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小风》幺枝

8、山鸡凤凰

　　这一天，梁蝶在屋里做饭，梁鸿焘看项目的尾款现在还没收到，准备去那个公司一趟。
　　电话一响，梁鸿焘接。“梁先生在吗？”
　　“我是。”
　　“我是奉德建设的负责人。关于您尾款的事，还麻烦你跑一趟。”
　　“怎么回事。”语调甚至不是问句。
　　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起来，还带着轻嘲，“难道梁先生还没听说吗？要是我们再用您的作品，怕是还没建好就要被拆了。”

　　梁蝶担忧地看着梁鸿焘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甚至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隐隐觉得与那天晚上有关。
　　前天晚上，梁鸿焘出去买第二天的早餐食材，留她一个人在家等着。她收拾着衣服，从羊毛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三枚镍币，才觉手头的钱又所剩不多。
　　梁鸿焘的首款不过是他所要款项的一小部分，加上给她买了水彩，这几天钱匣子差不多见了底。虽然梁鸿焘说尾款很快就到，可她也想给他添置点东西，又不想挪他的款，于是她拿出从梁家带出来的一些首饰钗钏再去当铺里换点钱。
　　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许柏山。
　　她没想到，在这种小地方，黑夜里，她会碰上他。
　　许柏山看到她手里的黑袋子，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得一声冷笑，像是想把被毁约的屈辱都还回去：“梁小姐，怎的沦落至此，要靠当铺救济自己？”
　　梁蝶抬起头，声音平稳：“生活至此，我不觉得有什么。”
　　许柏山脸色一变，他没有料到那些话并没有刺激到她。见到她，其实他已经装不下去，他并不想对她冷漠，他只是气她的毁约：“阿蝶，你和我回去，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蝶笑笑，“不了。”说完就要走。
　　他拉住她的手臂，“我一个人赶到这里来，只是想带你回去。你母亲走的那段时日，日军已经频频骚扰锦湖边城，我和我爸一直在彻夜作战。七七那天，日军攻陷宛平城，我们附近的上海、江苏都受到了他们的轰炸和扫射，锦湖成为下一个上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家里忙成一团，我今晚才逮着空来找你。”
　　他在和她解释原因。她在听，可她能说什么呢，况且她又没有怨他，他何必这么说得像她在闹脾气。
　　她从来不懂这些家难国难，也不关心。也许她听闻过，可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知晓过它的严重与可怕。她算不得最上的贵戚名门，所以她没有那样沉重的责任去站在前线；她也不在最底层，所以她没有因为战争而饥寒交迫。
　　虽然，她现在也算流离失所。可她现在觉得也没有这么糟糕。
　　“许柏山，和你的命相比，我的命一文不值，我说真的。我对这个国家做不了什么，我端不了枪开不了炮。你做的事很好，全锦湖人的命都靠你护着。
　　我一个落魄小姐，是山鸡，不是凤凰。”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他，声音也很平静。
　　“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说这种话。”他苦笑，样子并不好看。
　　“是吗。”梁蝶笑了笑，“我想要的爱很单纯，没有这些复杂的东西，也没有这种令我不安的重大责任。我这段时日才发现，我一点儿也不适合认识你。梁鸿焘在你看来，一定算不得什么。于我，却不一样。”
　　许柏山注意到了那个名字。他知道以往她都唤阿哥，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陌生又熟悉。
　　她语气温柔，“我从小生活环境单纯，都是他惯的。长大了发现，我竟然只能在他惯着的生活里活着。”
　　饶是许柏山，也不能一下子转换过来，但似乎渐渐听懂了。他陈述事实：“梁鸿焘是你哥哥，亲哥哥。”
　　梁蝶沉默地昵了他一眼。
　　“你说这叫爱？”
　　他兀自笑起来，一时难以抑制，“天哪，活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如此恶心的事！”说完，他的脸色陡变，阴沉得可怕。
　　“恶心”一词如一把刀刺进梁蝶的心脏。她想过许多次别人知道后会怎么骂她，但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听到。她已经感觉到了痛。
　　“好啊梁蝶，搞了半天你上了你哥的床，我大概真是去追究绿帽子也不会追究到他身上。”想了想，又补了句：“我呸！”
　　梁蝶一听身子不由一抖，但还是要强作镇定。但她的脸色也已经很难看。她攥紧手里的钱，绕过许柏山，大步向前。
　　她听到身后许柏山的大笑，然后那句“梁蝶我要你们好看”在这条小巷久久回响。

　　梁鸿焘也顾不得梁蝶已经做好了饭，匆忙赶去公司。
　　方复明早料到他会过来，站在街角抽着烟，离公司不远。看到他，他笑着说：“等会见。”

　　他一进门，负责人已经候着他了。他客气地给他端了杯水，裤腿一拉，坐下来：“来，这边坐。”
　　桌上两杯热水冒着蒸汽，两人对坐着。
　　“怎么回事？”梁鸿焘也不多言，开门见山。
　　负责人两手撑着手指成塔型，一挑眉，道：“是这样，昨天下午公司收到几张照片。”他顿了顿，看梁鸿焘神色，知他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不久，整个奉德都在传您与......”那个称呼他还是不确定，“令妹？哦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声，“总之，您的花边新闻让您成为了建筑行业，乃至整个社会的谈资。如同企业执行官的个人声誉将大大影响公司的股价，您的作品也如是。”终于，他说出他的总结：“抱歉，我们决定终止与您的合作。”
　　梁鸿焘尚且算得冷静，但私隐的暴露，如堪堪遮掩的羞布再次碎裂，叫人直不了身子。
　　“这算，你们的违约？”
　　负责人像是听到了好笑的话，“违约？要真算起来，你应该感谢我不向你要名誉损失的费用呢。合同上清楚写明，因乙方个体原因影响到双方共有的项目工程计划，甲方有权向乙方提出赔偿。”说着他还拿出合约指了指上面的那项条款。
　　他已经懒得对他说敬语了。
　　梁鸿焘顿时无言。他的发问此刻让他自己更加羞赧。
　　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何曾有过这般的忤逆与屈辱？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乞食的贱狗，别人不分予，倒还咬着别人的裤管不放，自以为凶狠地叫两声有了威慑，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卑贱又可笑的呻鸣。

　　公司外的天空，是阴愁的灰绿色。今天阴云，没有火烈的太阳。
　　街上的人依然那样稀少，三三两两的日军在街上随意地逛着，看见合眼的，就捎走一个。
　　他进去时如何荒芜，现在，也还是那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挖走了一大块，剩下拥有的，也让他不安。他怕自己守不住剩下的东西。闭上眼睛，脑里那个梁鸿焘被截走了双腿。慢慢地，他看到手被砍掉，头被掳去，最后，心脏也被掏空。

　　向前走了两步，他感觉到有目光一直跟着自己。一回头，街角的方复明还在等着他。

　　他拒绝了方复明再一次提出的去咖啡厅坐坐的提议。他与他无甚可说，没有东西需要细谈。
　　“那就在这里说吧。”方复明笑笑，无所谓。

　　“要烟吗？”方复明从胸前的内兜里拿出橙金色的纸盒，是哈德门中的上等货。
　　梁鸿焘欲走，他赶紧一步上前拦截。“梁先生，有话好说。”
　　“好说？”梁鸿焘反问。
　　见梁鸿焘停下，方复明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放回烟盒，说道：“梁先生的结果我也料到。这只是迟早的事。我也不废话，只是望您再考虑考虑我的话。”
　　“照片你卖了多少钱？”
　　方复明笑了声，“几张照片能值几个钱？”他凑到他耳边，“毁了您，对我而言才值钱。”
　　他本只是想直接寄给这家建筑公司，只要他们不录用他的作品就行。没想突然有人来找他，说是要买他这些照片。他就又冲洗了一份给他们。
　　没想到第二天全奉德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平时没人看的《奉德日报》也因为刊载了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一下子售罄，这可乐了他们的主编。一夜之间，这件事成了所有人饭后的谈资。
　　他想，应是什么有影响力的人买走了它。
　　“我只有一个目的，除此之外，我没有兴趣。”说着他向梁鸿焘口袋里塞了张纸，转身离开。
　　梁鸿焘拿起来，上面是他的名片，简洁得只有名字和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