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叶静君自然是对自己的道法深信不疑,加之这多年以来,所见鬼怪之事多是当事人心智失常、无中生有。在他看来,绮霞的梦魇多半也只是来自她自身原因。于是答冯妈妈道:“世间奇怪之实物多半是疑心生暗鬼。一个人若是心有恐惧,哪怕只是屋顶漏雨,也会觉得是恶鬼吃人流下的口涎。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是想见鬼也见不到。”
      “但是绮霞与如意素来感情甚好,没道理会对如意心怀恐惧呀。”
      “梦魇的诱因有很多的,比如……”
      “比如心肝血虚、痰火内扰,体质虚弱甚至睡姿不良也会诱发梦魇。”接话的是一名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上扬的浓眉、乌黑的头发,甚至额角渗出的几滴汗珠,都张扬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神采和活力。
      冯妈妈冷不丁被这不知哪里冒出的少年吓了一跳,手中帕子一扬,厉声喝道:“小柔,胡闹!客人来了不会招呼吗?”
      那名叫小柔的红袖招客怯怯地从少年身后钻出,低着头绞着手,一副可怜样:“这位小官人,说是道长的徒弟……刚刚我们进来时,这里又是风又是水的……”
      那少年朝冯妈妈拱手作揖,“小道名叫叶九,是那叶道长的弟子。想来师父酒足饭饱该开坛作法,小道掐着时辰赶来,哪知师父好吃好喝不等徒儿,连施法除鬼也不等徒儿……”叶九边说,斜着眼瞄了瞄叶静君。叶静君头一歪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冯妈妈瞧着叶九满额细汗,想来也该是风尘仆仆的赶来。“小师傅莫急,除鬼之事叶道长大概是心中有数。小师傅若是还未吃,奴家再备一桌饭菜便是了。
      那少年谢过冯妈妈,又瞧了叶静君一眼,黑亮清澈的眸子透着顽皮的灵动,轻扬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
      叶静君干脆闭上眼,跟个少年郎挤眉弄眼掉身份:“冯妈妈费心,他吃过了。”

      秦淮两岸本该长夜灯如昼短,然而云香楼的姑娘们现下却只能摇着扇子嗑瓜子。叶静君只道事情得等绮霞恢复过来再行定夺,师徒二人便到冯妈妈准备的小厢房去了。姑娘们既没戏看、又没活干,瓜子磕了几把,聊了聊那鬼怪之事,又以女性角度探讨了一下那少年模样的小道士长得还挺俊之后,也就早早回自己厢房圌中休息了。毕竟,对于被绮霞扰得身心疲惫的云香楼众人来讲,今夜,该是能安心好眠的一夜。

      “方才那老鸨要给我另备饭菜、厢房,你为啥拒绝了?”叶九在这纵横五步走尽的小厢房圌中踱来踱去,越看越烦躁——桃红色的轻纱帷幔、雕刻着龟蛇双鱼图案的床围,甚至还有面画着些男露其势、女露其牝鸡的春圌宫图的小屏风。“两个大男人挤在这样的房间里,丢不丢人!”
      “给你单独备房间,也不过是另一间放着春圌宫屏风的厢房罢了。修道之人,不能耽于享乐。”叶静君盘腿闭眼坐在那张桃色菲菲的床上打坐,看起来不免有点违和。
      “到底是哪个王圌八蛋耽于享乐?是哪个王圌八蛋自己一个人喝着小酒、吃着好菜,和一群小娘们说说笑笑?”叶九气鼓鼓说道。
      叶静君哈哈一笑:“看来江家娘子做的鱼火候又过了,把我家小九吃上火了。”
      话刚说完,便听到了“叩、叩”两下敲门声。那名叫金翠的女婢抱着一叠被褥来了:“冯妈妈让我来给两位道爷送被铺。”
      叶静君摆摆手,“此间并不需要多余的床褥铺盖,劳姑娘白跑一趟了。”金翠听罢,嗤嗤一笑便退出去了。
      叶九看金翠那分明是不怀好意的窃笑,不禁对叶静君心生恼怒:“你就让她放下又如何?横竖劳不着你来收拾!”
      叶静君拍了拍手边的枕头,道:“床褥被铺,这里就有。你要睡的话,我坐地上打坐也行——倘若你能睡的话。”
      “呸!倘若有无良师父评比的话,恐怕天下其他师父都难望你项背。“叶九恨恨地瞪了他师父一眼:“白辞风比你更像我师父。”叶静君听到这话,紧闭的双目轻轻一颤。
      叶九脚下巧劲一蹬,人已如鹞子般灵巧地翻上了房梁。叶九解下绕挂在颈脖上的一条五指宽牙色长缎,把长缎的一头系在房梁上,又如一阵轻风般轻巧落地,把长缎的另一头系到窗棂上。长缎展开成向下倾斜的态势,这就是叶九的“床”。

      叶静君曾将叶九托付给自己的故友照料。那故友也是个怪人,有一身独步天下的轻身功夫,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着华山上的一座下小木屋,既没徒弟,也没师父;既没朋友,也没亲人。那座小木屋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孤孤单单地建筑在悬崖绝壁之上,既无依也无靠。
      怪人每天破晓时分便起来,晚上在小木屋的房梁和窗棂之间拉起一道长缎睡觉。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站在山边,就像一株陷于云雾中的孤松。叶九年幼时成长在妓院,练成了嘴巴像喝过香油一般能说会道的自来熟。然而在华山待了一百零八个日夜,愣是没能和那怪人搭上一句话。
      高山上的月光穿过薄薄的云翳格外清亮。彼时的叶九年少幼稚,每晚坐在小木屋前,借着这冷冷清清的月光看着那人的背影,甚至真觉得此人大概是一棵树成了精。就如看不出一棵大树的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区别,在一成不变的日月轮转之间,他也是一成不变的活着。
      第一百零九天的清晨,来了一个人。这个人陪着那棵树精在山边站了一天,在叶九看来,就像两棵树精。
      第一百一十天,树精开口说话了:“我叫白辞风。多谢小友在这孤冷的山间陪伴我多日,此间也没什么好物可作答谢,我愿将毕生得意的轻功绝学传授给小友,不知小友可愿意学?”
      叶九当时正在吃饼,听罢这话,急得一把将手中的饼扔下,却忘了自己口中还塞满了饼,一开口喷了白辞风一脸饼渣。
      叶九拜师五年,叶静君除了教过他几句口诀和手印,别的武学、道法可是一点都没教过他,更别说轻功这么玄妙的神技了。白辞风的轻功叶九当然是愿意学,但又转念一想,叶静君始终是自己正儿八经拜过的师父,背着师父跟别人学艺,似乎并不太合乎道义。
      叶九抹抹嘴边的饼渣,一脸纠结地问:“可是,我有师父了,我再拜您为师,这样合适吗?”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悔憾。
      白辞风淡然一笑:“小友不必当我是师父,你的师父自该是叶静君。我也不会把你当徒弟,白某人的徒弟,有一个就够了。你只当是我领受了叶静君的人情,现在要还他的好意就行。”白辞风说罢捏了捏叶九的手臂胳膊腿,道:“你筋骨一般,学我的踏月穿云想必困难苦累,你不妨多考虑考虑。若你不愿意,我大可再找其他事物还叶静君的人情。“
      叶九摇摇头,少年清澈的眸子之中第一次有了坚定和庄严——即便是在拜师叶静君时也没有过的坚定和庄严。“我要学!”
      叶九定定地看着白辞风,这一百多天的相处以来,他这才第一次和白辞风四目相对,这才第一次发现,白辞风双目蒙着一层翳障,居然是个瞎子!
      叶九突然想起,他刚来此地的头几天夜里,这个小木屋都是黑灯瞎火——瞎子自然是不用点灯。叶九完全怔住了,惊异于自己和一个瞎子一起生活良久却完全没察觉。更惊异于白辞风这个瞎子,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山间,从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还有一身绝世的轻功。这样的白辞风,在年少的叶九心中简直成了一个传奇。
      白辞风开始传授叶九轻功之后,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在崖边站桩了,话也多了几句——虽然终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总归不再像一棵虽生若死的枯树。
      叶九心下始终怀疑白辞风到底是不是真瞎子,有时悄悄地移动桌子、椅子,有时偷偷地把他的茶杯藏起来。然而白辞风从未坐空过,也总能找到杯子藏在哪里。
      一天夜里,倒吊在房梁上的叶九——踏月穿云的功法平时能运气通体,让人筋骨和柔,百关调畅;而到了身心放松入睡之时,则气脉逆行。倘若平躺入睡,则如睡在嶙峋石堆之上膈骨生痛,不得不如猫头鹰般倒吊起来——倒吊在房梁上的叶九忍不住问:“白前辈,你的眼睛真的完全看不见?”
      白辞风先是本能地点点头,想到熄灯了,叶九恐怕看不见,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是的。”
      叶九憋了好久说不出话来。瞎子他也是见过的,大多活得潦倒凄惨,苦闷丧气。也许也有有钱的瞎子但是他没见过。但是想来,有钱的瞎子也不见得活得快活,世间那么多新奇事物他看不见、那么多绝色美人他看不见,多姿多彩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听得见摸得着的一片漆黑。瞎子必然是遭人同情、受人帮助,哪有像他这样活的?他应该需要人帮助和照顾。这些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怕伤了白辞风的心。
      白辞风却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良久,白辞风轻轻说道:“小九,生而为人,多有遗憾。你不必同情,更不必觉得他们理应怎样过活。活得痛苦的人不过是选择了痛苦地活着而已。”

      翌日清晨,叶九推开门准备去劈柴,却见叶静君已经站在小木屋前那个断崖边,就如以前的白辞风一般,像一棵被晨雾笼罩的孤松。
      白辞风已然给叶九收拾好了包袱—不过是两三件衣物,还有白辞风睡觉当床用的那条牙色长缎。叶九摸着那条长缎,惊觉手感冰凉又非常软顺,绝非一般绸缎。
      “这可是好东西呢。”叶静君道。
      叶九问白辞风:“你把这个送给我,你睡觉怎么办?”
      白辞风哈哈一笑:“我嘛,我也可以不睡觉的。”
      叶九捧着那条长缎,小心翼翼地往脸上蹭了蹭,有淡淡的、树木一样的味道。

      离开华山之后,叶九再也没见过白辞风,也再没听叶静君提起过这个朋友。
      后来叶九想明白了,人怎么可能不睡觉?人当然都要睡觉的,除了死人。叶九不愿这么想,也不想去问叶静君确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