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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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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知何时又刮起了风,一开始还只细细的嘶闹着,然渐渐的,似夹杂着飘絮变得浓厚了起来。
可屋内却太安静。雕花紫檀木桌上摆着个白釉刻花并蒂莲熏盘座,正烧着青桂,幽幽沉香不绝如缕。循着一路繁饰的波斯毯往内屋看去,黄花梨木美人榻上裹着水蓝缎袍,撑额闭目的,正是刚才才见的秀雅师爷仲祝陵。
一张胡毯披在了他身上,他侧身看去,那纤手泛着凄白,仿佛大病抽丝而去之人。他惊得抬头,只见那人笑脸盈盈的看着她。
“祝凌,对不住,昏昏沉沉才醒,让你等久了。”
“你还好吧?这气色实在……”
“我知道难见人,你又不是外人。”
祝凌望着她一时无言,不晓得是因这香气挠人了还是真染了风寒,他竟犯了困意。
“赶了夜路过来的?”
他点点头,“岑壁中了毒箭,我回来找宫一鹤。战局已定,莫戴降服归顺,圣上旧疾复发,来信予我说了一些事。其中……”
“圣上是要见我罢。”
“洵珂……”他望着眼前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只怕你身子这般,回朝路途吃不消。”
“没有事。你看我这样,其实只是久未见光,前几日一点小风寒,现在都好了大半。去见见也好,从熠都到纥陵一路景致好,天气想来都比这里好,全当见见光,说不定就好全。”她笑了笑,“我和皇上,两个病友相见,聊聊最近的见识的新药材也不错。”
“你还说笑。他这些年在位谋事着实不好做,内忧不稳,外患不定。他太过勤力,里里外外都忧心太重,只怕最后这局面事与愿违。那道君和我说了,只怕他也撑不过这一年了。”
她神色突然凝重了。“予环小王爷不成气候,可是我这个局外不问事之人都有耳闻的。相爷去年暴毙,尚未查个水落石出。各藩王从他登基那天起就心浮气躁,但就算觊觎这位子,也得等陈王叔和厚业公两位争出个高下。但这两位年纪过半,就算坐上椅子了,也未必做得久。如此看来,谁的胜算谁都不大。段侯爷那边是怎么说?”
“唉,要看雪景公主明年要谁做驸马了。如果相中段侯爷,年纪轻轻的话……以后未必没有本事。虽然段百衡现在在朝野无名分,但谁都知道他是太上圣祖的嫔孙,虽然系得远了点,但到底也是有血脉的。”
“朝代更替是天下大事,怕未来这十几年,是不能平静了。洵珂,你可怎么办?”
“怕也是没有用,就当这几年是偷来的日子。何况我顾洵珂从出生到现在,可有平静日子过?”
突然刮起的风又突然的停了,落雪亦是稀稀洒洒,有见势便收的姿态。蒲喜早已在屋外候着,见公子召唤,便让小桨去取水来。
进门见了仲祝陵,桌上的米糕一点未动,蒲喜不免嘴里唠叨。“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用药材熬制,又用香料烘焙做的,这天气也不好干,师爷也不赏个面子尝一口。”
仲祝陵笑着摇摇头,只好伸手拿了一块放嘴里。这米糕真是又苦又甜,没办法,瞧着蒲喜的眼神,哪能再说什么呢。末了,“洵珂,真不知道你把这丫头许给哪户人家,以后他这夫婿的日子怕是跟这米糕一样了吧。”
顾洵珂但笑不语。“反正是挺好的,对吧,蒲喜?”
蒲喜一刷的脸红,“公子!说了不许再生闹我。”
小桨和吴逸把水桶端了进来,仲祝陵看到吴逸仍是吓了一跳。“吴逸,许久不见竟然又壮实了,都要撂住新科武状元了。”
吴逸连连握拳,“仲大人您就饶了我吧,别再让我去考那些个东西了。我一大粗真是怕了。”
仲祝陵正要开口,顾洵珂连忙打断他。“行行好,你那说辞我也都能背下了。这材啊,我先替你惜了。”
“罢了罢了。”
“吴逸,药熬好了吗?”
“还没,那药草费时辰。我再看看去。”正要离去,仲祝陵叫住了他,又跟蒲喜要来了纸币,匆匆写了什么递给吴逸。“若是得空,便帮我去一趟驿馆,让张杵良将这封信交给宫一鹤,他现下应该在华柑庄。”
“是。”“吴逸,带我去炊房吧,刚才一起煮了师爷的药,还是得瞧瞧去。小桨,你在这留下照顾公子和师爷。”
“不必了。小桨,你帮我去一趟文灌书院,我日前订的书想来是到了,替我拿回来吧。”
将他们都打发了下去,顾洵珂便在珠帘后的书塌习字,仲祝陵在里屋合衣浴汤,那药汤不一会儿便将他蒸得面色泛红,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屋内一股药草味混合着青桂香,令仲祝陵忍不住在汤里打起瞌睡。睡在半懵半醒间,隐隐约约见是洵珂的脸在跟前,那清亮如明月的眼眸,不知是不是含着笑,只想邀请到梦中来。沉沉坠入无人之境前,他只听得自己最后的一声叹息。
这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是躺在柔软的床塌上。涓子正好在换香,见他醒了便拿来衣服让他更衣,一晚汤药亦放置跟前。
“宫老爷已经来过,为您开了药。小姐在做晚膳,我们都沾了您的好运时,也不知多久没有尝过小姐的手艺了。”
他点点头,换了衣服,却突然瞧见屋内挂的一幅画。愣了一下,“这……新画的?”
涓子看了一眼,叹气。“前段时间小姐总是做梦,醒来像是丢了魂。问了她也不说,后来看到画,涓儿就什么都明白了。”
洵珂的画向来了得。仲祝陵走到画跟前,那只是个人影的轮廓。淡淡几笔描得不真切,衣冠闲散若有似无。一股说不明的情绪凝结在画中,入眼有惊疑,而后品情缱,又看出些许惆怅,最后再细瞧,画中人又似不在。令人欲述无言。
“是他吗?洵珂记起来了?!”
涓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小姐说就是闲着无事画画梦里人。每每提笔要画,最后只能画成这样。”
仲祝陵凝视许久无言。
涓子在身后却突然噗通跪了下来,吓了祝陵一跳。回头只见涓子红着个眼睛,“师爷,求您……不要带小姐回去可好?我怕,我好怕……小姐好不容易离开,当初说今生不见,又岂能毁约。我替小姐难过,你们怎么能一个两个都那么残忍,再将她推往回去的路……”
仲祝陵将她扶起,面露凄楚。他心里又何想这样。顾洵珂乃将门之后,护国九将之一顾纯奕之女,他们同为祈安居士门下的徒弟,又曾共事于军机阁,自己亦倾慕她,不论于哪一情面,他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但这是圣谕,他不能违。更何况,这一世该了结的便不要拖到来生吧。一世已够苦。
“执念不解,此生不安。”冬夜星稀,一片阴霾。历史不会改变,而曾卷入历史洪流中挣扎纠缠的人,至死方休。
顾洵珂做了一桌好菜,惹得仲祝陵高兴不已,宫一鹤就更不用说了,直呼娘子好。蒲喜见一屋暖气融融,只觉得许久未见公子的笑,心里真是比什么都欢快。什么都不比故人欢叙来得珍贵。涓子一个晚上眼睛都是眼泪盈眶,被小桨追着问眼睛是不是进烟了,只有吴逸知道这般眼泪是为何。他和涓子打小跟着顾洵珂,凝住眼眶的眼泪,既是欢喜,也是怀念,更是悲从中来。常人道往事如烟,哪晓得它久久徘徊不散。
酒足饭饱,顾仲鹤三人于炊房内烤火。烧的是上好松木,压住了原本屋内窜流的药味。宫一鹤看着仲祝陵一点点加着木炭,而顾洵珂披着大棉被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火光映着她本就煞白的脸,甚是惊恐。
“娘子,你这是寻着要升仙么,一张寿尽之脸。眼珠子倒是转转啊。”
“滚。”顾洵珂翻了个白眼,宫一鹤立刻噤声了,那转起眼珠子更是吓人。
祝陵在一旁开口道:“是呀,洵珂,你这身子骨实在叫人不忍。”可又斜了宫一鹤一眼,“亏你还担着个天下第一生的美名,她都照料不好。”
宫一鹤听祝陵这么一说立刻一脸幽怨。“还说呢,身子是她自己的,只怪她自己不上心。普天之下能把她这条命续起来,怎么就不是本事了?你倒是问问她,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当初把她救活,她只说救命之恩感恩戴德,无以为报,除却以身相许,其它的尽管吩咐她做。他一个招摇撞骗混江湖的小药生,能有什么让她大军师吩咐的。倒是为着应付在老家唯一抚养他的姑姑,只说得讨个媳妇。但逍遥本性哪里愿意拖家带口,压根儿不想娶亲。谁知顾洵珂要许他娘子之名,随他风光归田一番。姑姑见他后半生也有个照顾了,便安详归去了。他承认他平时嘴巴是刻薄了点,但扪心自问,已是尽力待她处处都好。
“呃,那显然……是因为我要求不高。你也无事可做,自然事事都好。”她兀自斟了一杯酒,打了个寒颤。“这次出门,已知世不太平。我自会注意的,你们且放心罢。此趟若是顺利,我还想去洲西看看。一直想去呢。”她话语不清不淡,但一股拗执像火油滴在火堆里,印得眼眸熠火生辉。
祝仲凌忽得眉头一皱。“我有个事,这次来是要问问你两。”
“五年前,在储羊楼那场大火?还记得?”
顾洵珂点点头。和宫一鹤对视了一眼,道:“当晚储羊楼前脚火刚灭,皇宫西苑也着火了。他本是要赶着出宫救人,哪想又被召回去。你可是疑问这个?”
祝陵点点头,又转而问宫一鹤。“你当时看的可是怀孕的胥妃?没有其它人?”
宫一鹤眼眸一垂,摇摇头。“真是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妃子动了惊!哪抵得过上百人命!给她开副药,真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祝陵接着说,“西苑住着姜国降服的废太子南荣和几个随侍,那场火只逃生了一个人,是南荣的近侍,还是个哑巴。后查出纵火谋凶之人乃姜国前朝叛将冯四酆,是来寻仇的。但我此次得知的事是,西苑一直放着真正的姜国玉玺,这些年姜太后一直暗中派人来寻此事。而南荣太子根本不是南荣太子,那个哑巴才是。为求平安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可谓费尽心思。可怜冯四酆,不过担了一个黑锅。我那番也是错杀了人。”
“把玉玺放在别国,这想法也胆大冒险了。”宫一鹤是搞不明这些个政治家是怎么把弄权术的,只知道这玉玺不可儿戏。背后牵连的人物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顾洵珂脑袋一歪,又喝了一杯酒。“南苑的火跟储羊楼有关?”
“这就是我疑问的地方。当初南荣招降时初到都城住的就是储羊楼。南荣太子以前在姜国时就因为身有秘密兵符而令人忌惮三分。据闻姜国第三朝帝王平易君在位时秘密组建了一个神令营,天下没有营内将士不能做之事,厉害无比。平时分散在军营,非国难不集合。但自从南荣降服后,兵符也被当面销毁,故神令营解散。但不知哪来的风声,又说兵符其实仍藏在储羊楼。我猜有人是借火取符。”
“而我亦得知,冯四酆曾是神令营一将,地位举足轻重。虽不知这其中前后关联,但必定因系重大。而我总归是杀错了人。”
“此次洵珂随我面圣,我亦是秉呈皇上重新彻查此事。只把纵火元凶真正找出,还冯四酆一个清白。而姜国内政之事,虽事不关己,但我确是怕陈王叔与姜太后有勾结。先皇将鱼姜作为封地赏给陈王叔,还有几座靠近姜国的沙漠城池。怕到时陈王叔卖地求荣,若是姜国寻回兵符,陈王叔向姜太后借得神令营,只怕都城与皇宫不得安生。”
“洵珂,你跟我说过你有恩于南荣太子,之前在储羊楼你亦与他有过交谈。你回忆一下,当时假南荣和随侍哑巴,都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洵珂低下头细细回忆,炭火噼啪的烧着,屋内一时静谧,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祝陵又转而问宫一鹤,“你也好好想想,当时给胥妃开药,没再做其它的?”
“我刚想起,但不晓得紧要不紧要,给胥妃开了药,当时胥妃的胞兄亦在一旁,他说他夫人最近夜不能寐,向我也讨了点安神药。”
“这样啊……胥妃的胞兄?这个人我没太多印象,我得回去再查查,但肯定有问题。你给他开的什么安神药?”
“这个……”
祝陵摇摇头,“你一定给了他禁药是不是?否则只是一剂安神,上哪里要不到?你那葫芦里卖的药,怕是别处寻不到吧?”
宫一鹤汗颜,“这都被你猜到……”见顾洵珂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他含了一口酒,“夫妻床底之事,给了他一些灵丹妙药……”
顾洵珂冷冷开口,“收了多少银两?”
“呃……这火太旺,热死我了。我去找找扇子……”宫一鹤说着要起身,被顾洵珂一道眼射中。弱弱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银?”
“呃……五百……”
顾洵珂和祝仲凌皆倒吸一口冷气,“你……”
“哎哟娘子,若非如此怎会给你好食好用,还有那波斯毯……”
“什么?!那毯子你不是说给人看病人家送的么!”
宫一鹤只想找扇子。
“再说了,我又不缺钱!!你这丧尽天良没医德的……”
“跟那破人谈什么天良,难道他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
祝仲凌给顾洵珂倒了一杯酒,示意她别计较,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人。又问了宫一鹤,“那药吃了有何用?”
“会产生幻觉。”
“你怎么整天捣腾这些玩意儿!!”
“因,为,我,是,个,卖,药,的,啊。”
“无赖奸医。”
“好了,说回正事。也快年底了,域北战事也要收尾了。皇上想尽快查出此事。我估算了一下,姜太后也许年后就要向华阳君发难了。如果有内应的话,难免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