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短篇》Yosii

4、千年未央

　　[壹]

　　月光从男人好看得令人目眩的指间滑过，再倾泻到他面前那方古旧的青石碑上，清冷骨白像是蒙了一层轻纱。叶修已经在这里守了五百年，他将在这里继续捱过余下的五百年。
　　五百年前的鱼龙镇没有月光，但有一个略克他的人。叶修那时是个自学成才的散人，虽然没有师从门派，却已经令所有挂名的捉妖师羡慕嫉妒恨。他简直是天生的捉妖高手，强得令人发指。说来也巧，叶修开始四下游历捉妖的三年来未逢一败，单单在这落刃山下，鱼龙古镇，被一个满脸煞气的年轻人抢走了那只千年百目妖。
　　当年那个年轻人一手拎着百目妖的脖子就像拎着只鸡仔的样子好像就在昨天。叶修的脑子很好，即使再过五百年的时间也能清晰记起那时的每一处细节，比如那个叫韩文清的年轻人皱着眉，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做什么。
　　叶修啧了一声，不是那时，而是现在，站在青石碑面前。
　　“没想到我还是留下了，而且一留就是五百年。”叶修将手放在石碑上，按了一下。这一按却不是普通的动作，冰绿色的纹饰顿时顺着他的指尖铺开，在整面石上显出一大片复杂的光影又瞬间消失。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时辰未到」。
　　面对叶修的询问，五百年来一直是这样的答复。
　　这方石碑其实不是墓碑也不是什么记载丰功伟绩的功德碑，而是种封印，同时也负责连通这个世界与流离之地，被他们称作流离镜。流离之地是不折不扣的妖的地盘，和人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对于人类而言更是充满了危险与未知。
　　这五百年来叶修一直想方设法开启这面古镜，前往对面的流离之地。但没有月光的鱼龙古镇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直到三百年前一场地动山摇，落刃山的天生桥被生生震断。古镇上数家被毁，所幸的是当日夜祭，所有人都不在镇上，所以无一伤亡。托了这件事的福，一向被天生桥遮挡的古镇得以重见天日，青石碑也暴露在月光之下。不过来自于月亮的阴柔之力需要凝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那时至今，叶修一直在等待着时机。

　　“叶修，”陈果从阁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喊他，“老魏的电话！”
　　叶修挑了挑眉毛，快步走回来。半分钟後，对面那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就骂开了。
　　「我去老子辛辛苦苦给你弄来的情报你到底要不要开价？」
　　“你个老槐树精，哥当初没灭了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给你三秒钟快点交待。”
　　「老夫就是不交待你能奈我何灭哈哈哈！」
　　“死亡之手。”
　　「流离之地是被封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魏琛严肃正经得像个革命时期的地下工作者。
　　“五百年前就知道了谢谢，向你的死亡之手说再见吧。”
　　「我日，你冷静！那个地方仍然是有破绽的，有个开了天生眼的算命高手算到了转机，就在下个满月的时候，也就是明晚。」
　　“开了天生眼的算命高手？你说王大眼吗……他怎么不自己给我打电话？”
　　「这个嘛，因为吧，他可能就快到了。」

　　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中，两个戴着尖顶帽身披斗篷还拿着扫把怎么看都像万圣节COS巫师的人走到了石碑前方。高个子的人走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石碑。
　　“这次是难得的实践机会，不要浪费阿英杰。”
　　“是，老师。”
　　王杰希盯着流离镜。叶修这比妖孽还妖孽的散人五百年来都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一心只想进入妖肆横行的流离之地，这是道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情由，王杰希是例外，他是个算命高手。
　　他知道，韩文清在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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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真是说大眼大眼到。快上来坐！”叶修从阁楼上探出脑袋，准确找到了王杰希和他的小徒弟高英杰。
　　“打扰了。”
　　陈果叫来唐柔，用镇里最有名的流泉茶招待这两位客人。她是听说过王杰希这个人的，在叶修他们那个怪力乱神的圈子里相当有名。长年累月和叶修这活了五百多年的妖孽在一起，耳濡目染下，陈果知道的事情比一般普通人要多得多。
　　“怎么想起来这里了？”叶修的目光向旁边一飘立刻明白了，“来教小徒弟呀？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叶修向他比了一个拇指。
　　“谁像你，把邱非就这么撒出去了。”
　　“我可是很有谱的！我那徒弟也特别让人放心！最过火的哪里轮得到我，你看看少天，直接就把卢瀚文推出去各种被打。”
　　“那也是因为卢瀚文的性格十分开朗，精力也充沛，黄少天选择了一个最适合他的教育方案。”
　　“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下流离之地的破绽究竟是什么？”叶修将关于师徒的话题十分生硬地扭转掉了。
　　“是接受满月洗礼的次数，”王杰希补充，“减去阴天雨天一切看不见满月的次数，明天如果能够见到满月，将是第2222次，达到了月光之力暴击的条件。”
　　“这个数怎么听着那么二呢……你算到的？”
　　“我算到的。”
　　“好。需要做什么准备？”
　　“我和英杰来，你做好心理准备，闯进去就行了，”王杰希顿了一下，“一定带他回来阿。”
　　叶修干咳了一声，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够瞒得过这位算命高手。

　　一把红伞，就是叶修的全部装备。陈果，唐柔，包子等镇上一众熟人都在第二天傍晚为叶修送行。陈果特意挨家挨户收来满满一大背包的烧饼打算一股脑儿地全捆到他身上。包子已经接过了背包，对于「如何把它捆在老大身上」这件事十分感兴趣。
　　“冷静点，你们！”叶修叫道。
　　“是，老大，我很冷静！”
　　叶修看了一眼包子拎着背包的十分不冷静的手，明确交待。“这些留着我回来吃，不要着急。”
　　“没问题老大。”背包终于是放下了。叶修也终于松了口气。

　　王杰希带着高英杰已经在石碑四周画好了符文阵，其中有他画的，也有在他的指导下高英杰画的。众人焦急地等待着，从白天开始天上的云彩就接连不断，此刻月亮也遮掩在云层背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露面。叶修倒是不担心，他扛着那把伞，静静凝视着前方的流离镜。
　　妖界他其实去过几次，但它们之间都是不连通的，否则他一定会想办法跑去流离之地。这次将是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地方，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注意时机。”王杰希突然对小徒弟说了一句，指了指头顶。
　　上方的云层在一刻不停地变幻。他开始进行吟唱咒文。高英杰仔细听着他的节奏，一边观察着云层的流动速度。毕竟是王杰希的高徒，他已经判断出来了，在老师的咒文念完的那一刹那，月亮将破开云层，光芒会悉数照到这面流离古镜上。
　　果不其然。在王杰希的声音停下的那刻，一层轻白柔和的光如流水般铺开，漫过整块巨大的青石。叶修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再看一眼身後的人，轻轻点了一下头。虽然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知道已经完成了。此刻的青石碑不再是实体，而是通向流离之地的门。他将手中捏着的定身符一把贴在胸口，下一秒猛地向青石冲去。没有发生想象中的碰撞，他整个人像是穿过了一道门，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脚下触到了地面。叶修眨了眨眼睛，只能看到周身一片迷雾。
　　这里就是了，流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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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

　　如果是五百年前那个被称作斗神的无比犀利的叶修，现在只怕会一路打出去，将这地方闹得天翻地覆。但现在他只是观察了一下四周，在原地做了点布置，就随便挑了个方向走去。原本他已经做好了等待一千年的准备，毕竟每个妖界都会在度过千年的时候开放一夜，百鬼夜行可不是嘴上说说的游戏。
　　现在多少算是提前了几百年进入，他还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韩文清。严格来讲也还没有见到呢。
　　叶修放缓了脚步，试着在迷雾中找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只绿色的眼睛悄然出现在他背後。这东西他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当时那个千年百目妖。叶修随随便便转过身来问它。
　　“老韩在吗？”
　　转眼间已经有无数只眼睛从四周雾气中冒出来，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叶修一点也不紧张，甚至微笑着给自己点了根烟。
　　“请问韩文清在吗？要不是这地方找起人来太麻烦，我不介意一个照面就打爆你。”他彬彬有礼地说着。
　　众多眼睛来回来去看了看，最终都乖乖隐去了，只余下一只飘飘荡荡地向前飞去，看起来是在带路。
　　叶修跟着它不紧不慢地走，突然觉得这地方倒也挺平和，反倒不像自己曾经去过的很多妖界，一进去就喊打喊杀。不知道那家伙在这里的五百年是……怎么度过的？
　　前方雾气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叶修眯一下眼睛，那位不是韩文清，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眼睛飘到那人身上隐起来了。原来这位就是千年百目妖。
　　“你好，”妖怪自我介绍，“我叫肖时钦。”
　　“你该感谢当时是老韩抓走了你，不然肯定活不到现在。哥那时可是十分凶猛的。”
　　“……”
　　“好吧我当然不是来取你性命的。都邻居这么多年了，人妖之间，阿不，我是说，人和妖之间已经相当和平了。”
　　“韩文清的状态不是很好。”
　　叶修紧走几步按住肖时钦的肩膀。“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你跟我来吧。”

　　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些建筑，红色的檐角或者亭台，还有些假山石，看起来仿佛某个皇家园林。一路走来没有见过任何其他的妖。叶修跟着肖时钦转了几个弯後来到一间大殿前。
　　“流离之地只有两只妖，一个是我，另一个在里面，叫张新杰，”肖时钦推开了门，“韩文清是普通人，你知道的。虽然比一般人厉害很多但仍旧是个普通人，他揪着我强行穿过流离镜的时候身体受到的损伤太大，如果不是张新杰的力量刚巧是维系生命，如果不是韩文清的意志也刚巧特别坚定，他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会好好谢谢张新杰的。”

　　大殿中的景象十分诡异。无数石块叠起来以奇异的排列方式立在地面上，像是某种图腾。在所有石柱中央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和五百年前比起来，那人的模样一点也没变。
　　“为什么会有外人进来？是月光暴击的缘故吗？流离镜被开启了？”一个淡然冷静的声音响起，接着从大殿一角转出来一个人。
　　“非常感谢这些年来你能这么照顾老韩，”叶修平静地说，“我是来带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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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这有一定困难，”张新杰仍然是那副冷静的腔调，“你要怎么让他的身体再一次通过流离镜？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结果失去了一部分魂魄。”
　　“定身符。这次我会抓好他的所有魂魄，一分也不会少。”
　　“可他丢掉的那部分该怎么处理？”
　　“我会负责抢回来。”
　　“去神之领域？”
　　“你们那充其量只能叫魔之领域好吗？”
　　“去神之领域？”张新杰不听吐槽，他只要答案。
　　“去神之领域。”
　　你能说到做到吗？！肖时钦忍住了没有立刻反驳他。
　　“那么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如果不是我长年累月地使用圣言治愈，他根本撑不下去。在没有夺到魂魄的那段时间里，你怎么保障他的安全？”
　　“只要你跟着我们一起出去不就行了？”
　　真无耻阿。肖时钦这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张新杰只是一门心思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我的本体在流离之地，我是离不开这个地方的。”
　　“你的本体是什么阿？”叶修诧异。这年头就算是棵树成了精都能满地跑，比如老魏这样没下限的还能把蓝溪镇折腾得鸡飞狗跳，镇长副镇长跪一排……张新杰这大妖怪居然不能动？！这货的原形该是多奇葩的生物……树懒吗？！
　　“石头。”
　　你是怎么成的精？！
　　“只要我带好了你的本体，你就能出去了不是吗？”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实际上讲也是这样的。”叶修斩钉截铁地宣布，“那就这么定了，哥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能带他走，能不能抓点紧？”
　　张新杰仍是之前那副特别淡定的模样，没有因为他的要求而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好，我不会给你提示，毕竟找到本体对我而言并不安全，但我也不会阻拦你。如果你能找到，我就和你一起出去。”说完，他整个人就消失了。
　　叶修第一眼看向旁边的肖时钦。
　　“你别看我我不知道。流离镜里面的封印还是张新杰自己下的呢，我要是能找到他的本体，早就要挟他放我出去了。”
　　“……你要是方锐我立刻就骂你废物点心了。”
　　大哥你现在也没有很婉转好吗？！

　　叶修扛着他的伞在门口仿佛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突然间一抬手吓得肖时钦向後跳了一大步，五百只眼睛同时出现在身後盯着他。只见红色的火舌从伞尖喷出，一声脆响从大殿顶端处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下一秒叶修果断伸出手，一道半透明的气流带起凝着雾的空气，从他掌心扑了出去。眨眼的时间气流就重新回来了，并且超乎意料地捎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玉石。叶修一秒钟都没迟疑就把石头向自己口袋里一丢。
　　“战斗结束不许反悔阿，我们走吧。”
　　肖时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迈步走进大殿。
　　我去！这货的能力，过了五百年好像更凶猛了这不是我错觉吧？！
　　叶修才不管身边这位在琢磨什么，他绕过那些摆放复杂的石柱走到韩文清身边。躺在地上的人闭着眼睛，能够想象他大概就这样一直睡了五百年。叶修蹲下来拍了拍韩文清的脸颊，微微一笑。
　　“老韩同志，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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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叶修将韩文清背起来走出殿门。他伸过一只手拽住肖时钦的衣领，还没见他做什么，四周的景色就闪电般变了。肖时钦对这地方多熟悉阿，逛了五百年了，立刻判断出这里是叶修穿过流离镜来到这里的入口。接下来，叶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定身符，抹了点胶水向韩文清肩上一按。这符纸贴在哪里效果都是一样的，只要不掉下来就行。叶修一点也不担心这件事，背面抹的是502胶，只要老韩的肩膀没被卸下来，就果断掉不了。
　　“你抹的是什么？”
　　“蜂蜜水。要尝尝吗？”一个与世隔绝五百年的货是不可能知道502胶这种东西的。
　　“绝不。”肖时钦立刻遵从了自己的本能——这东西绝对百分之百的危险。
　　“好了，我们走。”
　　回去的过程和来时一样简单。总的来讲叶修在流离之地并没有耽搁太久时间。所有人都还在外面等着他，此时见叶修带着两个大活人一起回来都瞠目结舌。大家揉了揉眼睛，眼前一花，三个人已经变成了四个。
　　这是搞什么？你们变魔术吗？！

　　“这位就是……呃，”陈果指了指他背後那个昏迷不醒的人，“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韩文清？”
　　“咳咳！”叶修猛地咳嗽起来。
　　“为什么他昏迷不醒？是你们对他做什么了吗？”陈果十分担忧地左看看右看看，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屏住呼吸缓缓向後退了三步。
　　“丢了魂魄。”叶修并不多说。老板退开了并不妨碍其他人围观，另一部分人就兴趣大得很。
　　“活的古代人！了不起！”包子兴奋地比了一个拇指。
　　唐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韩文清的装扮。“明朝？”
　　“我也是活的明朝人谢谢大家，”在「不愧是老大」的赞美声中，叶修将人搬到了屋子里，转头对张新杰说，“下面就接着拜托你了，”他将石头塞给张新杰，“这个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再过十分钟就是我的睡眠时间。请问我的房间是哪里？”
　　刚九点二十好吗？！众人满脸黑线地看着张新杰，最後还是陈果大老板火速安排了一间客房给他。
　　“我可以走了吧？”肖时钦觉得自己表现得特别低调，理应不会有人找自己的麻烦。
　　“等一下，”穿一身袍子，戴着尖顶帽，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的人突然跳出来叫住了他，“我们来切磋一把，可以吗？”
　　叶修百忙之中不忘送来一句。“保重，小肖。”
　　“阿？！”
　　“或者你暂时不想和他切磋的话，不如领个路，带我去神之领域？”
　　叶修话音刚落地，王杰希猛地抬起头来。“你真打算去？”
　　“杰希大神，老韩丢了什么可能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叶修咧嘴一笑，“有疑问的时间不如替我起个卦，到底在哪能找到他？”
　　王杰希盯着看了他几秒，最後叹了口气走进里间。高英杰知道这是自己的老师真准备起卦了，立刻守住了门口。起卦是泄露天机的事情，不允许任何人窥看，除了当事者。
　　“英杰，让那个命犯韩文清的家伙进来吧。”
　　“……”叶修无语地接受着四周目光刷刷刷刷的洗礼。

　　他走进里间的时候，这里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即便是要起卦，算命高手也只是找一个封闭的空间而已，没有什么特殊要求。王杰希抬手亮出三枚叶片，让叶修随便扔在桌上。不需要任何复杂或专业的工具，飞花摘叶都是高手可以起卦的东西。这是真正的自然之道。叶修随手一扬，三枚叶片打了几个转落在桌上。
　　“地属南火，八门位景……如果是在神之领域的话，我想想……”王杰希沉思良久，缓缓捻起三枚叶片，这才开口，“叶修，我送你一个词。”
　　叶修连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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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

　　叶修撑着伞，跟在肖时钦身後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已经离开了鱼龙古镇，此刻就着夜色，正走在越来越荒芜的野林间。前方是千年百目妖，越走身边浮着的眼睛越是多。这条通向神之领域的路，必须跟着妖才能走到，而且撑开的千机伞彻底隐起了人类的气息。叶修虽然强得令人发指，又怎么可能抵得住成百上千只妖的集火？
　　不过正如他说过的，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已经改进了很多，现在放眼人间称兄道弟的也不少。不过神之领域和人间和妖界又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你要去什么地方？”
　　“大漠。”有肖时钦用数以百计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给他打掩护，叶修只觉得看着快吐了，万幸的是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不过他还是将自己狠狠压在了伞底下，尽可能地避免精神伤害。
　　“我知道了。不过那个荒漠边上有不少大妖怪……我也只能替你拖上片刻。见机行事吧。”

　　这一步踏下的时候，仿佛能听见“刷”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变了副模样。荧光闪闪的磷火在地表漂浮着照明。跳动的火焰和枯死的树木在打麻将，岩石做的麻将倒是不会被烧坏。长着翅膀的三头蛇火车一样从他们面前飞过。两个只有脸和脚的方块妖怪在练摔跤，旁边的柳树负责把倒地的那个扶起来。
　　这种怪力乱神的设定，放在这个世界毫无违和感，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不科学。
　　叶修走在各色妖怪中间毫无鸭梨，有时碰到个好奇的问他是什么，在肖时钦的一身冷汗中，叶修特别坦然地打个哈哈回答，哥是伞妖。
　　你真是比妖孽还妖孽，肖时钦擦着汗继续带路。
　　“就在前面，从那两座山中间进去就是荒漠。”肖时钦突然压低声音叮嘱叶修，接着自己向一旁挪了几步。
　　“哟，这不是肖时钦嘛！有日子不见了，眼睛有没有多几双？！”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球一样的东西滚了过来。
　　“一直在妖界闲逛而已。您在哪逍遥呢？”
　　没心思听他们叙旧，八成是肖时钦替自己挡了个麻烦的主，叶修撑着千机伞快步向前走去。黑色的山脉像是中间断了一截，在大地上留下一道隘口。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向隘口之後的荒漠。显然神之领域的妖很少来这里，现在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一点影子了。
　　不过荒漠何其大，要找区区一个人类的魂魄……这时就看到一脉轻烟从荒漠深处袅袅升起。
　　大漠孤烟！

　　叶修毫不迟疑地用最快速度向轻烟脚下赶去。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炊烟，但这并不意味着王杰希的卦不准，反而让人对那位算命高手更加钦佩，因为叶修很快就看清了那边发生的一切
　　——一场战斗掀起了无数风沙，在自然条件的关照下形成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龙卷。
　　青灰色的砂石随着拳风与荒漠中的自然风卷挟着冲向天空，形成一股灰白色的烟。那个拳拳生风和惨白蛇骨战在一起的身影在风沙中时隐时现，强硬霸道的气势和五百年前如出一辙。虽然只是一部分魂魄，却是一个真真切切，会说话会动会看着自己的韩文清。
　　叶修一眼就看出那家伙现在占着上风，不需要任何人帮手。
　　五百年没有再见。如今真的见到这个人，叶修反而放慢了脚步。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近。数着步子，在距离韩文清最後五米的时候叶修终于停下了脚步。就在他停下脚步的这刻，一拳砸下，惨白的蛇骨终于再也不动了。
　　韩文清抬起视线，看着那个他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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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

　　“你来做什么？”
　　这问题和他们首次相见时是同一个问题，不过答案可特别不一样。
　　叶修笑了一下。“我来带你回去。”
　　显然这个韩文清不是停留在明朝世界观的人类，他穿着现代人的衣服，剪了短发，眉宇间的戾气倒是一丁点也没变。显然在神之领域，韩文清像自己一样度过了生龙活虎的五百年。
　　“回哪里？”
　　“不是吧，你真把自己当妖怪了是怎么着？”叶修啧了一声，“老韩同志，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毕竟此刻戳在眼前的是他魂魄的一部分，记忆也很可能只继承了一部分，就是将自己忘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叶修想带他离开，首先要想办法说服他相信自己。
　　“难缠的对手。”
　　“唔这么说倒也没错……哥必须是最难缠的那个。”瞬间倍感欣慰，能有这样强烈的存在感叶修还是觉得相当满意的。
　　盯着那人好像有几分得瑟的表情，韩文清果断将话题扭了回来。“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难缠的对手？”
　　“落刃山下，鱼龙古镇。至于理由……”叶修的表情首次出现了一丝波澜，“那是你的故乡。”
　　也是困了我五百年的地方，这句话他没有说。

　　虽然称不上寸步不离，甚至有很多时候会有外面的人跑来找叶修收妖，他也为此经常跑东跑西——比如蓝溪镇那次就收了个槐树精老魏，到现在他的把柄还在叶修手里——但这并不妨碍他每次结束任务都重回鱼龙镇。叶修不太记得自己的家乡，却将更多生命烙在了那座古镇。叶修身心上并没有任何或直观或客观的束缚，唯一有的就是执念
　　——要带韩文清回来。
　　这个念想就像一根线，无形无质，却牢牢栓了叶修五百年。
　　一年，五年，十年，再到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他早就做好了等待一千年，直等到百鬼夜行的心理准备。眼下一切行动都是难以想象的顺利。叶修觉得这就像是自己精心拟定了一个计划，结果幸运值破表，一次暴击竟意外完成了。

　　“你要是这次不跟我回去，一大票人得咬牙切齿弄死你……王大眼，小肖，张新杰，估计我家老板也得诅咒你。老韩同志，对手不等于敌人，搞清楚立场，跟我回去就真相大白。”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据我所知人类是不可能来到神之领域的。”
　　“哥的千机伞已经敛起了七魂八魄，又有千年大妖怪带路，这个你就别怀疑了。我怕有更大的妖怪发现小肖给散人带路，打爆他那一百只眼呢。”
　　“……”
　　不枉韩文清是在神之领域生活了那么久的人，他深知叶修说的一点也没错。当下也不再犹豫——犹豫什么的果断不是他风格——两人就这样离开了荒漠。叶修是百分之百真人造访，自然继续打着伞遮掩，韩文清本来只是部分魂魄，即使大摇大摆地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大多数妖怪看见他那张脸自然就绕道而行了，叶修对此还啧啧称奇了好几分钟。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肖时钦，毕竟他那一百只眼不是装饰，散布开来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红伞妖怪叶修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韩文清。这次有他领路，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神之领域。
　　“多谢了阿。”叶修站在路上向肖时钦道别，顺着这条路再走一阵就是鱼龙古镇的镇口了。
　　“好说，要不是你，我估计还得在流离之地待五百年……”说完肖时钦就消失了。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对手强，你说是吧老韩？”叶修将红伞收起来扛在肩上，倒也不是真的提问，就这么迈开步慢慢向前走去。

　　月光清冷，韩文清抬起头来看见一轮圆月斜斜坠着，忽然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陌生。在自己的记忆里，故乡什么的只有些模糊的感觉，但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景色。这微妙的差异感在看到古镇檐角从林木间渐渐显露的时候更加明显。
　　“月亮……以前有吗？”
　　“你上过小学吗？！哦对了你是明朝人……等等，那你也该听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吧？五百年前就有月亮了好吗？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在地球形成的时候就差不多有月亮了。”
　　韩文清停下脚步。“我说这里。”
　　叶修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一个转身。他轻轻挑起嘴角。“这里的月光，是从三百年前开始的。不借助月光的力量，我怎么越过封印，带你从流离之地出来？”
　　韩文清看着他。叶修嘴角挂着一点轻忽的笑意，像在说最不足道的小事般轻描淡写。这一刻似乎有什么沉睡在心底的东西被唤醒，那是长久，长久的时间积淀下的东西，带着岁月晨昏特有的痕迹和沉重的气息，从五百年尘封的埃土中生长出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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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

　　当叶修带着韩文清回到鱼龙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醒着的人还有不少。王杰希带着高英杰连夜离开了，似乎又是为了什么珍贵的教学安排。
　　“活的韩文清！叶修你真的带回来了！我去给你们倒杯水！”陈果大老板恨不得一瞬间给自己套十个瞬间移动。这张脸的攻击性真不是盖的，要不是她身上没带钱包……但差点把保险柜钥匙顺手送出去。
　　“不用了，老板。我现在要把两个老韩合成一个。谁也不许偷看，不然会失败的。”叶修的态度极为严肃认真。
　　“好好，谁都不许偷看。锁上门。”陈果立刻动手驱散看热闹的众人。当面躲还来不及呢，谁想偷看韩文清……
　　很快，放着那个昏迷不醒韩文清的房间就只剩下了叶修和另一个站着的韩文清。其他想围观的都被老板撵走了。毕竟也是後半夜了，一个一个不睡觉全跑到自己阁楼外头扒窗户缝这是闹哪样？！
　　叶修小心翼翼地听了半晌，还特意出言警告了一下以方锐为首，一群躲阁楼趴地偷听的猥琐之徒，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这才确定房间四周是真的没人了。
　　“你要怎么做？”其实在看见另一半自己的时候，韩文清就已经确信了。他忘掉的很多东西都在另外那半的身上。睡着，也同样是被锁着，只有将这两部分拼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韩文清。
　　“好了，下面看我的。”
　　叶修手中的红伞突然向两端折去形成一件弯曲的工具，从他手中划出一个完整的圆。韩文清脚下忽然亮起一圈蓝色的光，将他围在中间。光线变得越来越亮，将圈中的人彻底笼罩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叶修掏出一道勾魂符一道静心符挨着向自己左边胸口一按，这时光圈中的韩文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蓝色的光点。他一张嘴，蓝色的光点飘飘荡荡飞进了他的嘴里，有一点冷，这就是失去躯体的魂魄的温度。接着，他快步走向那个躺着的韩文清，俯身将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呼吸之间，略带着寒意的最後一丝魂魄也终于回到韩文清体内。
　　这样的画面当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虽然会有例外比如王杰希，他随便掐掐手指头就能知道了。渡魂什么的是例行公事，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次足足等待了五百年，甚至还可以再等上五百年的亲吻。
　　时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随着时间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变化。在谁也看不见对方的日子里，他们没有约定却都坚持着固执着，谁也不曾改变那颗跳动的心脏。外表可以改变，衣着也可以改变，但心里装着的人是变不了的。过百年过千年，仍是那一个。

　　叶修刚退开一点，就感到脖子後面被按上了一只手。韩文清重新将他压向自己，堵得他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等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放开对方，叶修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推倒按在韩文清身下了。他理顺了气息，笑嘻嘻地开口。
　　“怎么，现在都记起来了？”
　　“没错，在流离之地我欠了张新杰半条命，在神之领域的时候还欠下了张佳乐林敬言几个人情，差不多也能抵上半条命。要不是他们我也没办法撑到现在。”
　　“喂我呢！”叶修用手肘撑起身子，忿然地盯着他。
　　韩文清伸手撑在他耳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五百年的空白并没能让自己和这个人疏远，刚好相反，即使度过这么久远的时间，他仍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一个。
　　“最难缠的对手，”在叶修不满的嘟哝声中，韩文清俯下身啃咬他的脖颈，“各种意义上。”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