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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石中火4 浮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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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玉
七裏灘的水,清且淺。透過澄明的水面,可以數到江底一粒粒圓圓的石子,若遇到江灘,透明的水就變成潤白的珍珠,一斛斛飛快地濺起,周圍的水流打著圈圈漩渦,再歡暢地咕嘟咕嘟跑走。
過了十月,飲過白露風霜,兩岸山野的烏桕樹都帶上了醉顏酡紅。清風撫澄江,繞山彤影夭矯入水,便是千裏流丹泄赭。
這般的好山好水好風情,本該臨江操曲,迎風而歌,可周瑜只是撫摸著琴身,不是近窗而臥,就是坐於船頭,像是絲毫不畏水汽。
“公子,現下貪看個什麼勁兒呢。就是愛這風物,往後結交了孫郎,把臂共遊怕不更有趣?眼下,好歹注意身子罷。”阿佑忍不住提醒,又進艙內取來松花錦披給周瑜裹上。
周瑜有些歉然地微微一笑,低下頭去系那繩結。
吳郡的孫策,烏程侯孫堅長子,人說他武藝高強,並喜交名士;人贊他姿容秀麗,且見識不凡;亦有人訐其輕絞無狀,兼放任無行……是怎樣的人呢?局限周府方寸庭院裏,庇佑在亭亭如華蓋的世系桐蔭下,他永遠無法得知。
時人廣贊詠雪巷南有崔巍勝景,卻鮮得人知曉,生於世家、長於世家的周氏子瑜,卻未嘗願意經營於世家——在那微微顫顫的門楣光華下,漠然沿襲著代代人共同的腳印,數過一段又一段的桐華,於光影嬗變中木著臉一步步踏入墳地。即便見鄙於世俗,然他卻相信,遊弋於士族之外的世界,他的理想,被他引為知己的,那同樣受訐於世俗的少年孫策定能懂得,雖然他們還不曾相見。
舟行至高處,入眼舟楫外則是悠然無盡的江水,轉身一眺便將那來時所經的水道收於眼底:十裏澄江燦燦略有數處曲折、兼之石灘深淺不一,流水行下呼吸間光芒明暗折動、吞吐半江的朱焰,蜿蜒走勢矯矯如臥銀龍生輝,正伏於野、潛於淵。
略略平緩的眉峰越見生動,周瑜不覺無言歎息。
側首一轉,原來是阿佑突然興奮地扯起他袖子,清脆的嗓音同隱隱山澗水流聲同時響起:“公子快看,前面是浮玉山,再過去就是天目溪。”
前方可見處果有一壁崇山突入江中。山體俊朗通綠並無半株烏桕紅葉,截斷了半江舊赭改作刀刀青黛凝綠,層巒疊翠的山峰峭直而深峻。
這浮玉山原是有名,相傳為本朝隱士嚴光歸隱耕讀垂釣處。
嚴光原姓莊,字子陵,年少與光武帝同遊學,有高名。光武帝後,乃隱名換姓,避至他鄉。光武思舊,令繪形貌尋訪,三聘而始至京都洛陽。帝至館所,光臥不起,乃撫其腹說,咄咄子陵,為何不肯相助?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答,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歎息而去。後複請入宮論道舊故,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次日太史奏“客星犯禦座甚急”,帝笑言,與子陵共臥耳。光武帝曾有《與嚴子陵書》傳世,曰:“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若涉春冰,辟之瘡痏須杖而行。若綺裏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非朕所敢望……”
不知為何,山影澄江在前周瑜卻想到光武嚴子陵一段舊事,仿佛明了嚴光於此間一蓑煙雨釣平湖的風流,又隱隱佩服光武之有為胸懷,此外,似還有些遺憾隱含心間,周瑜不由默然。
汩汩水聲是越見得大了,轟鳴之中,阿佑對周瑜頑笑喊來——“經過這天目溪,就快到孫郎的家啦!”
他尚來不及說話,行船的幾個把式呼喝著默契發力,一聲號子,那船便轉過了青奇的浮玉山。
周瑜眼前天地一廣,所聞所見皆是一段持續上升的江壑,滔滔似沸怒馬如龍,那蟄伏水川的銀龍似在此處抬起頭來,只覺那秋江大壑之水被通通擺到眼前,耳邊、腳下全是水流滔滔汩汩,這般開闊雄渾得全不似“溪”,如此浩蕩奔騰、胸懷吞吐的氣象倒是合得“天目”二字。
周瑜雙手緊扣船舷,頓時拋了隱士舊聞,對此景一番向往一番咀嚼,不由神馳,但念究竟何等人物,方令彼端蒼天亦睞之青目,輕易許下如斯山河來。
神思之中未知所曆者幾,回身四望之下只見江面平鋪,水勢也緩,東岸由茅屋點點漸至屋舍儼然。看過小半個江城後,舟子向陽浦款款一靠,便是到地兒了。
阿佑與舟子算過銀錢,二人沿江堤拾級登岸,渡口主道旁稀疏種著綠樹,透過它們隱約可見遠山近舍。臨道有一小棧,背林面水,門外一棚中有匹高大黑馬,四肢穩健似鐵,密密的鬃毛在太陽底下微微反光,正敞放著任其嚼草。如此駿馬居然沒有系好,阿佑不由“咦”了一聲,馬頭微轉,那馬點漆似的眼睛瞧過來,斜著馬眼一撇,又似鄙薄地回頭嚼草,順便動動耳朵極驕傲地打個響鼻。
阿佑被得逗笑了。這像是匹戰馬,周瑜心中一動——此駿物所屬會不會是孫策?想到此節,他便向內望去。
茶館本為方便客人往來,進堂也不大,就見零星幾個尋常客商外,最裏一桌尚有一人獨坐。著一身利落的灰衣,腰間獨懸一柄樸拙長刀,似察覺到視線,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高深的輪廓很是英武的樣子。周瑜回禮,心底卻不免失望,只為此人年貌略長,應不是傳聞中的孫策。
少頃,店家奉上茶水,周瑜方用了幾口,便聽門外響起呼喝,得得馬蹄聲參雜著少年們清脆的笑鬧。一群少年相互追逐著縱馬而去。其中可有孫策?他在心底尋思,而一念之間,群馬已過,快得根本辨不清對方的臉。
當最後一名少年從門前閃過時,周瑜突然跳了起來,奔出門外。
馬隊已在數丈之外,只有那匹黑馬見了奔騰的馬群嗤嗤喘氣,四蹄不安分地輕踏。它也技癢了吧……周瑜心頭大熱揪住轡頭用力一按,憑著一股氣力,咬牙翻上馬背,聽它一聲長嘶便奔了出去。
“公、公子……”追出門去的阿佑震驚於他那溫文有禮的公子於刹那間果決搶馬的瀟灑動作,正想追出,肩上卻被重重一扣,角落裏的青年便是那失了馬的苦主,不由分說將他一招擒下。
覺察到哀怨表情下尤自隱藏的不甘,冷峻的臉突然在他面前放大,心機重重表情完美地一笑,右手卻利落取下了腰間的凶器,如願地見到小侍童僵住身子老實下來。
青年隨意地回望著絕塵而去的愛駒,將那把外觀古樸氣勢內斂的刀往他懷中一按,淡淡吩咐到:“抱穩。”旋即瀟灑轉身,珠灰色的袍腳經風一帶,他負手長歎到:“隨我回府報失吧。”
瞠目結舌之下色轉愀然,被那聲長歎刺得心底發毛,阿佑下意識望向連影子都不見了的公子,哀怨的臉更加忐忑。
而事實上,拼就一時氣勇而奪馬的周瑜,在一段路程之後,便徹底後悔了。這馬性子雖不至暴躁,卻異常驕傲,任憑周瑜怎樣呼喝,它只來了興味一個勁地奔跑,兼之體格高大,身量未足的少年也只能盡全力放低了身子死死抱住馬脖。
它先時還興奮地追逐著少年們,但輕松越過數騎之後,竟又失了興味,徑自一拐,朝密林岔道裏撒歡兒去了。完全不辨方向的周瑜只能硬著身子任那完全不聽指揮的黑馬載著自己戲耍。飛掠過一段濃淡青綠後,終於,那馬收了性情,便邁著悠然的步子踱向一處山穀河岸,見此地草木豐茂、溪水清涼,一聲歡快的嘶鳴就俯下頭去喝水。
伏在它背上的人才慢慢緩過氣來,分明是水木幽然、清華明秀,習慣了收斂的周瑜卻難以平靜。入耳的飲馬聲也藉著水面輕波回蕩開來,一下一下撞擊著失落的心情。——突然覺得好沒意思,長於名門的他不論到哪裏所受的都是矚目、即便立身士大夫之側也多有褒贊,單就對這麼個聞聲相交的孫策,幾經挫折之下未尋著不提,自己倒先失了方向,崔巍家的小公子難免有點委屈。
一粒小小的石子落在溪中,開出一朵水花,周瑜收起情緒警惕地回頭一望,身後並沒有人,但就在他回頭刹那,頰邊一涼,“咕咚”一響、溪面又濺起數點水珠。
“誰?”周瑜直起身來,勉力看向臨溪的大樹,層層樹葉背後,隱約有個人影輕動。
“哈,真是好大膽的竊馬賊。”那人語氣抑揚,不急不緩地說道,聽起來倒也還不怎麼著惱。聽一聲呼哨,尚在飲水的黑馬便馱著周瑜歡悅地跑到樹下,乖巧地甩起鬃尾。
周瑜臉上一燙,慢慢撐直身子,有些羞愧地行禮:“對不住了仁兄,一時情急,並非故意盜取閣下寶駒。”他口中稱歉,赧然地斂眉低睫,呈現出一種貴介公子特有的,少經世事、溫良守禮的純摯柔和來。
“哦?”樹上人的帶著點笑意探問,似已原諒又似不信。
“小子此行,但為結交摯友,尚須請教烏侯長子孫策住處。”
“哦,孫策。原來不是要我的馬……”那人恍然得悟,遂笑道,“你竟要偷他的馬!”
周瑜未及答話,突然眼前樹影一晃,那人倒垂下大半個身子,晃蕩的枝葉間露出一張眉目狷麗的臉來。
卻不是方才的青年,而是一名五官精致的少年!若不是下頜輪廓也飛揚得如他神態一般不容錯認,便很容易使人得到“宛若素女”的錯覺。
垂落在頰邊的長發在空中輕輕晃啊晃,少年挑唇輕笑,晶亮的雙眸閃動,似乎很享受周瑜的驚訝,輕身一縱,正落到馬背貼於他身後。傾身拾過韁繩,溫熱的氣息暖暖吹過鬢角,少年在他耳邊輕笑道:“我帶你去孫府,不過,得了馬你須記得分我一半。”
說完也不等答話,就驅著馬走動起來。
又是那盛滿笑意的語氣,耳畔的聲音也低柔,周瑜低下視線,眼前再不見了此間的山明水秀,只有那傲氣黑馬兩只靈活的耳朵,毛毛的尖耳在少年刻意撫弄下,一動一動地輕顫。呼吸一屏,緊著心揪住了鬃毛,努力支起越發僵硬的身子,頭卻垂得更低。
少年見他白細的耳廓都紅了一圈,不由神情飛揚地一笑,繼續湊在他耳邊絮絮:“唉,我帶你找孫策,你也得告訴我你打哪兒來呀,你叫什麼名字,還有……當心!——你——”
察覺到周瑜身子一側便要向外倒去,他連忙抬臂去扶,慌忙之中竟抓不穩那柔弱公子,只得護著周瑜一齊滾草落馬。
撐起身子驀地頓住,觸膚冰涼——被壓在下方的少年頸上瀲灩起一泓清光。
“孫策!”幽冷如冰的匕首照亮周瑜面龐怒紅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