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澜灯》非爱

2、银钗凤

　　记得我第一次来到景亲王府的时候，就是在这间书房，见到了义父。

　　他站在我面前，不怒而威。紫金王袍彰显无人可及的气势。
　　我抬头仰视他，逆着那日微微惨淡的阳光。

　　他问，你的名字，可是李舒怜。
　　我直视他，答，是。
　　他说，你父亲是含冤而死。如今冤案昭雪，从此以后，你便住在这里。可好？
　　我说，好。

　　其实那时候若说“不好”，也是由不得我的。

　　夜已经渐深了。依稀听见草丛里细小的虫鸣。
　　额匾上，“静思”二字雄浑有力，高高悬挂。伴着窗中泄出的柔和烛光，将我的影子缓缓投在地上。

　　我站立在紧闭的书房门外，低低道：“义父……是我。”

　　书房一向宁静，甚至没有一个人仆役伺候。只听见义父淡然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满室烛光铺撒。
　　我的义父——景亲王，正负手立于堂前，似已等待了很久。

　　“这么晚了，义父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义父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落向书桌上。
　　随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一方红木匣子，光滑的盒身上雕刻着福寿双全的图样，已经有些老旧的样子。

　　义父沉声道：“舒怜，你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义父转过身去，将那方盒子打开。
　　我看见那里面是一支银钗。制成凤凰展翅的模样，淡淡素雅的光泽，静静的躺在匣子当中。

　　只一眼，已足够令我顿时僵直在原地，窒住了呼吸。

　　义父小心的将它拿起，拉起我的手，轻轻的将它放在了我的掌心。

　　他低低叹了一声，道：“这是你李家的东西，原在你母亲那里。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我闻言顿时浑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
　　掌心中的冰凉刹时变的突兀，我下意识的攥紧了手指，银钗顿时将我掌心刺的有些生疼。

　　“义父……”

　　义父看着我，缓缓道：“原你及笄那日，便该给了你的。只是一直觉着不妥。今日……已是十年了。”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义父所说每一个字，狠狠砸在我心头上，一阵阵的钝痛。

　　他道，“你和映儿都是我一手带大。什么性子，我自然是明白的。”
　　略略一停，却听义父肃然了口吻，沉声道：“今日这钗，我将它交给你。有句话，为人父者，却不能不劝你一句。”

　　义父站在我面前，面色沉稳亦如往日，却比任何时候都来的肃穆。
　　他说：“以往之事，便让它去了吧。”

　　我默默的攥紧手中微微冰凉的银钗。
　　烛光亮的刺眼。我喘不过气来。头脑却无比的清晰。

　　我说：“舒怜明白义父苦心。”
　　双膝一沉。我缓缓的跪了下去，低首垂眸。

　　“只是有些事。恕舒怜不敢有一日遗忘。”

　　略略沙哑的字音掉落在一片寂静中。
　　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吞没了。

　　我僵直了身体，不敢抬头，只死死盯住眼前的一方石板。
　　冰凉透着膝骨一点点传遍全身。我仿佛能感到义父深沉的视线，一寸寸落在我身上。

　　良久。我听见上方微微一声叹息。

　　“起来吧。”
　　我依言站起。只听义父道：“确是像极了你父亲的性子。认定了什么，就决不再更改。”

　　他微微仰起头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而笑了笑，隐隐苦涩。

　　“只是她……舒怜，不论如何，你都不要恨她。”

　　义父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我。
　　我不禁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手心中的银钗仍是紧紧的攥着，却好像怎么也捂不热似的，冰冷透骨。

　　忘了是怎么离开了书房。怎么走回自己的院子。
　　我只觉得有些浑噩，直到走到房门口，才有些回过神来。

　　翎儿正巧从里面迎了出来。抬头见着我，唬了一跳：“小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么吓人？”
　　我勉露出些许笑容，道：“许是今天累的狠了，休息休息便好。”

　　染儿听了翎儿方才一叫，正急忙从里屋出来。听我这样说，忙道：“被褥已经收拾了。小姐累了，便早些歇了吧。”
　　我只觉得头昏脑胀，应了声，由着她二人服侍换了寑衣。

　　夜风自半拢的窗上穿进屋子，我不禁冷的哆嗦了一下。

　　待躺到床上，染儿放下了层层软帐。呼的一声，吹熄了烛火。
　　唯一的光源也消退了去，只留下满室漆黑。
　　我伸手摸出那枚钗来，银光流溢的展翅飞凤。冰凉透着指尖，一直刺进心里去。

　　最后一次见它，又是在哪里呢？

　　闭上眼，那一幕依然在眼前。如梦魇，没有一日曾遗忘。

　　略施了粉黛的女子，描绘了牡丹图样的艳红裙装。
　　她艳丽绝美的面容映着漫天飞扬的大雪，素白纤长的手指，缓缓的从鬓间拔下一枚银钗来。

　　她对着面前戴了枷锁的男子轻笑。

　　“……不错，那封信，正是出自我手。也是我亲手，将它交了出去……”

　　“明日，我就要进宫了。去做他的庄妃……以我远房妹妹的身份……你还不明白么……”

　　“……这支银钗，还给你。”

　　“从此，我与你李家，再无干系。”

　　她笑了。哭着笑了。笑声那样刺耳，混杂着啜泣的喉音，宛若疯癫。

　　泛着银光的飞凤，掉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我蜷缩在不远处的角落，望着渐行渐远的母亲。

　　红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