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封采

1、第 1 章

　　阿婆，你真好看。我说，没有落泪。

　　不知是在门前奔流而过的小溪里被洗涮过多，抑或岁月的流逝褪色。这件曾经如玫瑰一般醉人深红颜色的嫁衣白得似雪，只是裙裾的微微泛红令人料到它本来应有的色彩。上面零丁缀着数朵绯色的梅——这种傲骨无意争春色的花卉，仿佛雪映落红。
　　嫁衣衬着阿婆眼角错综蜿蜒的时间流过的见证，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般黯淡的眸子。她一直很安静地在角落的竹椅上坐着，做些她自小娴熟的女红。若有人踏进小店，松木的地板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虽然听力已经有些迟钝了，但来人走了几步后她就会从角落抬起头来，莞尔到沧桑的痕迹一齐舒展开来，黯淡的眼里折射出明显表示欢迎的柔和的光。
　　然后用她沙哑的声音轻轻问：“想要些什么？”

　　这年冬天我背着硕大的行李包踏进了浣纱镇。在小客栈歇息了一晚，祛除了旅途的疲惫，精神抖擞地走出了客栈的小木门。这个小镇的人不算少。但是毕竟是隆冬，旅游淡季。于是一个清晨，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我折返回去，询问：“镇上有商店吗？”
　　“只有一家。”汉子微笑，黝黑的皮肤朴质的笑容令人觉得安心。他的手指斜指向转角那家说，“你进去后叫声阿婆买东西就行了。”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一片新雪如同无瑕的玉。
　　转角的商店门前木制的匾额上用朱砂写着“陆家店铺”四个字，已经有些年久失色。轻轻叩了叩门，我踏入店铺。一向开朗的我便很熟络地照着汉子的话叫：“阿婆，买东西。”
　　然后我看到角落里白衫低髻子的老人抬起头来，眸子里折射出沉静柔和的光：“欢迎，想要些什么？”
　　“这件衣服真好看。”我目光触到阿婆身上的衣服，朴素地绣着数多梅花，不规则地分布在宽大衣袂的衣服上，由衷地称赞，“和您很相配。”
　　“谢谢姑娘。不过这衣服都已经穿了几十年啦。”
　　“……咦？”我怔忡半晌。

　　于是我终于从阿婆的口中大致了解了浣纱镇这个风俗的全貌。
　　浣纱镇的女子一生都要穿着唯一的嫁衣待客。嫁衣若是破了，她们便在绽线破开口子的地方绣一朵梅花缝补起来。像是阿婆这样耄耋之年的老人，她的嫁衣便已经洗得泛白，几乎不见红色。但素净的梅花一朵又一朵绽放得异常醒目。比起镇里刚嫁人的年轻女孩子的嫁衣，阿婆的虽然失色但亦有一些她们所没有的韵味。白色是归整为零，是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独有沉静。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羡慕：多么美丽的习俗。镇里女子人生的晚冬虽有白雪皑皑的清冽悲冷，却也伴随着如此荏苒的花事。

　　刚刚大一的我在这个寒假轻松地在这个小镇住了月余，逐渐地与镇子里的人混熟了。阿婆的小店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一踏上木地板，便有扑簌而起的齑粉迷蒙了清新的冬日阳光，伴随着“吱呀”的声音。于是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姑娘你动作太大啦。”阿婆的声线带着她独有的温暖与亲切。
　　我笑笑，坐下。她眯起眼，那条细线便精准地穿过了绣花针极小的针孔。虽然阿婆年纪大了，但还是有多年的功底作奠基。
　　“阿婆，您的老伴和儿子呢？”我问，然后我看到阿婆绣花的手渐渐地停了下来。我慌慌地站起来，踱到窗边，扶着窗望向窗外，装作注意力被窗外大雪初晴的冬景吸引住。
　　唉。我听到背后阿婆气息绵长地叹。“老伴死了，儿子在大山外边。”
　　难道是儿子发达了，就连母亲都不顾了么？义愤填膺的我不好让情绪流露，只好回转身子，却看到阿婆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我顿时手足无措：“……阿婆，你别伤心，对不起。”
　　“不怪你，姑娘……”老人叹息，“我知道你肯定认为儿子不孝。但是他是去了大城市打工发展。半年前他打镇长家的电话要接我过去，但是我没有去。在这里土生土长这么多年了，我不想离开这里。不过……还真是有点想他。”这个小镇只有镇长家有唯一的一部电话。
　　我愣住，忽然安静了下来：阿婆若随着她的儿子走出了大山，真的会快乐么。

　　我想起都市夜晚繁华的灯红酒绿，有些怅然若失。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浣纱镇，回到求学的城市。
　　“姑娘，你可以寄信到镇长家，他会传达给婆婆的……”启程那天阿婆送我到镇子门口，用她粗糙而枯瘦的双手抚着我的发。我点了点头，走出了小镇。等我再回头的时候阿婆的孱弱身躯已然缓缓地向镇里移动，如同萧瑟寒风中摇曳的一叶。

　　光阴蹉跎，一年后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一次的回信人变成了镇长。他在信里写阿婆离开了这个世界，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寿终正寝。阿婆的儿子闻讯匆忙赶回来泪流满面。阿婆还是照习俗穿着嫁衣下葬。信尾附了一张阿婆最近的彩色照片，她正在嫁衣上绣花。
　　阿婆，你真漂亮。看完信我笑着对照片上的人说，没有哭。

　　我懂得我今后的人生将充斥着无数的所失与所得。阿婆的嫁衣失色后却别有了一番韵味，没有走出大山却真正叶落归根，甚至离开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摆脱了某些苦衷与生存的无力。尽管她或许对生还有眷恋，尽管世上还有人牵挂。当所得的欢欣缠绕着我的同时亦会有些东西悄然从掌握中流失，当我在所失中悲哀落泪的时候也会有名为希望与成熟的东西在心里的某处发芽滋长。而或许我没有发现那些在所得中的所失，所失中的所得，所以狂喜或一蹶不振。

　　离开浣纱镇时那场盛开在女子们嫁衣上与我心里的偌大花事，在漫长的岁月和无数的所得所失里，成为我的永久珍藏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