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两山重》南风不慕

39、王座

　　如影随形地跟跟踪臻娘小半月都没见她再出府过，阿暖摸边打探了两句，只听说那位“柏行哥哥”这两日随他父亲一道前往郅县探亲去了，要到下月初十臻娘生辰那日才得空回来。

　　阿暖闻此，长吁一口气，还以为终于得了两日清净，却在一盏茶还未咽下的功夫里收到了宫里递出来的消息。

　　柳如襕竟要在今夜私行入府来。

　　识萤不识柳如襕，送走传话人之后问道:“珫美人？那是谁啊？到咱们府里来做什么？”

　　“那是位姿容绝世的美人娘娘，与公子有些故交。”阿暖解释道。

　　柳如襕来府里不会有别的原因，不过是为了探望刘憶罢了，可她若是奉了王命前来探视，不该如此隐秘小心秘而不宣。阿暖虽只见过她一面，但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是个聪明人，她必定知道这样私自探视府中禁军不会放行。

　　那她还要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见阿暖的？

　　“咱们可要准备些东西迎一迎她？”枳衡问道。

　　阿暖耸了耸肩，表示不必大费周章，柳如襕趁夜拜访，本意就是不想张扬。可别让他们弄巧成了拙，若是阵仗过大引来了郑竑，捅到陈王那里去可就不好收场了，“没什么好准备的，她又不是不知道公子如今有多落魄，就随便准备些饭菜招待算了。”

　　枳衡识萤两兄妹答应下来，臻娘却突然拉着阿暖低声耳语，“你与我实话实说，这珫美人到底什么来头？我心里总不踏实，总是没由来的觉得要出事。”

　　“她不是什么坏人，你放心。”阿暖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抚慰。

　　“你叫我如何放心？主子出事以来进咱们府的哪有一个好人？刘斥，郑竑，还有小公子，哪一个不是逼得咱们命悬一线？你整日里想着为夫申冤，我也整日里跟着你担惊受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臻娘，我真的没法放弃这一切，我也不能放弃，你若是实在害怕，就搬出去住吧，等我了结了谋反案，再接你回来就是了。”

　　臻娘只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要是走了，留阿暖一人在这断崖险境里孤身搏斗不成？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她留在这里起码会让阿暖感觉到，不管事态如何恶化她身边都有人没有放弃她。她想一直陪着她，想与她患难与共，奈何阿暖总是不领这份情。于是撅着嘴巴剜了她一眼，“我不走，我走了才更不放心呢。”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王宫里捅了篓子我不也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同你说话呢？”阿暖笑着整理臻娘皱起的衣衫，牛毫小事般提起那一段王宫之行。

　　“还笑！你还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啊？”

　　挨了白眼的阿暖再一次抚上臻娘的手，正色道:“臻娘，你听我说，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我不希望你牵扯进来，到最后无辜受害，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人利用。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如果有什么人刻意接近你那他一定是别有用心，凡事要多留个心眼，知道吗？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相信的。”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到底要说多少遍呐？我都听烦了。”这样的话臻娘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可即便阿暖说了这么多遍她也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枳衡以收整房间为由支走了识萤，与阿暖对视一眼示意有话要说，臻娘瞥了他一眼，提起裙子不满地咕囔了一句:“得，我回避。”

　　待臻娘也退避开来，枳衡面露欢喜地坐到阿暖身边低语，死士那边总算有了个好消息，说是在郅县周边抓到了甄夫人。

　　阿暖却心弦一乱。

　　郅县？

　　那个“柏行”如今不就正在郅县？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阿暖思来想去，心中疑虑久久不能消解，他们不会是得到了甄夫人的消息前去杀人灭口的吧？

　　“叮嘱他们回来路上千万小心，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甄夫人活着带回来，不能让人灭了口。”

　　“好。”枳衡应下，嘴角笑意褪去后神色骤然严肃起来，“白日里替珫美人传话那人走后，我吩咐死士跟踪了她一路，发现她离开公子府后去奴隶市场买了两个婢女，还与那店主约好了夜里来取人。”

　　“夜里取人？这是要送进咱们府里的意思？”阿暖猜测道。

　　“八九不离十。”枳衡颔首。

　　直觉告诉阿暖，柳如襕不是什么心思歹毒之人，但她的确身藏城府心机颇深，叫人一眼看不透底细。

　　她究竟为什么要买奴婢送入公子府？

　　缜密推敲下有这两种可能。

　　一是为了监视公子府，这其中原委暂时不得而知。

　　二是因为听说公子府窘迫的境况想要接济帮扶阿暖。可如今树倒猢狲散，曾经与刘憶交好的朝臣大都因陈王的严令对“大公子”这几个字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她一个深宫妇人，又是个死了父亲无权势傍身的弱女子，哪来这样详细的消息？

　　说来的确可疑，当日琼花楼夜宴，满宫嫔妃都不识得阿暖，她却一下说出阿暖的身份。当时风口浪尖，公子府内的消息宫里应当没有几人知情，若非刻意打探她怎会知晓？

　　阿暖突然凭空打了个寒颤。

　　大公子府距陈宫有半个邕城之远，而在这半座城的距离之外，竟有一双眼睛隔着重重宫墙死死地盯着她们。

　　这个柳如襕，对刘憶的关心是否过了头？

　　“咱们能拒绝她吗？”

　　“如何拒绝得了？”枳衡的提议阿暖并不赞同，她不能拒绝柳如襕。

　　于情，柳如襕是她与刘憶的庶母，她应该尊敬她孝敬她不能拂逆。于理，他们眼下的确无人可用，没有合适的理由回绝她的“好意”。

　　如此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这两个奴婢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收下。

　　可若是收下往后必受多番掣肘，为防走漏消息他们要比从前多提起十倍的谨慎小心来。

　　枳衡用手指轻轻刮擦着木案上的松柏雕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从前只要防着府外人，如今连呆在府里都要千防万防小心算计了。这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窗外滴滴答答突然下起了雨，阿暖裹紧衣裳，抱着手走到扇形窗边，伸手接了几滴雨水。

　　“说实话，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

　　从前的阿暖满腔热血聪慧敏锐，天大的难事在她面前都有办法解决，她的人生箴言似乎只有四个字，“不试不休”。

　　可如今这糟糕的事态不允许她再放肆大胆下去，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什么事也不敢做。

　　“谁不是呢？”枳衡感叹道，“如今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尖舔血，好像一个不稳行差踏错便满盘皆输。我输了不要紧，不过是贱命一条，可主子不能输。”

　　“做王有什么好？为何人人都向往那个位置？”阿暖实在不解，古往今来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可这个位置真有这么好吗？

　　“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利之巅，座上人手握天下命脉，受万民朝拜、苍生敬仰，生杀予夺荣辱功过全在一念之间。”枳衡如此说道，“这样一个万人之上无人敢斥的位置，谁不想爬上去？”

　　“你也想吗？”

　　枳衡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答，“我想，我当然想，可我也只能梦里想想，我这样的人何其卑微？怎么会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若你也是一国公子，你是不是也会去争？”

　　“自然要争，既然王座近在咫尺，我为何不拼尽全力去试上一试？我大陈泱泱王土，不能交到一个我不放心的人手中，我要看着它在我手中繁荣昌盛，辉煌无两。”枳衡说着说着突然笑了，“我想这也是主子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夺回储位的原因吧，以小公子的为人，实在不会是一位明君。”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打翻，阿暖突然明白了刘憶一直以来的执着。

　　刘憶从小就不受宠，王后偏心刘愫，明里暗里怂恿陈王立刘愫为储，可刘愫阴险狡诈两面三刀，根本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他所热爱的家园，他所为之付出一切的国土，不能任由一个不称职的国君败坏。为了不让被宠坏的弟弟败国，他逼不得已要和自己的亲弟弟争抢，却因此彻底激怒了母亲，与自己的生母渐行渐远。

　　“怎么这个表情？”刘憶正用着午膳，皱着眉头偏头打量身旁神色异样的阿暖。

　　阿暖舔了舔下唇，“我什么表情？”

　　“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眼里都是委屈。”刘憶如是说。

　　阿暖咧开嘴笑了一笑，她是他的小媳妇，因为他受了欺负她替他心疼替他委屈着，不算他说错。“也不算是我受了欺负，府里还没谁敢欺负我呢。”

　　“从前总是一副不知所措畏手畏脚的模样，近些日子晋了侧夫人，底气添了不少，说话都有中气了，本公子面前我啊我的，没个规矩体统。”刘憶数落她两句，她倒炸了锅，撅着嘴巴气鼓鼓地瞪着他。

　　“你们这样的天家贵胄都这么难伺候吗？前阵子才说我奴颜屈膝低声下气，这会儿又嫌我没有规矩体统，我到底如何才能合你心意呢？”

　　“让我抱着最合心意。”刘憶突然伸手向阿暖讨要拥抱，阿暖猝不及防被他拉入怀中。

　　“怎么总这样突袭？我骨瘦如柴的又没几斤膘，没事总爱抱着我做什么？也不嫌硌得慌？”

　　刘憶沉默片刻，“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取名阿暖吗？”

　　“那时候你受了伤，夜里着了寒气浑身发冷，说要抱着暖和的东西才不冷。于是我就这样紧紧抱着你给你取暖，然后就有了阿暖这个名字。”阿暖如数家珍似地答道。

　　“那时候抱着你是因为冷，如今我喜欢抱着你是因为会有安全感，会有一种你一直留在我身边的真实感。”

　　“那如果事发时留在府里一直给你送饭的人不是我，而是臻娘，你是不是会因为这份安全感而喜欢臻娘？”

　　这是民间夫妻最爱问的问题，阿暖原本也不想拿来刁难刘憶，只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问出了口，想知道他会怎样作答。

　　刘憶的回答脱口而出不遗余力，完全没有被这个问道难倒，“那你不如假设七年前我救的人也是臻娘好了，这样我就一定会喜欢上她了。”

　　阿暖却不解，“你这是什么回答？这样的假设不就完全抹消了我的存在吗？”

　　“不是让你多吃鱼了吗？为何不听？”

　　“......”

　　“最开始给了我温暖的人是你，此后所有人都不再比得过你。我无法谓之一见钟情，但那时的你之于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导致我在与你重逢后便难以自抑地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