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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缘起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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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撑着黄白的油纸伞,一手牵着幼子,小步迈上湿漉的石阶。
她的丈夫出海,月余未回,心下不安,便带着香烛到这永安寺一拜。稚子无知,只顾一手把玩手中的小玩意——一只圆滚滚的饕餮形状的陶笛。
妇人碎步赶上大殿前,小孩跟随不及,慌张中手里的陶笛脱落,沿着石板向一侧滚远,遂挣脱母亲的手,向前追去。妇人顾不得,先行踏进金殿,在释迦佛面前叩伏,在佛祖半睁半合的注视下供奉颂求。
踏出大殿,妇人又慌忙拾起扔在长廊上的伞,往小儿消失的方向寻去,脚下不觉沾了黄泥。那院落古朴肃静,避于喧闹的殿后,是佛门子弟清修的地方,她有些踟蹰,仍是小心地前行。
走过拱门,她看见她的孩子站在红墙前,一株二十余尺高的辛夷树下,脚下一片干燥,身上倒也没被落雨打湿。小孩仰视着同站在树下的外乡人,或是注视着被外乡人拾到、握在手中翻转的属于自己的玩具。那外乡人身形挺拔高大,一袭白衣如雪,素白的脸色无虞,只是眉头微蹙,好似疑惑手中的物品,探不出个究竟。
不,也许那不是一个人。人如何会有比红枫还要像火焰的发色,人如何会透露出厚重的杀伐之气,人如何会有散不去的愁绪萦绕。妇人心头一紧,当场骇住,忙轻声叫唤儿子的乳名。
小儿不闻不动,那魔却是听见了,抬起鎏金的红色眼眸,投给妇人一束浅淡的目光,妇人怔住,连退几步。一片辛夷花瓣迎风飘下,落在小孩的发旋顶上,魔抬手,毫无血色的手腕翻覆间可轻易夺命,妇人下意识伸手隔着雨幕想要制止,便见魔身后的剑身闪出冷冽银光。妇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魔将手伸向爱子的头顶,然后如吹灰般——拭去那一枚淡紫色的花瓣。
一个沙弥从院落的另一头走向红发白衣的魔,双手合十,低头请道:“吞佛童子,方丈有请。”
妇人终是得以带着幼儿逃出,踉跄奔行中,无视护在怀中的爱子扯着衣襟朝她倾言。
“母亲,那位大人会法术,我的陶笛碰碎了,是他复原的。”
不日,永安寺内藏了魔头的说法不胫传出。
久而久之,前来永安寺朝拜的信徒们便开始有意无意的顾盼打量,他们既害怕又期待见着那传言中的魔,是否怒发冲冠、横眉竖眼、血口如盆。是否在脖子上挂着人骨,每一节都来自他杀过的人,可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魔也不闪避,怡然自得地踱着步伐,照旧站在辛夷树下,面朝西方眺望。西方是极乐世界,有人说魔有颗向佛之心,魔听之嗤之以鼻,扬眉冷睨。这眼神能喝退总角幼童,却让二八妙龄的女子红了脸,一时间,前往寺里的人更多了。
一日,方丈盘坐于蒲团上,两人在打坐房中相对而坐,吞佛童子鲜有如此安宁的时刻。
名唤灵升的和尚开了口,他朝吞佛略微点头,以示礼节。
“佛门乃清净之地,而施主却给本寺带来了非议,贫僧妄请施主规避为便。”
吞佛童子历来不喜欢和尚。灵升法师身老体瘦,形如枯槁,却精神矍铄,然吞佛童子看见他头顶上的十二个戒疤,只冷笑出声。
“汝当荣幸才是。这世间并无能困住吾的寺庙,这里尚是第一处。”他突地想起了鸿莲寺,一干被他杀死的僧佛,点检不止十二,于是莫名心燥。放在地上的朱厌似有所感,闪出火光。
灵升法师亦瞧见了火光,又像没瞧见,他又道:“施主乘柳生剑圣的船于东瀛靠岸,岸边居民承剑圣的面子将你送至本寺,经众僧协力施救而醒,还请施主不看佛面,也多少照看下剑圣的面子。”
吞佛童子拂袖,答:“佛曰无相。是屋外的凡夫俗子着吾身相,而法师着法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师如何牵罪于吾。”
灵升法师长吁一气,不见其怒,反笑出声。
“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是了,是贫僧着相了,曾闻吞佛童子受高僧一莲托生点拨,如今受教了。施主今后,自如便是。”
吞佛童子摔门而去,今日这番辩驳看似他赢了,却如何高兴不起来。那和尚无端提起一个旧名,无端令他忆起一段旧闻,又无端让他记起一个旧人。那是个一心探寻过往的人,而今已入轮回罢,由他亲自斩断过往送入重生。魔想,那人亦当感激他,了却过往,好过他囿于今世。
往后时日,吞佛童子仍是出入自由,无论风轻日暖还是刮风下雨,惯例驻足老地方瞭望远方。不管香火之地几多喧闹,不论来往之人多少谬言,他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有时一看,便是黎明至黄昏。有小僧看不过去,朝方丈叫诉,灵升法师摆手,说那不过是冥思的另一种形式,长此以往众人也习以为常,不再多话。
辛夷花几番零落,时至夏令。
僧舍后院有一方池塘,存些香客们送来放生的鱼苗。寺庙墙外是农家,养有狸猫,鱼苗长得半大,狸猫便翻墙窃捕。但凡沙弥撞见,必持长棍驱之,方丈则大唤使不得,遂让其回回逃脱。灵升法师教化沙弥,说弱肉强食,自然法则,救下鱼却让猫饿肚子,何尝不是罪过。好在池子里的鱼生生不息,倒也不曾断绝。
风过荷塘,一阵清香,自池子里长出了莲,此处就成了吞佛童子最不愿来往的地方。
这日,方丈立于池边,手持饲饵抛洒水面。一僧人站在其身侧,说道些什么,听得灵升法师不住摇头。吞佛童子本是无意路过,见二人在准备刻意回避,无奈习武之人耳力精湛,不经意间将两人的谈话悉数听进,波澜不惊的脸色瞬间变换,心底冒出一丝久违的惶恐。
待僧人离去,吞佛童子尾随方丈行至禅房。
“施主有何指教?”
灵升法师跪于案前,案上是一尊地藏佛像。灵升法师左手竖掌胸前,右手转动佛珠,双眼闭合,低声吟诵,一句经文转一枚。
“汝等方才所说是指何意。”
“强者生、弱者亡,自然法律,施主智慧过人,非是不晓。”
“吾问的不是此事。”
“敢问施主所问何事?”
“吾问魔胎入轮回、未超生之事!”
“魔胎又是鬼胎,鬼胎亦是魔胎,求问施主所指!”
两人一跪一立,越问越烈,口舌之间,字句如刃,犹见星火碰撞。魔者心急不耐,打破优雅风度,朱厌长剑横出,架在和尚枯瘦如柴的脖颈。杀光立现,和尚纹丝不动、安如泰山,地藏经娓娓道出。
禅房暗寂,檀香幽回,呼吸如薄纸。吞佛童子终是按下气息,沉声问道。
“吾之所问,是汝如何得知,剑雪无名堕入轮回却未能超生之事。”
闻言,跪立半晌的灵升法师方才睁眼,不看吞佛童子,不看锁住命脉的朱厌,只仰望阖闭眼眸的菩萨。
“佛祖洞悉天下万事、世间一切。”灵升法师回。
“佛祖无所不知?”
“佛祖无所不知。”
“吾请问汝之佛祖,可知吾心中所想?”
“佛祖告知贫僧,如不解施主之惑,便是朱厌剑下亡魂。”
吞佛童子一顿,手腕一转,将朱厌刀刃换做刀背,贴于和尚肉身。悠然开口:“不才但请佛祖告晓。”
灵升法师起身,长跪的双膝竟无半点委顿,轻松站起与魔平视。
“心有牵绊之人者,入轮回亦不可超生;世有挂记之人者,不入轮回亦作超生。”
吞佛童子又问重生之法,灵升法师回曰:“灭死者心之惦念,消记挂死者之心,往生者方能无牵无挂,超脱重生。”
调整了一□□内乱窜的气脉,吞佛童子收回朱厌负于身后。他心中多有不快,没想到魔者今日居然会为了所杀之人,求助于所厌之佛门。
“超度乃佛门所长,汝定有超生之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贫僧虽有法子,但还需施主行使。只是此法会折阳寿、损功力,九死一生,于施主百害无一利……”
“汝说便是,吾无畏惧,何必废话。”吞佛童子丧失耐烦心,平生最烦听和尚多话。
“一切众生,随业流转,受生六道,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由罪福因缘,而为升降,辗转轮回,了无已时。全属虚妄、五蕴皆空。施主何苦以身涉险?今日所为施主不悔,不代表他日不悔,施主他日不悔,亦不代表此生不悔。”灵升法师转身面向地藏佛像,自请罪孽。“弟子平添罪孽,恳请师尊恕罪,弟子请罚跪于师尊足前诵经三月,闭门不出。”
见和尚迂腐,吞佛童子放弃言语,直把朱厌立于身侧,往青砖上一跺,震起微尘腾跃,现出一个圆圈。
“冥河之水已洗不净吾的债孽,身上多负这一桩又有何惧。反正汝已犯戒,既要受罚,告知吾何碍之有。”
和尚与魔,一向说不清道理,若再多言,恐血溅佛案。灵升法师不畏死,只是见魔主意已定,为其坚定所感,也明白是那名唤剑邪的魔胎与眼前人的尘缘生死难断。凡尘众生各有业障,佛难替众生一一消除,唯有自行了之。
罢了,灵升法师摇摇头,说道:“贫僧注定身带此劫,施主亦是。说是幸也不幸,剑邪施主生前一贯独来独往,接触往来之人不多,记挂他的人也少,施主行法所经劫数亦少。”
灵升法师说完,径直走向窗边,抬手将窗外不远处的建筑指给吞佛童子。“施主曾经历过异度魔界忘却关,无相道有相似之处,不过仅有一二。施主尽力即可,不可勉强。”
吞佛童子透过窗格,看向那高出庙宇檐顶许多的浮屠塔,鼻腔逸出一声嘲哂。被他取命之人是他的劫数?笑话,从来不会有谁是他的劫数,那人又如何能是。百年来他从未悔过,此番作为,不过清还纠缠,从此两清,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