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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雾失楼台,月迷津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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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晨起。辰时。
荆遥挥退闲杂宫人自盥洗罢,兀自坐榻上好一会儿出神。半晌,起身行至室中一角推开衣箱,挑剔翻检许久、直翻得面沉似水阴霾满布。
勉强从中扯出一件稍简素些的绛色衣裳,瞥一眼妆台上那些个攒金错金点翠珐琅嵌玉衔珠的钗子簪子篦子,又飞快地瞟一眼另侧一干胭脂粉黛、当即偏头,眸中浮现一片几似作呕的厌恶,如视腌臜秽物。
荆遥默然半晌,终于深叹一声,缴械放弃般扬声唤道:“微澜!”
微澜如等候已久般立即推门行入,强忍笑意将她按在妆台镜前,“好言相劝”道:“娘娘诶——俗言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您且将就将就,从了奴家罢!”
荆遥已然无力同她玩笑,不置一词阖了眼任她打扮。
北雍开国之初,帝后鹣鲽情深。太/祖法度中,皇后统揽六宫月供、祭典宫宴、内府开支以至宫人升贬等诸多事务,于后宫中几能与帝同尊,于后妃则令其位卑言谦,事后如事君,晨昏定省诸多限制。既彰正宫之尊,亦以警戒后人。至荆遥一代后权虽已大不如前,妃嫔定时请安参省一条却未能更替。荆遥疲于应付,大感头痛,先后将其改为逢双、逢五、逢七乃至月初月半各一次,近来更以暑热难行为由,免除六、七二月中请安项目,这才偷的几日清闲。
时至今日,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得了。
微澜凝视镜中荆遥、思量片刻,撇开台上一堆铅粉、从奁中摸出一盒合欢红“天宫巧”,以簪尾挑出丁点、取温水在掌心化开,细细抹在荆遥颊上遮去苍白病容,又挑拣出绯色口脂略染些在她唇上。恰巧掌心两色交融,甚是好看,微澜想了想,抿唇窃笑着将残脂点在她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一道红痕、作时兴妆容,这方洗手笑唤霜雁。
那厢霜雁闻声入室、掩上门再回身,一眼撞见那嫣红登时脑中一嗡面色骤变,疾步上前取帕揩去那红妆失声道:“微澜!这妆……”
这“余红妆”原名作“春色余红妆”,传自隆封勾栏之中,系以胭脂涂于眼尾腮颊,拟青楼女子云雨后春情未褪之媚态,最是下流。
荆遥睁开眼,先转头瞧了瞧霜雁——原也无甚意思,霜雁却顿时由此发觉自己僭越失礼,后退半步、未竟之言哑在喉间,亦羞亦惭红了脸一时无措。
荆遥倒不以为意,又往镜中瞥一眼,拭去另半边胭脂道:“余红妆么。平日玩笑无碍,今日不甚合宜。”她抬眼一望霜雁,神色温和:“霜雁,微澜若不知事,你斥她便是。”
霜雁当即吓得一怔,未及推脱,荆遥已拾了梳篦递至她手中,“你来。”
那边微澜茫然至此方才回神,恨得直掐荆遥手臂:“我!……”被荆遥横了一眼,灭了声息。
霜雁既知荆遥不喜礼节,料想她应也不喜藻饰,遂只取些轻便简洁之物,拣了赤金掐丝海棠挂珠钗共珊瑚点翠芙蓉篦绾发之余,又自微澜手中接过黛石轻扫眉尾,描出些许端然模样,其余花钿香粉靥妆等等一概不用。虽则不甚精致,简明却更彰荆遥沉凝气度。
外间红弦隔门奉道:“娘娘,诸位贵人已到了。”
荆遥应了一声,拂衣起身,瞬息之间神色敛尽,再无半点温和闲散。珠佩泠然间,镜中女子神情淡漠,双眸沉沉,如渊如墨,端立静视,不怒自威,自成一种风度。
这方是皇后风仪了。
“皇后娘娘到——”
宦官唱礼声中,荆遥当先自侧门行出,不疾不徐行至殿中三级之上主位座前。微澜霜雁距其三尺,遥遥随侍于后,待其回身落座即各自后退,分立左右,低眸静立只作恭色。
诸妃立于殿下等候已久,听了唱礼、端容正仪以位份之序列立,待皇后落座,满殿妃嫔全数垂首下拜,齐声恭肃道:“妾等恭请娘娘安,皇后娘娘康宁永继,长乐无极。”
荆遥淡淡道:“赐座罢。”
“谢娘娘圣恩——”
诸妃这方起身,由殿中宫人引座奉茶,才敢一一入座。当此际,诸妃及其宫人十余,殿中往来侍奉又十余,前则行礼奉茶,后则引座屏退,竟能毫无声息。礼数周全之余,人人只似锦服傀儡、笑面偶人一般。
霜雁暗中一番胡思乱想,倒将自己惊得寒毛卓竖,连忙敛了心神不敢妄想。然她终不过豆蔻女儿,初入永安宫正殿,又逢妃嫔请安如此阵势,心中免不了亦惶亦惧、思前想后,心事重重。
只那千头万绪兜兜转转几程山水,却又回了殿中,落在荆遥身上。她也不知怎的,竟想到荆遥素厌繁冗礼节,历此种种不知作何感想。趁前头宫人来往繁忙之际大胆偷往荆遥身上一觑:只见她面无表情,瞧来一片淡漠从容,拢在袖下的指尖却不自觉般抠剔护甲上的碎玉嵌石,各色嵌宝七零八落洒了满袖。
恰此际,下首有妃嫔笑道:“好些日子不曾来见,娘娘气色倒见好了些。想来若无闲杂人事叨扰,便是盛暑天气亦能养人呢。”
一席话乍听似是轻描淡写无心调笑,细思之下既讥诸妃,又似有讽荆遥假托疾病之意。
那厢宋嫔听了不解,附言笑道:“依韩昭仪如此说来,倒是我等妨碍娘娘休憩了,当真惭愧。既如此,请安等等一干事项竟不如通通取缔了好。那才算作清净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韩昭仪以扇掩口轻嗤一笑,小声道:“蠢货。”
“宋嫔这口舌倒好生厉害。”云妃垂眼端详指上蔻丹,似笑非笑,无端显出几分娇慵疏懒风情万种,“……三言两语,我北雍千百宫律也尽数取缔了……”她撩起眼皮轻飘飘一睨对面,似有深意道:“……淑妃娘娘尚未发话,你却急甚么呢?”
对面林淑妃不为所动,神色端宁,严妆华服、云髻峨峨,雍容浅笑间倒较荆遥更具母仪风范:“云妃这玩笑好怪,教不知事的听了,还只道我目无法度,有意越位窥伺中宫呢。误会事小,倘是有心之人藉此胡言惊扰娘娘,便是大大的不是了。想来宋嫔顾念凤体,本无他心,只是……”她略往座下一瞥,掩口笑道:“……太不知礼了些。”
荆遥冷眼旁观座下你来我往群芳争妍,不着痕迹振了振衣袖,抖落满袖碎石。
云妃、林妃回合来去堪堪相平,宋嫔却无端成了众矢之的。眼见事态不好,方嫔忙笑道:“淑妃娘娘教训得是。只红黛少不更事言语无状,万望娘娘念她拳拳好意,从轻发落。”
云妃指尖轻叩桌沿,漫不经心道:“方嫔镇日照拂宋嫔,着实教人感佩……”她蓦地扬唇,“——只是不知这‘娘娘’,求的究竟是哪位‘娘娘“呐?”
诸妃闻言俱是一诧,连林淑妃都不由多看一眼。
云、林二人素视方、宋等一干妃嫔如同草芥,往日向来不屑纠结,今日却不知怎的频频为难,竟似刻意寻衅一般。
方嫔冷汗涔涔,避重就轻勉强笑道:“这……宋嫔终归是妾母家族妹,自幼相伴。如今既能有幸同入宫中,妾身为长姊,少不得多照拂些……方才……方才妾一时心切失言,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荆遥淡淡道:“无妨。”
云妃却轻笑:“妾不过随口打趣儿,倒教方嫔当真了,可知这祸由口出,委实不该。”她垂眸一笑,指尖声渐轻缓,悠悠道,“方嫔情真意切,竟教妾也忆起从前姊妹了。妾昔年闺中时常造访姑母府上,日日与姊妹们同玩共读,倒比自家姊妹更亲切些,只惜在……唉,不提也罢。”
她轻轻笑了笑:“今日来与娘娘请安,原不该提这等败兴话,只是方才方嫔那一席话……”云妃抬眸直视座上,嫣然笑道,“……竟教妾恍惚看朱成碧,将娘娘身侧女史认作从前姊妹了。妾斗胆,敢请娘娘容妾僭越近前,细瞧瞧这位女史,也好绝了痴念。”
她敛容起身深深一礼,肃然道:“娘娘,请赐妾狂妄失仪之罪!”
满殿寂然,一时只闻云妃髻上珠翠之响。
荆遥垂眼拂了拂袖,“云妃且坐。”
云妃本已预备听取和风雷霆,领了这不咸不淡一句倒怔了怔,猜不准荆遥心思,只得自平了身,“……谢娘娘。”
这厢荆遥终于舍得抬眼下视,语气平静、无波无澜道:“如此末事,也值大费周章。云妃既是想看,”她略一侧脸,“霜雁,你且去教她瞧瞧便是。”
此言轻慢已近侮。云妃面色微变,却也无暇他顾:霜雁垂眸应诺,自台陛行下,径自行至云妃座前从容行礼道:“见过云妃娘娘。”
云妃遽然瞠目:“你……”
“云妃目力颇不错。”荆遥淡淡打断道,“先前间隔如此,也识得故人。”
“她即从前度支员外苏谦之女。”她自微澜案上拾盏浅饮,“倘是觍颜,尚能攀上云氏门前半许姻亲。”
四下哗然。
去岁转运司上报各府州税务有异,奉提点刑狱司追查究竟,一路上溯竟至中央户部,其贪墨赋银数额之巨,株连之广震惊朝野,其中罪首之一即为户部度支苏谦。苏氏妇即为定国公之女、吏部尚书云恒之妹,亦即云妃姑母。眼前之人,则是……
云妃袖中五指紧拧,面上犹强自笑道:“娘娘玩笑,十二……她为妾堂妹,怎会不识?……万不曾想此生尚有再见!”她以帕掩口,目光直视面前霜雁,语声凄婉欲泣:“好妹妹,来,教我好生瞧瞧!”
霜雁低眸敛目退却一步,复端凝行礼道:“戴罪之身,不敢附近贵人,但请云妃娘娘恕罪。”
云妃闻言一怔,眸光闪烁,敛容仍怆声哑道:“是,是了……”她起身向座上深深一礼,“妾一时情痴,失礼之处,听凭娘娘惩处……妾、代小妹叩谢娘娘宽愍免赦,再生之德!”
她就势一展广袖,双膝落地,拱手旋至眉前,俯首深叩:
“娘娘宝婺永辉,福寿永延。”
云妃其人素颇矜傲,平日之于淑妃亦不假辞色,如此重礼,慢说荆遥,便是皇帝也未尝一见。乍眼一瞧当真是动情之至了。
然而……韩昭仪以扇抵鼻尖,遮去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谦以贪墨入罪,其妻女没入教坊,此女是为官妓。若是景仁年间,皇后开恩赦免,生杀予夺理所当然,自是不消他人置喙。然时移世易,荆遥又非今上元后,如此行事足有逾矩僭越,冒犯先后之嫌。
云妃这一叩一谢,看似恭谦,却是将荆氏私赦官奴坐实了。
当此际,似笑非笑作壁上观者有之,惊惶茫然不明就里者有之,蹙眉缄默若有所思者有之,小心四觑揣测斟酌者有之。四座一时寂然。
真可谓众生色相,暗潮汹涌。
高座之上,荆遥眉目不惊,随手撂了茶盏,神色依然淡漠:“倒不必如此重谢。原不过微澜道这婢子好,教我讨来同她玩两日罢了。”她拂了拂袖,“云妃既是挂念至此,未妨将之领回宫中,伴随身侧,亦可慰藉。”
下首韩昭仪蓦地轻笑出声,摇扇掩口道:“苏氏,还不快谢恩?”
云妃终于勃然变色,“娘娘!”起身复一叩,“妾万死不敢!小妹承蒙娘娘圣恩,得见天颜侍于殿下已属三生有幸,妾今能一见心愿已足,怎敢觍颜再受!”
她发间珠翠簌簌如泼,髻斜钗摇,口中断续不成句:“妾……无以为报,但以余生常伴青灯,祈得娘娘圣体长安……万不能再……求娘娘收回成命!”
四座死寂之中,荆遥垂眸下视,竟自淡淡笑道:“云妃,何至于此?”
“你既无意留人,原只怪这婢子福薄……又何至于此?”使座下红弦往道:“请娘娘起。”
红弦领命,搀云妃起身入座——已然鬓发散乱,妆容狼藉。
那厢霜雁犹自端端亭亭立于殿中,低眉敛目,容止恭仪,任诸妃目光刀剑穿梭交错。
气氛沉凝之际,却是林淑妃率先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既无甚端由,我等不便滞留于此再作叨扰,娘娘容妾失礼,先行请辞。”
诸妃闻言如蒙大赦,齐齐起身行礼道:“妾等告退。愿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其后由林妃当先,红弦,横烟等依序作引,诸妃随其后鱼贯出殿。殿中人声渐稀,荆遥又拾了茶盏,不疾不徐将其中清汤饮尽,仍归于微澜案上,示意暮亭上前撤下。
见荆遥不似往日即刻离去,暮亭心中颇诧,然经日前一役终不敢妄自揣度,当即行礼屏退,绝无他话。
殿中除尽他人耳目之际,微澜再难按捺,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扶住霜雁急声道:“怎样?!可还撑得住么?”
霜雁晃了晃,面色煞白险些站不稳。她强自支撑许久,骤然松弛之下只觉头晕目眩,勉强抬脸对微澜笑笑,未及开口已被搀至椅上坐下。霜雁懵懂片刻,陡然忆起此椅原是妃嫔之位,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肩头忽地落下一只手。
荆遥不知何时踱了来,垂眼望她,叹道:“……难为你了。”手往她肩头轻轻一按,“但坐无妨。”
不知为何,这一按竟似有千钧之力,直教霜雁胶坐于上、动弹不得。
微澜安顿好霜雁转望荆遥,蹙眉忧心忡忡道:“云氏那边……”
荆遥竟未速答,沉吟片刻忽而轻笑道:“暂也不消哪般思量。”
“幕后那位,该上台前了。我等静候便是。”
微澜怔了怔,瞳孔微张:“是……”
荆遥敛了神色打断她:“不必说。”转问霜雁道:“缓些了么?”
此处自是不宜久留。霜雁闻言不待微澜来搀,慌忙起身、垂脸避开荆遥视线喏喏应道:“……奴……无碍。谢……”
荆遥声轻如叹,“不必。”她撇下微澜二人径自离去,行出几步忽又似想起什么,回身道:“霜雁,那妆……你可曾画过么?”
霜雁怔了怔,才明白她口中妆乃“余红妆”,低眸涩声道:“……尚不曾出侍……是以……”
“也罢。我并无他意。”荆遥垂眼一笑,自嘲道,“……不过是……也罢。是我痴了。”
霜雁茫然抬脸。却见荆遥神色复杂,匆匆扫她一眼,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别无他话。
……原不过是想着,若是她……
也罢。
……想来……她应也不屑罢。
叠琼宫
“砰!”
一奁花钿珠钗被主人盛怒掷下,碎金明珠滚落满地。已然残碎的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扭曲容颜,面目狰狞好似恶鬼。
十数宫人沉默跪着,无一人敢开口谢罪。
云妃披头散发喘息少顷,突然定定凝视窗外,静了片刻,骤然反手将铜盆推下,浊腻脂水泼了底下宫人满头满脸。
“云衣,出去。”她道,“快!”
“回府上!趁宫门落钥前回来!”
“替我好生问个明白,族中究竟瞒我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