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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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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2011年之前,我是个孩子。2011年后,我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孩子。那以前,我的妈妈是个温婉可亲的贤惠主妇,爸爸在外奔波,回来总会抱着我哼着童谣。摆在电视上的全家福是红色的背景,一家三口笑的纯粹。后来,妈妈的音容笑貌定格在了黑白的相框里,不过一个月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妈妈,她比妈妈年轻,她出门会涂着鲜艳的口红,唇红齿白。宠我的爸爸重心不再放在我身上,他的天平左边上加了一个名义上是我弟弟的砝码。弟弟比我小10岁,我12岁,他只有2岁,他用站不稳的双脚走向爸爸的怀抱,他用口齿不清的童音叫着爸爸,爸爸笑出了皱纹,我笑出了眼泪。
我叫那个女人妈妈时,她总是笑着应答,脸上没有一条皱纹的脸憨态可掬。爸爸不在时她却总是对我翻着白眼。我从来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不想报仇,不想恨任何人,同样,我不想被任何人讨厌,被任何人丢弃。即使明明是我的家,此刻我却像是个外人。那时候我就学会了戴上面具,我对那个女人总是笑语盈盈,放学回家后我对她笑的灿烂,糯糯地喊一声妈妈。我牵着我的弟弟散步,教他认识花鸟的名字。我极力融入新的家庭,却像一滴油永远融不进水。
我对新妈妈莫名其妙的白眼百思不得其解,可还没等我解决这个疑问,我就失去了这个机会。在一次晚饭的时刻,涂着鲜艳口红的新妈妈优雅地挑着饭,突然开口:
“栗栗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今天遇到一个熟人,是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我觉得那学校不错,环境优美师资雄厚,还能让栗栗的独立,老公,你觉得怎么样?八月份有一次入学考试,要是可以的话我就让我那个熟人帮忙留一个名额了。”
我心一颤,那学校著名的严格,据说学生不仅必须住校,条条框框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悄悄闪过爸爸的眼睛,他的脸被电视机投影成五颜六色的条纹。我默默祈祷着爸爸没有听到刚才的话。可就相差那么1秒,爸爸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是我听过最漫不经心却浑厚有力的声音。
“随你吧。”
从那一个我学会了悲哀这个词语。孩子的命运就像是家长刀下的虾米,随意就可以被定夺。
我也学会了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许,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2012年
不知不觉跨年了,当零点的烟花肆意膨胀的时候,我也在这里度过了半个冬天。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在经历了初潮后老师就告知我已经步入青春期。这个学校名副其实的严格,我却觉得轻松,越是压抑的环境我越是自由。也有了许多借口不再面对那些琐事,我半个冬天没有回家,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家。爸爸来看了我几次,每次都是提着很多水果分给我的室友,每次都是问着我相同的问题,每次都是在回答结束后陷入无尽的沉默。他今年刚40,我看着他日渐发福的肚腩,再想想那个女人青春洋溢的脸蛋,怎么也觉得不和谐。有一次爸爸突然抚摸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一层茧,他说我瘦了。我突然就泪流满面,其实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我骑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手捏着他的耳朵假装驾驶的场景。我想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爸爸是真真切切爱着妈妈和我的,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如今,他也是真真切切地爱着他的妻子和儿子。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说:“爸,别来看我了,好好过日子吧,我很好,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爸爸真的再也没来看过我,除了每个星期雷打不动的生活费会按时打入我的账号外,我和那个家庭好像真的像风筝断了线,再也没有联系。
一个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孤独,我有几个玩的好的朋友,有她们在身边,日子倒也是有滋有味。
每个人的青春里大概都有一个白月光的存在,它什么也不用做,就窝在心里静静躺着就很美好。
我的白月光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孩子。
她有一个与她背道而驰的名字,文静。她有一头自然卷的卷发,在阳光下会变成浅浅的褐色。她不胖也不瘦,不像其他人在百米跑的时候肚子会跟随跳动。她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英语从来没及过格却总喜欢用英语和别人交流,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们班大部分人都讨厌她,觉得她哗众取宠,她会在课堂上唱歌,会在下课时在过道跑来跑去,会故意夸张地跳起来抹黑板……而我就是那小部分,我疯狂地迷恋着她。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个安静默默无闻的女生,我被飞来的足球砸中脑袋我可以一声不吭,被男生恶意插队只是默默退一步。我秉着风平浪静的信条小心翼翼地活着,而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把我的内心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喜欢着她。我从来不做写情书递纸条这样的把戏。我不怕世俗的眼光,只害怕世俗的刀子误伤了她。在外人看来,我对她和普通同学没什么两样,可天知道我靠近她浅尝辄止又食髓知味。同时我又自卑着,12岁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卑的含义,12岁之后,自我否定像是随身携带的丝巾,时不时勒住我的脖子。
暗恋就像是一个苹果,咬下去第一口是甜的,剩下的全是生涩的酸。我尝到了喜欢人的甜蜜,同时也得到了成群结队紧追不舍的蜜蜂。我悲观地想着用时间去抚慰一切,又乐观地想着我对她其实只是崇拜。可命运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谁说上帝会实现人的愿望呢?偏偏为什么总是与我的心愿背道而驰。
初春的傍晚绵长且细腻,月亮像是姗姗来迟的娉婷少女。我手上动作着打扫,眼睛却不偏不倚地盯着月亮,看着月亮洒下的淡淡光辉,心里平静如水。在我拿着笤帚到楼道里处理垃圾时,我看到我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一个画面。这个直接改变我一生走向的画面此刻就像默片一样进行着,万籁俱寂中,我看见她拿着尖尖的美工刀划破她嫩白的肌肤,触目惊心的红喷薄而出,白与红嗔痴缠绵。她坐在那里,遗世孤立,泪如雨下。
腿比我的大脑思考还要快,当我反应过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刀,一道诧异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拿起她的手臂,看着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汩出却无能为力。我想扶起她去医务室,她却先我一步伸回了手臂。她的面容冷静得可怕,反倒我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说:
“快跟我去医务室,不然你会死的。”
尴尬的沉默。
我急得又蹦又跳,她却开口说:
“可不可以陪我去吃一次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次我沉默了。
当我带着她去医务室包扎时,路上遇到了几个同学,她立马咧开嘴巴,冲着她们说着hello,别人问她怎么了,她一概说摔了一跤,无伤大雅。那个时候我心里泛起了酸楚,我想起了我12岁那年,委曲求全地对着新妈妈笑却换来一个又一个白眼。她的面具比我的要精致,比我的久远。
她不是我镜子里的另一面,她就是我。只是我没这样的勇气,我是个胆小鬼,像只骆驼一样只敢把头缩进沙堆里。
那个蛋糕是我们凑钱买的,吃的无比安静。咀嚼着软软的奶油我却像是在嚼蜡,无比艰辛地吞咽了一口,发现喉咙堵得慌,我拿起一杯水大口大口地喝,喝着喝着就咳嗽起来,咳着咳着我就哭了出来。最后的场景我永生难忘,我嚎啕大哭不计形象,她坐在我正对面,冷静地看着我哭,也是泪流满面。
我们交换秘密,文静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不爱我,她的妈妈不爱她。从这一方面来看我和她简直是天造地设。
那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我是又受宠若惊又是担惊受怕。我一边想离她近一点,一边又想着远离她,这复杂晦涩的感情持续了好多年,在我年长一点后才有了新的开始。
2016
这一年,我和文静高二,比高三轻松一点,比高一紧凑一点。我们不在一个班而是隔了一个楼层。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中午响午休铃,文静靠在门框上等我,我慢悠悠地收拾着书本。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像是恋人,她张扬,我矜持。
2016年的7月,夏天格外炎热,许多高三的学生散落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他们在回味着这三年,我有时也会惆怅地跟文静说:“你看那个操场,你初三体考的时候跑得特别快,都不等我。你看那个国旗,咱俩居然还一起做过护旗手……”这个时候文静总是会说我一句矫情。她不知道,我是真的惶恐,我成绩不差,可文静压根没想过以后,我怕就此我们就各奔东西。
我怕她有一天会忘了我。
很快,我的生日就到了。我忍不住好奇三番五次地问文静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她总是缄口不言,惹得我越发好奇。生日那天,她提着一个大蛋糕来我寝室里,我们找了个隐蔽的树林,吹蜡烛,许愿望。那个蛋糕我们两个压根吃不完,文静却一次一次强迫我仰头吞咽着奶油,终于在我快吃吐的时候蛋糕胚子里显现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我惊喜万分,忘了自己还打着嗝就赶紧伸手拿出来。是两张去北京的机票,我捂住嘴巴,但因为打嗝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从远处看一定很像是我在哭。但我还没把感谢说出来时,文静说:“别激动,是假的。”她似乎怕我不信,还指给我看日期那栏的空白,我不明就里,一下子甩给她,瞪着眼睛摩拳擦掌。
她赶紧求饶,突然拉住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栗栗,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流浪。”我觉得这句话十分非主流,差点笑出来,她却又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一个你了栗栗。我不想呆在这个让我伤痕累累的城市,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觉得这一幕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我一时忘了回答,她也不急,等着我开口。我愿意这三个字这时变得沉甸甸的了,我想说出这三个字,说出口却变成了我爱你。我心颤了一下,她却没事人似的说:“我知道啊,栗栗最爱我了。”排山倒海地挫败感呼啸而来,挫败我爱了这么多年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我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说也许再也来不及了。于是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对她的爱不是朋友之间的爱。我看着她的脸色由红到青,由青到白。我越说越没底,咽了好几口水。她突然像是火山爆发似的站起来,把蛋糕砸的到处都是,她歇斯底里地吼着:“莫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是女的,你却说你爱我,这是……这是变态你知不知道,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你把我当成什么?”
一下子,我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万物沉寂下来,我的耳朵旁边一直盘旋着变态两个字。原来我是一个变态。她离开了,我毫无察觉,就这样一直枯坐着,直到整条腿像是废了似的麻木感刺激着我才如梦初醒。
她从来不知道,她是我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光,光熄了,世界也不存在了。
除了她,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2017
这一年我高三,文静本来就吊儿郎当的性格更加肆无忌惮,基本上所有老师都放弃了她。我和她一整年没说话,就连路上遇见了也当做陌生人。我后悔莫及,找了好多方式想要弥补什么。我想让她原谅我,重新做回好朋友,即使我一辈子以朋友的名义陪着她爱着她我也无怨无悔。可我心里又不甘地想,我到底有什么错呢,我不过爱了一个人。我一次又一次祈祷上苍,上帝从来没有垂爱过我,一直捉弄着我的命运,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弃过相信。我相信水暗花明又一村,上帝看在我这么虔诚的份上一定会帮我一次。可是直到我18岁生日的前夕,还是没有转机。
前一天,我焦躁的心反而平静了。我在寝室里刷了一道又一道题,看着时钟一步一步挪动。到了晚上8点,我破釜沉舟地给她发了一条讯息,内容很简单,我告诉她,我18岁了,她还愿意带我走吗?
发完信息我就无心做题了,我躺在寝室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叮咚一声响。我激动地像是重生一般,手颤颤巍巍地打开手机。我以为我会嚎啕大哭,以为我会精神崩溃,可我很平静,我顺了顺我散下来的头发。下了床,拿着手机突然茫然了,我还剩下谁呢我打了一个爸爸的电话,响了十几秒后依然没人接,当我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我突然觉得她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十分亲切,如果我从未见过她我肯定会以为她是个美丽大方的女人。她说:“怎么了?没钱了吗?”我无语凝噎,默默挂断了电话。
10点,今天是回家的日子,整个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平时不觉得,此刻我只觉得深入骨髓的凉,我好想要人来抱抱我,安慰我明天会来的,光明会来的,可拥抱我的只有平平整整的影子。我蜷缩起来,像是在妈妈肚子里一样拥抱着自己。我拿着笔想要写一些什么,写的字却潦草不堪,最后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回不去了,一如安安静静躺在手机上的宋体字一样。
然后我就静默了,当我眼前出现一团白时我仿佛看见了曙光,我仿佛看见了妈妈站在尽头等着我。我拼命地跑呀跑呀,腿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当我终于回到妈妈怀抱里时我眼前骤然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永不会谢幕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