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太子爷回京【修改】 ...
-
天元二十年,春天。
后院花开漫烂,藤枝树蔓底下撑满了油纸伞。我手持墨笔,细细在纸伞上画着两只追逐的白狐狸。丫头在旁边嘲弄,“外头卖的都是描些花呀美人呀,没见有人描狐狸的。”
我明面上是工部尚书的长女,其实连个丫头都敢拿我取笑。
谁叫我已故的母亲是个街头卖伞的伞娘呢!
墙外忽然人声鼎沸,马蹄踏踏,我是爱瞧热闹的,不然天天闷在府里会把自己憋死。我丢开笔,提裙攀上角楼,趴在栏杆边,冲墙外探出头,朝路人招手,“发生了何事?”
路人没想到头顶会突然冒出个人,而且还是工部尚书家的小姐,他显然吃了一惊,愣了片刻,却说起旁的,“你是贾府的丫头?你家大小姐可出嫁了?”
尼玛,整个京城仿佛都在关心我出嫁的问题。
我沉下脸,“我出嫁不出嫁,关你何事?”路人更加惊奇了,“你就是贾容贾娘子?拿刀砍去陈府的贾娘子?”我讪笑道:“您老记性可真好,都过去十年了,还惦记着呢。”
“毕竟难得一见嘛。失礼失礼。”路人笑了笑,理一理衣袖,抱拳道:“小的竟不知贾家娘子如此貌美,先前听人闲话,还以为是蛮横悍妇。若你不嫌弃,小的愿意明媒正娶…”
“我嫌弃!”我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铜子丢下去,“你只消告诉我街上发生了何事!”路人得了赏钱果然消停些,说:“是太子爷回京了,大伙儿都跑去看热闹。”
“…李正雍?”我大次咧咧问。
“嘘——小小妇人,岂可唤太子名讳?”待路人再回头看我时,只剩花枝斜逸,碎瓣残落。而我早已提裙疾奔下楼,连画画时罩在外头的长衫也忘了脱,径直从后门跑出去,挤进簇拥的人群里。京城的百姓强悍而且喜闹,街道两侧又有侍卫把手,清出中间的大路,所以屋檐、楼道、树枝间都挤满了百姓,热烘烘的拱得人满身大汗。
候了半刻钟,太子爷的仪仗才缓缓而至。只见李正雍身披软甲,厚重的头盔遮住了半张脸,单单露出一双鹰眼似的眸子,令人畏惧。他在西北固防十年,苦寒之地将他历练成了大男人。我想起李正雍小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自己抱抱的情形,忍不住微笑。
你还记得我吗?死小孩。
李正雍高高坐在马头,听着属下魏枫在耳边禀告:“殿下,皇上派了二皇子出宫迎接,宫中设了大宴给您洗尘。”李正雍轻轻嗯了一声,淡漠的看着人群,问:“宫门口卖桂花汤圆的还在吗?”魏枫道:“二皇子知道您想吃,早命人预备好了。”
“甚好。”
宫门口的御街今儿难得的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卖桂花汤圆的小摊贩。李正雍翻身下马,取下头盔,露出略显俊秀的面庞,冲老板说:“两碗,多撂些桂花和白糖。”在宫门口做生意的都见过大世面,煮汤圆的两口子做了个揖,便该干嘛干嘛,神色安然自若。
“皇兄又顽皮了,父皇为你预备了几桌子吃食,文武百官都等着你呢。”二皇子李正乾一袭杏黄色长袍,清俊高瘦,眉眼与李正雍极为相似,他言笑晏晏,声音温润有力。
李正雍笑道:“我嘴馋嘛。十年没吃过咱们宫门口的桂花汤圆。”
两兄弟抵头边吃边唠嗑,李正雍问:“你母亲可好?”二皇子喝尽汤,抹嘴答:“你以为咱们父皇能三从四德?”李正雍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块铜板丢桌上,“可怜了。”
“谁可怜?”
李正雍笑而不语。
北唐皇素爱年轻女子,几乎每年都要召选新女子入宫,前皇后郁郁而终,把后位让给了当时年方十六的继皇后。继皇后是个醋坛子,见不得皇帝身边有人,宫里经常莫名其妙死两三个宫女妃嫔。这些,都是宫里人人皆知的秘密。
二皇子怕是假装不知道罢。
我远远盯着李正雍吃完桂花汤圆,入了宫门后,方兴致勃勃的回府。没想到在家门口撞见继母不知从哪儿打完麻将回来,她钻出红锻大轿子,先时还在同丫头说笑,一见我杵在跟前,立马变了颜色,“你去哪儿了?大家闺秀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看你穿成什么样…”后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低眉垂眼,在心底默默背完了一篇《木兰诗》。
惹不起我还忍不了吗?
至小半夜,父亲从宫里回来,突然命人把我叫进房中,他甚少召见我,加上被继母训斥的事,我只以为是要去挨一顿骂。未料父亲却提起李正雍,“太子十五岁出京,在西北驻防十年,统领北唐全军,皇帝今日召他回宫,为的是婚嫁之事…咱们贾家若能出一位太子妃…”
我安静乖巧的立在老祖母身后,对于父亲说什么,始终未言一语,什么婚嫁,什么太子妃,与我有何干系?我心不在焉的,开始琢磨明儿要在油纸伞上画的花案。
“容儿。”父亲突然喊住我,“这件事你多上点心。”
“啊?”我脸上囧得发红,讪讪笑道:“父亲您糊涂了吧,我上心有何用?”我都三十了,又被人退过婚,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提刀杀去户部陈家的事迹。
平常人家尚且忌讳,帝王家又怎会瞧得上我做媳妇儿?
“怀玉是你的侄女,你身为姑姑,为她做点事还为难你是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怀玉始终是我们贾家的人,等她当上太子妃,谁都不会忘了你的功劳!”继母指尖敲着桌面,黑眼球都翻没了,即便当着父亲的面,她待我也没有一点儿客气。
原来是要我侍候侄女儿贾怀玉入东宫选秀!
没等我琢磨清楚话里的意思,便听老祖母瘪着嘴道:“前几年二媳妇产子,是容丫头接的生,大媳妇生家宝的时候,也是容丫头在旁帮衬,我瞧容丫头是有福气之人,让她跟着怀玉去东宫,最适合不过。”又握住我的手,满脸假慈爱道:“等怀玉生了王子,我亲自给你找婆家,成不成?你当年犯了大错,让贾家蒙羞,是时候将功补过了!”
一口痰腥堵在喉咙里,气得我浑身颤栗。
可生在贾家,生为长女,我早已无力与命运抗衡。
我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道:“孙女遵命。”
没过几日,宫里举行射箭比赛,听闻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家的适龄姑娘、以及适龄青年都被宣召入宫,我的侄女儿贾怀玉亦得了旨意。众人皆知此次入宫事关重大,一个个都精心装扮,唯恐失去成为太子妃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她们不知道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北唐皇打着给太子选妃的借口,欲给自己纳妃。
李正雍深谙父皇的心思,几次射箭都故意射偏,连靶子都没中,又与唇红齿白的权贵少年勾肩揽背,私底下同人说:“你可愿意留在东宫伺候孤?”北唐国断袖之风并不盛行,但人人都爱传西北地男男殉情的故事,见太子如此,姑娘们心底由不得打鼓,万一太子在西北驻防惹了坏毛病呢?
北唐皇气得吹胡子瞪眼,话又不能挑明,只能没脾气的使劲微笑。
我一眼就找出了李正雍,当我走进骑射场,听到他爽朗的说话声,我的目光便忍不住落在他身上,或许全场所有的姑娘都在盯着他吧,就像狗见了肉包子。
我不是狗,但他肯定是那个肉包子。
见他与男子搂搂抱抱,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拉着怀玉要走。怀玉僵持着不肯,鬼鬼祟祟说:“姑姑,如此正好,他找他的男人,我养我的面首,想想就好刺激!”她胆子倒不小,挺起胸走到骑射场,把街上买的荷包说成是自己绣的,故作羞涩道:“请太子爷笑纳。”李正雍厌恶北唐皇的安排归一码,却不至于当面令人家姑娘难堪,遂收了荷包。
人群里忽而引起骚动,我耳边开始有人嘀咕——
“那不是贾容吗?她怎么会来?”
“她是贾怀玉的姑姑,大约是陪侍入宫罢。”
“她嫁人了吗?听说陈家都生第五个了!”
“这么彪悍的女子,谁家敢要啊!贾家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咯…”
十年前的破事,即使我忘记了,全京城的人也都会帮我记着。反正都要听闲话,倒不如正面突破,我拿眼一扫,狠狠瞪住她们,叉腰大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拿刀砍陈点石吗?就因为他身边有一群像你们一样叽叽喳喳的八婆!再嚷,再嚷信不信我拿刀砍你家去!”
我最想摆脱的那件事,有时候,却是我的保护伞。
人群果然安静了。
“贾容姐姐。”李正雍的声音清亮干脆,还夹杂着一丝软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