的一干人等,缓缓的落在了一名素衣女子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威严而命令的声音下女子抬起了泠泠水眸,曼声轻答,不见惧色:
“燕女单字盈,号清河。”
“原来是清河公主。”男子眸色兴奋得隐隐发光,哈哈大笑起来,拊掌连连道了几个好字后,目光从女子身上又转向他,深深睇着猎物的眼光:“今日倾国倾城的二人尽入吾手,幸也!幸也!”
朗笑声响透华宫。
公元370年,前秦灭慕容燕国,俘虏燕皇族并迁数万鲜卑人至秦的都城长安。
不久,秦王符坚纳清河,宠冠□□;其弟慕容冲因有龙阳之姿,帝亦幸之。
长安城中民谣遂起——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二.
“大王,大王……”
有尖细的嗓音在唤他。梦寐中破开了一个缺口,渗透了点点云黄橘色的光,看似华丽温暖,却……
“大王……”声音还在唤。
眸子睁开了,入目是一双眼,些许混沌,不敢看着他却只得对视的恐惧。一点点灯影,是从一旁桌盏上的宫灯发出的。那么大的宫殿,只有一盏灯,很寂寞呢……
“大王……”内侍声调略略提高了些,看着他轻咳了声,眸中的雾色散了,变成了冷然的黑色宝石,一碰就会结冰似的。
“几更天了……”低沉的嗓音问。
男子的面容有一点瘦削,不,整个人都很瘦削。容色却极艳,凤眸微眯,长眉入鬓,一瞥之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三更天了……”内侍慌忙收回怔住的心神,垂下头去:“大王要起驾藏莺宫么?”
如常,他都是在那里度过漫漫长夜。
果然,男子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起驾吧。”
一掌宫灯,稳稳的走在前头。
跟着后头的男子的步调温吞而冷漠。
这一段路黑暗的总是让他不悦,虽然前方也有一盏灯影在驱逐黑暗,却似乎只让他更清楚的看到了很遥远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么一段路,一盏灯,发着凄幽的光,弱冠的少年一袭乌发柔软披散在肩头,纤细的身姿,挺拔的背脊默默的默默的走着。
那时侯,是忍受……
而如今……
“大王,藏莺宫到了……”内侍的声音还是尖尖细细的,说不出的刺耳。
他撇一撇嘴角,勾不出一个笑弧。冷漠的眸中没有其他,伸手接过灯盏,不用挥袖,内侍便识相的退下去了。
推开门,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他黑眸里极快的闪过一抹情绪,一瞬间的感觉——她坐着,竟似在等他……
等他么?他唇角一弯,却形成了一个嘲讽的角度。
见他进来了,女子的目光便静静的落到了他的脸,静静的,目光中一点涟漪都没有。可是偏偏,他却因那样的目光气起来,霍然上前,狠狠的将她的身子摔到了床榻上。
宫灯被留在门外。可是房内的夜明珠却莹莹散着耀华的光芒。
这种光芒下,那双眸仍注视着某一点一动不动,就是,不再看他。
甚至当他粗暴的扯裂她的衣裳,如野兽般掠夺她的一切时,那双眸子还是静静的看着床顶帐上开放的娇艳花朵。
那样的眸子,分明是已经死了!
一个念头窜过男子的脑中时,他已经将她的身子重重拥入了怀中!
“璇儿!”
他在怒吼,更像在挣扎。
“璇儿!你要我怎么办才好!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大掌嵌入她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丝毫怜惜都没有,似乎要振醒她的神智。
那双眸子仍是愣愣的张着,张着,不带一点情绪,却包含了世间最可怕的情绪——
她不会原谅他了!一辈子都不会了!除非……
良久,男子才停下手下粗暴的动作,阴晴不定的忽的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微有青渣的下巴抵住她柔细的额发,他沙哑的低吼着:
“我不会放手的,我不会!!璇儿,你死心吧,你欠我的,一定要还我的!要还我的……”
俯下头去,那双眸子,正一动不动的看着桌台上盈盈的光华。
半响,一声可闻的叹息:“璇儿,你睡罢,好好睡罢……”
双手掩去了亮光,她也不挣扎,然后,黑暗便彻底来临了。
三月后,璇妃薨。全国举白。
七日后,西南战事起。
三.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漆幕白雪飘满天地。
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只有一抹一抹白从天际落下,一片一片的覆住那满地的哀鸿。
痕迹掩去了,可歌声还在。
“璇儿。你听到了么?”风雪中传来男子极轻的咛声,温柔的对着怀抱低语。
“他们在唱歌,唱着我曾经最不能忘记的歌。”你听到了么?听到了么?
俯头,只是一个小小的瓷坛子,柔顺的倚靠在他怀抱里的样子。生前从未有过的温顺啊。
她生前,她从没有这样心甘情愿的被他抱在怀里;
她生前,他从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把她抱在怀里。
得与失,在这一刻,随着那漫天迎目而来的风雪,模糊了。
脚步自那雪地踏过,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蹒跚的,向前。
“你不是想要去摘星楼看星星么,我陪你去,好不好……”
宠溺的话语,向着远方,即便大雪茫茫早已覆盖一切。
白。白。白。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飞雪在走,男子在走,时光,也在走。
恍惚间年轮被刻得薄远,依稀那是年少,黑暗的日子,一盏宫灯指引着他走往那最黑色的屋宇。
他曾是娈童。
那灭国后覆巢下的牺牲品。
他和姐姐清河一起进了紫宫,外人传言,姐弟专宠,宫人莫进。
他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这样寂寞的夜,笑声都是冷的。
喘息,温顺,他在那间屋宇里永远是一个柔顺的漂亮孩子。委身侍人,宛转迎合。
他从来没有仰头看符坚,因为他怕那一瞬流露出来的恨意会让自己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而符坚,也从来没有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如果,他曾低下……
笑声远了,淡了,轻了,被风一拂就抹尽了。
唇角没有弧,眼眸却微微眯起。
视线高高投向那高高矗立着的楼阁。
眸中,光芒大盛!
“璇儿,你记得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在那里,美得像个仙子……”
那时侯,他是俯软在命运下的一粒肮脏的尘埃,灰暗的看不到曙光,被排除在光明外默默舔着伤口等待爆发;她却是高高在上的谪仙,出尘不染。那样的光芒,让他又爱又恨!
彼时,她只是站在城楼上对着天地一笑,却不知,这一笑的光芒下,命运的轨迹,悄悄的,悄悄的变了——
公元382年,慕容冲集结旧部,趁乱而起。踏马关中,挥刀雪耻。
不日,灭前秦。
他纵容手下烧杀抢掠,将村镇夷为平地,四下荒芜人烟。进都后,先杀符坚,后灭其宗室,其诡桀暴虐下独独留下了符坚的十二女纳入藏莺宫,其他全部充妓进入军营,不日均被折磨至死。
他在她的面前车裂族人。他让她看着她的姐妹们一个个受辱而亡。可他让她活着,光鲜的活着。
他让她的心滴血!
他恨她!恨同是帝王世家,自己是卑微肮脏的尘埃,她却是璀璨耀眼的明珠!
他要生生毁了她!
直到……她疯得痴傻。
就算痴傻了,她也是冷静的。一双冷眸看尽世间污垢。
白玉蒙尘,她依然还是那个不染纤尘的仙子。
他,赢不过她。
四.
公元386年,大雪依旧漫天。
阿房城里梧桐落雪,碧竹凝青。
狼烟滚滚。炮角声声。
男子一袭素袍,未披胄甲,孤立面对四起的狼烟,挺拔而魅惑。
天地很静。
恍惚却听见有人在耳旁嘤咛轻唱: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男子忽展一笑。
似水温淡,自眸间簌簌落下。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远行,不如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