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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赎罪与喜欢 ...

  •   (八)
      “芝芝,起床上学了。”房门外的季若深第八次催促道,但房间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从比赛那晚之后黎芝就不愿再和自己说话,甚至不愿看自己一眼。
      虽然原则上季若深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但当时自己反常的表现,对从小到大从未被呵斥过的黎芝来说的确有些过分。所以几天来一直在尽量哄让着黎芝。
      “芝芝,再不起来我让阿姨开门进去了。”学校事务的繁忙加上黎芝一直的冷淡让季若深的耐心已经逼近极限。
      仍旧没有得到回应,阿姨在季若深的要求下进入了房间。
      “黎芝小姐不见了!”阿姨几乎是踉跄着跑出来告诉了季若深这个消息。
      而此时门口逆光而立的季若深,神情并没有出现丝毫的惊讶或是紧张。
      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纤长的的睫毛在光影中微微颤动。季若深感到自己又如困兽般被回忆紧紧捆绑起来,无法挣脱。
      黎芝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少年重新睁开的眼眸里布满抗拒和痛苦,那是六年前就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开出的绝望花朵。是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自己最不能触及的伤口。

      飞奔到医院大厅的季若深在到达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窒息的压抑感。而当终于到达病房,看到扑在病床边啜泣的黎芝时,季若深的承受力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无法抗拒和摆脱的愧疚感,推翻自己一切原则和喜怒的可怖感,快要把自己吞噬的罪恶感。一切都在重新提醒着季若深,自己永远是亏欠黎芝的罪人。
      走廊里穿堂而过一阵凉风,背后的冷汗被风吹过后极度的冰凉快要带走季若深身上最后的温度。
      “妈妈…若深哥哥骗我。什么永远保护我…什么要弥补我,都是假的。”黎芝越哭越伤心,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被单,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而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的女人面对心爱的女儿的痛哭,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六年前的车祸让她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只有心电图有规律的波动证明她还活着。
      熟悉的场景下,记忆的碎片锋利地袭来,季若深又坠回了噩梦的深渊。

      6年前的某个下午,11岁的季若深正在家里独自摆弄着新买的汽车玩具,汽车的上面摆放着上周末时从黎芝家“搜刮”来的超人模型。
      两家人是世交,早到季若深和黎芝还在各自妈妈肚子里时两个胎儿就是形影不离的关系。长大了更是好玩伴和开心果,常常把两家的大人逗得哭笑不得。
      那时的季若深和所有小男孩一样,天真快乐,甚至淘气地让父母担心。和现在稳重淡然的模样判若两人。
      刺耳的电话声划破了午后的安宁。
      “喂,什么?!……好的,我这就带着若深过去!”一向温婉恬静的妈妈脸上异常惊愕的神情让小若深不寒而栗。
      “怎么了妈妈?”手里的玩具不知何时已经紧张地掉落在了地上。
      “芝芝的妈妈出了车祸,情况很糟糕!你爸爸已经在医院了,我们得赶紧过去帮忙。”季妈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拉起季若深的手都在颤抖。

      重症监护室的走廊外,黎芝枯坐在座椅上,那是和以往神采奕奕公主般闪耀的她完全相反的形象。
      红肿的双眼似乎再也挤不出泪水,只剩空洞的恐惧和绝望。
      “芝芝,我们来了…”几乎不确定黎芝是否还听得到自己说话,小若深试探地说道。
      “我妈妈不会再醒过来了…”自言自语般呓语着。
      “我没有妈妈了!”女孩突然抬起猫一般的双眼望向季若深哀嚎道,眼里是明显的愤怒,甚至是直白的恨意。
      小若深被女孩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吓得站在了原地。心里并没有任何愤怒或是委屈,只有对黎芝深深的同情和因为她眼中的恨而产生的极度不安。
      “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超人!如果你没有拿走它,我就不会任性地要去找你,如果我没有自己跑出家门,妈妈就不会为了追我而发生意外!”一直瘫坐着的黎芝突然像是被怒火点燃的野兽般失去了理智,窜起来死死地攥住了季若深的衣领喊道:“应该出车祸的是你!是你啊!”
      女孩双手力度大地季若深难以呼吸,但他没有反抗。像是坠入了一片深海,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脑海里闪过了上周末时,发现了黎芝房间里崭新的超人模型后自己霸道地要占为己有。不情愿的黎芝哭着鼻子不停追打自己。最后是黎芝的妈妈慈爱地把模型放到了自己手里,并说等自己玩够了再归还便是。
      那个温柔的阿姨此刻却因为自己当时自私任性的举动而危在旦夕,或者说,基本已经等同于死亡了。
      而当时在她身后虽然装出气鼓鼓的样子却仍对自己做着鬼脸的可爱女孩,此刻正满目凶光地注视着自己,眼里写着“永不原谅”。
      在吼完那段话后,黎芝又像瞬间燃尽的烟火般瘫坐在了地上,不住地抽泣,几乎要晕厥过去。
      “啪!”重重的耳光落在了季若深的脸上。脸颊瞬间火烧般的疼痛来自从未对自己红过脸的爸爸。即便没有抬头也知道,父亲的眼里一定是对自己满满的失望和对黎芝的愧疚。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然而在丧母的大悲面前,自己的情绪无论怎样深刻都显得太过寥寥。
      黎芝在人群的搀扶下去了隔壁病房休息,留下季若深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像个丑恶的弃儿。
      惨白的日光灯映照出自己寂寥的影子,仿佛也在说:你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场变故之后,季若深再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一如黎芝也再不是从前那个骄纵可爱的女孩。命运的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两个人都被残酷的现实逼迫地远离了同龄人的任性和快乐,被关进了冰冷而空荡的世界。男孩的心中多了罪恶感和责任感,沉默而谨慎。女孩则失去了曾经最依赖的支柱而变得郁郁寡欢。
      发生改变的并不仅仅是两个孩子。黎芝的父亲因为怕触景伤情而开始常年在外出差,季若深的父母因为对黎芝一家的深深愧疚而更加加倍地溺爱黎芝,哪怕收效甚微,也想要尽全力弥补女孩的缺失。而对季若深则总是带有责备和怨恨,如果说黎芝失去了母亲,那么季若深在心理上其实同时失去了曾经无比宠爱自己的父母。
      两个原本其乐融融关系甚好的家庭,如今都变得疲惫压抑、破碎不堪。

      在事情发生后的半年内,季若深一直用自己能想到的各种方式在不断地向黎芝忏悔。
      当看到家楼下被夏日的暴雨泼洒地全身都湿透了却仍旧一动不动的季若深时,黎芝内心恨意筑起的墙终于坍塌了。
      那是承载了他们儿时许多欢乐回忆的旧阳台,小若深曾经拿着一大把氢气球在楼下对着自己灿烂地笑,一起养过的小兔子似乎昨天都还在斑驳的树影下奔跑,他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仍在雨中骄傲绽放……但此刻却是如此的物是人非。
      她何尝不知道这半年来自己的冷漠在惩罚着季若深,也在更深地惩罚着自己。
      在那句被自己拒绝了无数次的“芝芝,对不起,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再次从季若深口中真挚地传达出来的时候,看到男孩已经脱去稚气的眼眸里越来越满溢的忏悔和认真之后。
      黎芝终于在半年的冰封后再次向季若深伸出了手。
      两只冰凉的小手相握之后,黎芝的积压已久的滚烫泪水在季若深面前真实而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混杂着雨水,冲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和阴霾。
      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的空洞漠然终于消散,再次展现出宝石般明亮的色彩。
      那一刻起,季若深成为了黎芝新的支柱。而季若深则为这份珍贵的原谅,下定决心要成为最优秀的人,尽自己的一切能力补偿黎芝。既然她的生活已经因为自己而有了巨大的残缺,那么也必须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不要再有任何其他的悲伤。
      于是两个残缺的灵魂以一种共生的方式得到了新生。

      但内部的伤痕却仍旧会时不时地隐隐作痛。它们只是被暂时地遮掩和遗忘,却从未真正愈合。

      六年来,就像季若深承诺过的一样,黎芝几乎成为了他唯一的原则。和黎芝相关的一切,季若深都会无条件地站在黎芝的那边。就连黎芝故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与自己关系的非同寻常而招致了很多自己并不喜欢的流言蜚语后,季若深也从未明确地否定过什么。
      所有会让黎芝伤心失望的事,自己都没有权利去做。

      然而那个失控的夜晚,当看到黎芝无理取闹地为难程澈时,程澈茫然而沉默的表情让自己的心骤然缩紧,一瞬间忘记了一直以来对自己所有的约束。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程澈不可能那么做,她不可以被这样对待。无论是谁,都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于是众人眼中面对任何事情都能淡然处之完美应对的季若深,第一次愤怒地失去了理智。
      同时也是六年来第一次反抗了黎芝。代价是瞬间推翻了自己六年来的努力,代价是再次被黎芝心碎的眼泪淹没在了自己的罪恶感里。
      所有的放纵都有终点。而自己的终点就是重新归于理智,重新回到黎芝身边。

      紧锁眉心的季若深缓缓地走到黎芝身边,不知该说什么。脚步轻地几乎没有声音。
      然而灵敏地感受到男生靠近的黎芝却一反之前的骄纵,几乎是瞬间转过身抱住了季若深,并主动认错道:“若深哥哥,是我错了,是我做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被紧紧抱住的季若深内心的愧疚开始不断满溢。
      六年前因为恨而用尽全身力气攥着自己的领口的黎芝和现在用着近乎相同的力度拥抱着自己的黎芝在记忆里重合。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出于害怕自己离去的深深依赖。
      季若深用左手轻拍着女生的后背,“我不会离开的,不要哭了好吗。”平静的声音下是季若深挣扎的内心。明明带着百分百的愧疚,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受到了心底明显的困惑和不甘,像是另一个在心底压抑已久的自己开始苏醒,想要反抗。
      自己怎么变成了如此可怕的样子。
      望着病床上面如纸色的妇人,季若深攥紧了右手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我不哭,不哭。”黎芝努力地想要停下自己的呜咽,但气息仍旧不稳,因为哭了太久的缘故根本无法瞬间停下。“对不起若深哥哥,对不起,我真的太没用了。”黎芝娇弱地像一只迷路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写满了对季若深的依赖,或者更直白地说,是喜欢和因为太过喜欢而产生的畏惧在一明一暗不断扑闪。
      究竟自己和黎芝的关系什么时候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一直被自己当做用要尽全力弥补的妹妹来看待的黎芝,什么时候长成了眼中有着这样真挚情感的少女。
      一切都太快了,季若深来不及反应。
      其实一切也都不快,漫长岁月里,身边的这个孩子对自己渐渐萌生的感情,透过她惊人的占有欲和依赖度,就算不曾亲口说出来也绝对是无法“视而不见”的。
      是季若深一直假装自己从未发觉。
      一开始是因为罪人般的自己根本无法面对黎芝的喜欢,一想到自己以赎罪为初衷的行为竟然换来了女生的青睐,就更加觉得自己卑劣不堪;到后来,则是因为十分明白自己给不了黎芝相应的情感。
      因为就算是季若深,也无法在“喜欢”这件事上操控自己的心啊。
      虽然做不到“喜欢”,但自己要一直守在黎芝身边。一直这样对自己要求着,生活也一直按照这个方向发展。无所谓对错。
      但所有平静都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得难以控制。

      当夏橙彦在人群中指着喜欢的女生对自己说:“若深,那个蓝色外套目光呆呆的女生就是程澈!”的时候,季若深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烈焰般的不甘,甚至第一次对自己六年来囚徒般赎罪的生活产生了厌恶和抗拒。
      只有季若深自己知道,他对程澈的喜欢,或许比夏橙彦还要早。

      高一开学后的新生致词,对季若深来说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表演。
      站在宣讲台上不怒自威的他,往往是最不快乐的。
      看似为万人所瞩目,品学兼优,全身上下的每一点都可以当做老师家长口中教育孩子的模板。
      但对季若深而言,都是那次意外和随之而来的一生都会束缚着自己的承诺让自己成为了“没有缺点”的人。这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者说不是本来自己会成为的样子。
      他没有想过逃脱,但放眼台下,无论是老师的赞赏还是同学的敬仰都在重新提醒他自己不能犯错,在重新触碰他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完美的榜样,却不得不这样。
      季若深其实并不一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只是对自己过于严苛的要求和随之而来的光环往往令他人对自己望而生畏。同龄的男生总是会以类似于“季若深这种大神怎么可以和我们一起打球呢”的借口一开始就把自己划出了交友范围,而女生则往往带着盲目的热情,让季若深更加无所适从。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完全不了解自己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给自己写长长的信,字里行间泛滥着“喜欢”,却没有一个带着温度,没有一个可以让人相信。
      再也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本质了。或许自己都已经忘记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吧。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季若深便开始主动疏远一切没有必然交集的人。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似众星捧月光芒耀眼,实际上,他在意的人和他认为在意他的人都很寥寥。
      发言的内容是已经重复过太多次的条条框框,季若深几乎不用看稿。
      余光忽然就注意到了操场上那个身材瘦弱脸颊上却又带着婴儿肥的女孩子,倒不是她长得多么出众,而是她在周围的女生全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连连赞叹,像是在动物园看到了镇园之宝般激动时,她却完全在神游。
      自己身上的标签对她完全没有生效,她没有用盲目而狂热的目光注视自己,她甚至,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季若深笑了!你快看!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真的耶!笑起来好暖啊!”操场上突然一阵骚动。
      听到台下的窃窃私语,季若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笑。
      “要有竞赛的意识和规划…”努力想继续严肃地照本宣科,可是嘴角的笑意却一直不肯消散。
      又抬眼看了一眼那个女生,仍旧在专注地和空气对视。
      季若深根据她站的方位很快就判断出了她的年级和班级,微笑着默默记下了她的模样。
      那之后,季若深总是能在校园里偶遇“神游”女孩,她总是轻飘飘地漫无目的地走着、笑着,偶尔看到自己,也只是目光淡淡掠过。
      第一次,季若深开始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产生了好奇。
      第一次,季若深幼稚地想要吸引一个人的注意。
      但每一次季若深都失败了。无论是作为竞赛第一上台领奖,还是敬老院活动努力地适应陌生奶奶热情的拥抱,抑或是昂首挺胸地带着方队从女生面前经过。她都毫无反应。除了个别时候自己生硬地套用几个笑话,全场都配合地大笑时,她的脸上也会有不知真心还是从众的微笑。
      但这并不妨碍季若深的快乐。
      以往最反感的各种演讲和活动,在季若深心里都多了一重乐趣:这一次,她会看我吗?会觉得这句词很好笑吗?女孩的反应成了季若深判断自己演讲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也是唯一的正面意义。想到她,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就绽开笑容。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季若深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在意,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原来即便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担负了那么多的责任,但自己仍旧拥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而这种能力,让人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想要靠近她,想要拥有她,像爱吃糖的孩子一样渴求美好的本能让季若深感到兴奋而慌乱。甚至冲动地在资料室看到女生的文理分科志愿后,第一次违抗了父母的要求,填了文科的志愿。面对着气愤的父母对自己“幼稚、任性”的斥责,季若深第一次不再被本能的负罪感淹没,而是更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决定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快乐。
      “喜欢”让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喜欢”让一个人变回真正的自己。

      背起程澈去医务室的清晨,女生身上清新的蜜糖香味随着呼吸沁入心脾,像是猛兽般不停地大力敲击着自己的心门,几乎要击垮自己的防线。
      六年来被伤痛和愧疚压抑地无比干涸的内心,第一次涌出了清越的泉水,流淌过那个曾经有笑有泪的自己,宛若新生。
      然而尽管心跳剧烈地像要穿透胸膛。尽管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告诉程澈。
      但在路的尽头放下程澈后,季若深仍旧只能用云淡风轻的神情面对她。
      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束缚,终究无法挣脱。
      要怎样因为毫无理由的“喜欢”而推翻理由明确的“赎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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