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的剑》涯兮

13、第 13 章

　　苏厉男一惊：“只是中毒而已，把毒解了不就行了，难道堂堂医王谷还解不了一个小毒？”

　　萧离恨一笑：“我体内本就有千种毒素，只是相互克制，也能攻克常见的毒，这才使我练就百毒不侵的体质，但我这次所中之毒，打破了这种平衡，就使得我千毒并发，非但内力尽失，还有性命之忧。”他叹一声，“看来老天不想要我活。”

　　他看起来很悲伤，然而脸上的笑容却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会露出来的。

　　苏厉男一急：“胡说八道，是哪个庸医说的，我去杀了他。”

　　“是我这个庸医说的，怎么？”突听客栈外传来一道悦耳的少年音，只见一位药童装扮的白衣少年背着药娄走进来，他一脸稚嫩，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头却堪比侯瞬。长得不大，气焰倒是不弱，他昂首阔步，双手环胸看了苏厉男一眼，一脸嫌弃地道，“我还以为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原来是你这小姑娘，看你脸色发红，呼吸急促，怕是肝火太旺，易动怒，若是你求爷爷我，我就给你个方子，让你降降火。”

　　苏厉男是个骄纵蛮横的人，像她这样的人，最受不了别人贬低，于是她肝火一动，怒道：“哪来的混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叫爷爷，我呸！”

　　药童瞪直了眼，手指着苏厉男，恼道：“你这小姑娘，见到前辈就这种态度，哪怕是你老子，见到我也得喊声前辈。”

　　苏厉男冷哼一声，瞧着药童的小身板哂笑：“就你这十三岁的小娃儿，也配自称前辈？”

　　苏厉男缺乏眼界，不认得来人，但侯瞬跟随侯奕棠多年，就算认不得人，也能从人的特征来认出人。

　　现在，他就认出了来人，他诚惶诚恐地站到苏厉男面前，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医仙洛神前辈？”

　　洛神一喜，眉头高高地扬起，这是他高兴的表现，无论是谁能被人认出来都会很高兴：“小子，你认得我？”

　　侯瞬毕恭毕敬地道:“昔日家父扫平黑水寨后，身负重伤，晚辈护送他至医王谷后，是前辈救了家父，家父对前辈感激不尽，一直想回报前辈恩情。前可叹前辈立下规矩，不出医王谷，家父又无缘再进医王谷，故无法回报前辈恩德。此次晚辈受家父所托，送一位朋友来医王谷，临走前，家父特意叮嘱晚辈，若有幸见到前辈，定好好报答前辈昔日恩德。”

　　他的态度很诚恳，没有谁面对救命恩人不诚恳，尤其恩人是能救你的命，也能要你命的人。

　　但并不是态度诚恳，别人就一定买账。

　　洛神就不买他的账，他冷哼一声：“你就是侯奕棠的龟儿子？”

　　侯瞬一时哑然，这话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洛神撵着手指算了算：“时隔十年，你老子才想起要报恩，还带了一个要死的人给我，这就是你老子要报恩的态度？”

　　侯瞬尴尬地道：“前辈，家父多次想见您，但一直见不到。”

　　“放屁。”洛神直接跳起来，指着侯瞬的脑门嚷嚷，“我一直住在医王谷二十年没离开过，他来没来，我会不知道？少油嘴滑舌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还有你，”他直指已经愣住的苏厉男，“小小年纪口出狂言，连武林盟主的龟儿子都得喊我一声前辈，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我小娃儿？”

　　侯瞬连忙替动怒的苏厉男说话：“前辈，方才内人多有得罪，请见谅。”

　　洛神摇头叹气：“老子不行，龟儿子也不行，龟儿子的媳妇也不行，唉这一家都不行啊。”

　　萧离恨笑了，看到侯瞬吃瘪他很开心。

　　秦世遗倒很识相，拱手对洛神道：“听闻洛神前辈年过半百，但驻颜有术，容貌一直保持十三岁的模样，今日一见，前辈的驻颜术果然不同凡响，可见医术也更高明，但不知前辈可有妙方能救萧兄？”

　　洛神哼了一声：“还是你识相，不愧是萧小子的好兄弟。”他说完，脸沉了下来，“但你若要问救他的妙方，有，但我救不了。”

　　气氛顿时凝滞，江湖人称“医仙”的人，都救不了萧离恨，那么还有谁能救萧离恨？

　　萧离恨走到桌前，支起二郎腿，撵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医仙医术再好，也有救不了的人，配不出来的毒，所以说医仙不是神，只是人。”

　　“我呸。我行医多年，就没碰到救不了的人。”洛神叫叫嚷嚷，“臭小子，你甭想坏我的名号，我救不了你，但我知道谁能救你，我一定能让那个人救你。”

　　秦世遗问：“敢问前辈，谁人可救萧兄？”

　　洛神脸色一沉：“活死人谷，双手杀生黑隐娘。”

　　活死人谷，没有活人，只有生不如死的活死人，当然，也有死人。

　　来这里的都是亡命之徒，他们或背负血海深仇，或身背数条罪孽，或被病痛毒物折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们在这里，就像活死人一样，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

　　入了活死人谷，唯有变回活人，才能离开。这是活死人谷的规矩，但自二十年前活死人谷创立以来，就从来没有人能变回活人离开。

　　双手杀生黑隐娘就是活死人谷的谷主，她立下了给人出谷活路的规矩，但却从没真正给想出谷的人活路。

　　“入了活死人谷，就只有两条路，一是走上黄泉路，二是杀了谷主，铺出一条活人路。”江湖的传言，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不信。

　　双手杀生黑隐娘在二十年前就成名江湖，武功在当年就能在江湖上称霸群雄，一手蚕丝线能杀人于无形，还能治病救人，丝上的毒能救人也能杀人。

　　没有人敢惹她，哪怕她只是一个女人。

　　医王谷的大夫从不出谷，但洛神却为了萧离恨破了规矩，因为他不能允许自己手下有治不好的病人，所以他跟着萧离恨，时时刻刻保住萧离恨的小命。

　　萧离恨的命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很短，短到前往活死人谷，就得浪费半个月。

　　洛神说萧离恨中的毒，出自活死人谷，洛神曾在二十年前在一具逃出活死人谷的尸首上见过这种毒，然而遗憾地是，那具尸首已高度腐败，采集不到毒素，他也就没办法研制解药。只能让萧离恨前去求解药。

　　为了给萧离恨保命，让他多一点时间，洛神每晚都要给萧离恨放毒，除了秦世遗外，谁人都不准接近。

　　半个月后，活死人谷。

　　活死人谷是建在一片坟场之中，四周都是凄凉的坟墓，天从进谷开始，便变得灰蒙起来。

　　这里没有生人的气息，只有死人的怨气飘荡。

　　风声呼啸，枯木猛摇，发出像冤魂一样的惨叫声。地上落下枫叶铺成一条血色的路，每一脚踩下去都像踩中尸骨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之音。

　　苏厉男浑身发抖，侯瞬拥着她的胳膊，掏出判官笔，小心翼翼地前行。王羽钏吓得脸色惨白，亦步亦趋地跟着侯瞬。

　　洛神已经有半只脚踏入黄泉，他不怕。秦世遗眼里只有萧离恨的安危，他不慌，而萧离恨像来到极乐世界，面带微笑，享受着这里独特的恐怖风景。

　　终于，他们走过了可怖的坟场，来到了谷口。

　　引路人已经在谷口等候，他是一位佝偻的老人，一手负在背上，另一手杵着拐杖，但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只要知道“拐神”江牙的人，都会对他充满敬畏。

　　他已经不年轻，但他年轻的时候就凭着一把老人才用的拐，杀了仇家的整整一千人，然后他逃到这里，成了引路人。

　　“老人家，我们想求见谷主。”侯瞬走到江牙面前，毕恭毕敬地道。

　　江牙垂着头，佝偻的背脊使得他的身高只到侯瞬的腰部，他没有抬头，可他强大的气势却足以让侯瞬低下头，不敢失礼。

　　江牙步履蹒跚地在众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声音奇怪地笑：“你们很勇敢，敢在谷主想杀人的时候去见她。”

　　萧离恨走到江牙面前，背负双手弯下腰，笑眯眯地道：“她想杀人，和我们想见她，是两回事。”

　　江牙眼里稍微有了一些光亮，他抬起头，看着萧离恨就是像盯着一具尸体：“你不怕死？”

　　萧离恨笑了：“我本就是将死之人，谈何怕死？”

　　“好，好，”江牙又慢悠悠地看向其他人，视线忽然凝固在秦世遗脸上，仿佛见到了老熟人，瞳孔一缩，“你？”

　　秦世遗好奇地道：“前辈，您认得我？”

　　“有趣，实在有趣，”江牙捋了捋长须，哈哈朗笑，“我们活死人谷很久没来这么有趣的人了，不但有医仙洛神，还有武林盟主侯奕棠的龟儿子，更有……”他忽然一拐击向秦世遗，“你！”

　　他很快，快得侯瞬只见一道残影，他的拐就已经距离秦世遗咽喉不到一寸。

　　却听“铛”地一声，拐偏离了两寸，一个锄头挡开了他的拐。

　　洛神收起锄头，大声嚷嚷：“臭老头，你不给我面子是不是，当年你的命还是我救回来的，你敢动他们试试。”

　　“不敢，前辈，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抱歉。”拐神江牙是混迹多年江湖的老前辈，但再老的前辈也怕死，怕死的人就不会敢得罪医仙。他收起了拐，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歉。

　　洛神把锄头往药娄里一丢，双手叉腰：“除了这小子和我的病人，其他人你随便砍，我管不着，就他俩你别想动一根指头。”

　　“是，是。”江牙吹了一声口哨，只见天际一只雄鹰飞到了他肩头，耀武扬威地展开双翼示威，“这只鹰会带你们前往谷主的住处。”

　　“这还差不多。”洛神昂起头，大摇大摆地拉着萧离恨和秦世遗走进谷中，跟随展翅翱翔的雄鹰而去，侯瞬三人紧跟其上，却见江牙拐杖一杵，像一座山般挡住他们的去路。

　　“入活死人谷的只有活死人。”江牙道。

　　苏厉男指着逐渐远去的萧离恨：“他是活死人？”

　　江牙道：“他快死了，就是活死人。”

　　苏厉男又指着洛神：“他也是活死人？”

　　江牙道：“他离棺材只有半只脚，他也是活死人。”

　　苏厉男又指着越来越远的秦世遗：“他也是活死人？”

　　江牙嘴角浮现一丝奇怪的笑：“他将会成为死人。”

　　“你们两个臭小子，跟紧我点，不然一会出什么事，缺胳膊断腿的，可别说是我治不好你们，玷.污了我的名声，听见没有？”洛神洋洋自得地回头一看，“诶人呢？”

　　天地苍茫，唯有白雾飘荡，然而萧离恨和秦世遗已经不知所踪，雄鹰也隐没在空中。

　　“坏了！”洛神一拍大腿，朝着原路返回，“秦小子有危险。”

　　他的脚步很快，做医仙就得上山采药，他脚步当然快。半盏茶时间他便回到了谷口，但是他找的人不在，甚至他不想找的人也不在。

　　侯瞬、苏厉男和王羽钏也不见了。

　　引路人江牙还在，他佝偻着背，站在谷口，望着谷口外的尽头，好像在看尽头到底会多多少具尸骨。

　　“他们何在？”洛神不喜欢说废话，他的锄头直接挂在了江牙的脖子上，好像切菜一样那么随便。

　　江牙叹口气：“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洛神问：“他们该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江牙咧开一口黄牙，笑得如同修罗索命：“黄泉路上。”

　　“秦兄，似乎我们迷路了。”萧离恨苦恼地站在原地，捏着下巴，望着四周的雾。

　　他的身边只有秦世遗，没有了洛神，也没有了引路的雄鹰。

　　他们理应会被白雾分开，但他们形影不离的身影，让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秦世遗无声地牵起萧离恨的手，运起一掌拍向虚空，只见白雾散开后的天地，依然是一片白茫，没有路，没有光，两人就像是被一团棉花包裹着，看不到除了白以外的色彩。

　　未知的前路容易让人产生恐惧，但他们不怕。

　　秦世遗拧紧眉头：“别松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他无所畏惧。

　　萧离恨像被秦世遗牵着线的风筝，秦世遗去哪他就跟去哪，他好奇地问：“你不怕死在这里？”

　　秦世遗脚步一顿，又继续挥掌散开雾气，一路向前：“我只怕死的时候，不在你身边。”

　　萧离恨笑了，反握住秦世遗的手，与他并肩前行：“只可惜我内力尽失，否则以冥阳功，定能散去雾气。”

　　秦世遗一怔：“多谢。”

　　他呼吸一沉，掌心运起内力，只见天地间水气凝结成霜，白雾化为冰洁，像冰渣一样，从空中砸落在地，硬生生开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路。

　　雾成了冰，就不能再阻碍视线，只见满地的白骨，零零碎碎地散落地上，像是黄泉之路，一路蔓延到尽头的房屋群。

　　萧离恨和秦世遗对视一眼，走向前方的房屋群。

　　闯出白雾阵，房屋群前的石碑像座山一样，伫立在建筑物前。

　　“入活死人谷者，永世不得出。”

　　这才是活死人谷的谷口，刚才那里，不过是前往活死人谷的黄泉之路。

　　雄鹰桀骜地啸叫一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而后向前方飞行。

　　两人随着雄鹰，绷紧神经走向前方。

　　这里错落有致地坐落着一间间房屋，有木质屋，也有茅草屋，有装潢华丽、布景优雅的，也有破败得有如破庙的房屋。

　　屋里住有人，有炊烟从屋顶升起，散出饭的清香。

　　屋外也有人，来来往往的人群或穿着光鲜，或衣衫褴褛，他们或在市集购物，或在形似青楼的地方取乐。

　　这不像是外人传言的活死人谷，倒像是一个充满人气的小县城。

　　没有人停下来看进谷的萧离恨两人，就好像他们两人是自己的同伴一样。

　　雄鹰最后停在一座庞大的石屋前。

　　石屋前有两位高大勇猛的壮汉，守在门前，看到他们，没有一点犹豫地拉开石门，请他们进入。

　　萧离恨疑惑地与秦世遗看了一眼，秦世遗握紧萧离恨的手，低声道：“别离开我。”

　　萧离恨一笑：“我这辈子都缠着你，想让我离开，就算是阎王爷也不可以。”

　　他们走进了石门。

　　然后石门就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推动一样，重重地关上。

　　空荡荡的走道，没有一点光亮，只能听到像是血滴一样的“嘀嗒”回声。

　　秦世遗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到最佳状态，放平呼吸，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前行，让萧离恨站在自己的身后，跟着自己的脚步。萧离恨虽然是个废人，但他的耳朵和眼睛还在，他看不到，可他听得到。

　　就在秦世遗踏到一块地砖之时，萧离恨一侧身，只听“嗖”地一声，疑似暗器贴着他耳边掠过，冰冷的寒意顺着被削断的发渗透到头皮里。

　　秦世遗暴喝一声，空气的温度突然下降，萧离恨听到飞速袭击自己的暗器速度变慢了。

　　秦世遗身负寒凝绝心法，可化水为冰，令周身形成冰场，可以减缓暗器袭击的速度。

　　但再强大的武功也有薄弱的一面，在黑暗之中，运用寒凝绝还要照顾萧离恨，会极大地消耗内力。

　　他们还没走过漫长的过道，秦世遗就已经冷汗淋漓。

　　萧离恨叹口气：“秦兄，我还没聋，我还能听声辨位，避开暗器。”

　　秦世遗冷声道：“刚才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一次。借你叶链一用。”他拉起萧离恨的手，足尖轻点，抽.出萧离恨的叶链，闻声朝空气一挥，震碎了袭击而来的暗器，只听“铛铛”数声，暗器落地，他也同时带着萧离恨跃出了包围圈。

　　眼前豁然开朗，光亮也逐渐扑入眼中。

　　他们看到了光，也看到了石屋里的模样。

　　比起叫石屋，这里更像是坟墓里，没有人气，只有冰冷的石狮，仿佛镇墓兽一般，雄踞在殿堂之外。

　　穿过一段狭窄的长廊，他们走进殿堂。

　　一位全身黑衣的女人端坐在石椅上，神情倨傲，她就像是死人一样，脸色惨白，双唇发黑，就连指甲，也是黑。

　　她长得并不可怕，相反她很美，就跟蛇蝎美人一样，明明知道带毒，还忍不住想亲近和亲吻的美。

　　她就是双手杀生黑隐娘。

　　她似乎并没有看清萧离恨和秦世遗的模样，她眯着眼，冷声问：“入活死人谷者，永世不能出，你们应该知道规矩。”

　　萧离恨嘴角一弯：“我们知道规矩，但我们也知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黑隐娘问：“你以为你能让我改规矩？”

　　萧离恨道：“要改规矩很简单，杀了你就可以。”

　　“哈哈哈，”黑隐娘放声大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句话了，小子，从你进谷，江牙就告诉我，你不会武，你凭什么杀我？”

　　萧离恨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杀人不一定要用武功，只要用脑袋就可以。”

　　黑隐娘哂笑道：“你想用你的脑袋，来换我的脑袋？”

　　萧离恨答：“不，我只想用我的脑袋换你一样东西。”

　　黑隐娘饶有兴味地问：“什么东西？”

　　萧离恨道：“活死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