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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神秘匪帮 ...


  •   第四章

      一
      流浪艺人终于把书翻译出来了。当他拿着厚厚的羊皮卷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我早已经不耐烦了。
      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用汉人的语言演唱,而这样费力地翻译,他回答说,那样就没有我们的韵味了。他宁可不做艺人也不能坏了艺人行当的名声。
      为了表示我对他的赏识,也为了表示我对他大半年劳作的奖励,我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过去叫什么我就不管了。”
      流浪艺人感到意外,虽然在他心底对我们这样的王公贵族没有好感,可对我给他的恩惠还是感恩戴德。他跪在了地上,说:“谢谢少爷,我走了这么多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少爷真是有心啊。”
      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了自己的优秀,想了想,说:“以后我就叫你浩斯吧。”这个名字有“成双成对”的意思,是我特意为他想到的。
      他显然也感觉到了这名字的意思,充满风尘的眼睛里流出了温柔的伤感,接着感激地说:“谢谢少爷,我会为你祈祷的,你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好人,可我希望别人这样说我。艺人浩斯的嘴巴让我高兴了,我对他说:“这半年来你都没停过手里的活,这两天你歇一歇,把半年前留在脸上风沙洗净,然后给我演唱吧。”
      艺人浩斯退下去了。
      我为留下了这个曾游走在大江两岸的流浪艺人而高兴,而且他也不再是流浪艺人了,我叫他艺人浩斯,我这么叫他,他的仅存的一只眼睛里又闪着感激的光芒了。
      做公爷有很多烦恼,可也有乐趣,不是吗?我动动嘴巴,就让艺人浩斯对我感恩戴德了,我要是个普通的百姓,能这样吗?
      我心情很好,派人去找隋姑射。
      派去的侍女回来告诉我:“少爷,隋姑娘说马上来,她在和先生说话。”
      我不高兴地打断这个细眼睛的侍女:“我不是让你避开他吗?”
      侍女对我的话并不十分在意,扬起一张小脸,说:“他们在一起,我怎么说呢。”
      侍女们都不怕我,倒是男仆怕我发脾气。官邸的男人虽然不说,但他们都觉得我不像个蒙古男人,不善骑马、不能射箭,倒和侍女们挺和气,没有架子。
      我不管这些,对那个侍女说:“你别耍贫嘴,还不再去,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找个男人啊?”
      侍女就噘起了嘴巴,刚要说什么,隋姑射来了。见到来人,侍女忙把一脸的生动掩藏起来了,好像害怕隋姑射似的。
      是的,隋姑射虽然什么都不说,可她总给人带来一种庄重的气息,连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就别说侍女了。
      我不知道刚才和侍女说的话,隋姑射听到没有,可我的脸却不自觉地发烧了。自从上次她生气了之后,我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她给我讲了爱情的意义后,我就更加觉得那是野兽的行为了。这段时间里,我在隋姑射面前竟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这感觉简直太奇怪了,我是官邸的主人、人人尊敬的辅国公,她呢,是普通人的女儿,我怎么害怕起她来了?
      自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照镜子”了,同时也觉得我的许多做法的不对了,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说话了。
      把她找来我有些紧张,我从来没有紧张的感觉,紧张对我来说是个新生的事物,使我难以把握了。
      我是为带隋姑射去那场合而耿耿于怀,想借艺人浩斯的说唱来恢复我们的亲密交往。这主要是我的想法,隋姑射在那之后只给我讲了什么是爱情,然后还同往常一样,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可我知道她还在生气,我送给她的亮银发针,她从来都没有戴过。还好艺人浩斯完成了他的翻译,我恰好用这个机会约来隋姑射。
      我对她说:“艺人浩斯翻译完了,我们一起听他唱吧。”
      隋姑射听了,友好地看了看旁边侍立的艺人浩斯,然后对我说:“少爷,你的书还没念完呢,怎么……”
      我赶紧说:“我会念完,我保证。不过,这时候还是听听艺人浩斯的说唱吧,他都准备了大半年了。”
      这时,艺人浩斯小心地说:“是啊,少爷是为你才这样的,是吧,少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的热烈表达的能力在隋姑射面前已经远去了,所以我对艺人浩斯代我说出这样的话,表示由衷地高兴。我对他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他则谦卑地低下了头。
      隋姑射留下了。她坐在旁边的花凳上面,两只白皙的手放在膝盖上,坐姿优雅自如,有一种庄严的美感,像是家庙供奉的美丽女神一样,让人把想入非非的念头都化成了庄严的向往了。
      我的心思全在隋姑射身上,艺人浩斯的话就没有听见。我觉得她确实是一位女神,美丽的女神,把我心中那些欲念都净化了,提升了一种境界,不过,这反而让我更加迷恋她了。我心中的女神啊,我对你是那么地迷恋,可是我却不敢贸然亲近你……
      隋姑射的眼睛望向我了,她的眼睛带着疑问,我反应过来才知道,艺人浩斯已经请示了两遍了。我这才回过神,坐直了身子,这时艺人浩斯第三遍躬身问我:“少爷,可以开始了吧?”
      我就说:“好,你开始吧。”
      艺人浩斯开始了。先是正式说唱前的序曲,往往唱一段民间传说。他的声音沙哑而浑厚,带着蒙古长调的苍凉,手里的琴弦跳荡出了草原的情韵,我仿佛看见了野马在奔跑,沾满花香的马蹄踏在青青的草尖儿上,遥远地方的白云在慢慢飘荡……
      艺人浩斯沉醉了。在这样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低下的艺人,而是这个场面的主宰了。他的眼睛闭着,已经进入到了境界了。随着马头琴的调子,他的手越来越快,音调也越来越高,好像是快马将人带向遥远的天边了……
      我想,是不是他和他那位心上人到远方去了,在草原深处跳下马,将套马杆插在旁边,这样即使草原上的亲王过来,看到这野合的标志,也要微笑着轻轻走过,绝不会打扰这两位年轻人了……
      可是,艺人浩斯的手停下来了,他紧闭的眼睛流出了眼泪,他的头垂下了。可能是怕我怪他吧,他掩饰着自己的伤感,没有任感情的水哗哗地流淌。
      他是想到他的伤心往事了,我不会怪他的。
      而隋姑射也陶醉了。看来艺人浩斯的说法是正确的,只有用他自己的语言、自己民族的马头琴,他的艺术才能感动人啊。
      可他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情感。这是隋姑射事后和我说的,见到隋姑射伤感的样子,我知道,她是个对感情看得很重的人,虽然她不会亲口承认。
      接下来艺人浩斯说唱《石头记》的时候,她仍然很投入,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他说唱的东西让隋姑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伤感。
      她被艺人浩斯的说唱迷住了,而我被她动人的样子迷住了。
      我们每天下午听艺人浩斯的说唱,有时候一直听到傍晚时分。当晚饭呈上来的时候,浩斯还在唱,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还没有张开。
      胖厨师随侍女来了,他指着艺人浩斯偷偷告诉我:“这个流浪狗要害你,少爷!”
      “你说什么?”因为这个厨师每天使我的胃舒舒服服,我才让他进来的,想不到他嚼艺人浩斯的舌头。我最讨厌人家在背后嚼舌头了。
      胖厨师就跪下说,他这几天看见艺人鬼鬼祟祟地在厨房外张望,手里还攥着白色的粉末。
      说唱不得不停止了。我看了看隋姑射,天已经不早了,她要走了,她从来不和我一起吃饭的,虽然我每次都让厨师做出她的一份。
      隋姑射走了。
      我叫浩斯过来,问他有这回事吗?他害怕了,解释说,那是他的手常被琴弦拉伤,喇嘛赐给他的药粉,是要用一种草药搀兑的,他听说厨师那有,就去了。
      胖厨师说,那是给少爷蒸羊的!
      我相信艺人浩斯,同时骂了厨师:“他是我请来的,怎么能害我?!”然后吩咐厨师给他拿草药去了。
      这样,艺人浩斯给我说唱更卖力了。

      二

      说唱了几天后,隋姑射不来了。我知道为什么,她是怕她父亲知道这件事。虽然我吩咐了下人,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就约隋姑射到外面的江畔去,告诉她我会把那本书带给她。
      我在江畔等了很长时间,她来了。我对她说:“我和你散散步,你父亲总不会不让吧?”
      隋姑射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款款地走到了水边,缓缓东流的江水映下了她的身影,几只青蛙张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我很奇怪,随口说:“看啊,连青蛙都被你的美丽惊呆了。”
      听了我的话,她双颊一红,低声说:“少爷,你再这么胡说,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我没胡说,就拦住她,固执地说:“是真的,平时我来它们早就跑了,你看它们还鼓着眼睛,你看呐。”
      我还要往下说,隋姑射接过话,说:“少爷,你不是说有事吗?”她挑起了长长的睫毛,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慢吞吞地说:“侍女没告诉你吗?”隋姑射轻轻地摇头,看来侍女们得管教了,她们总不听我的话,尤其是我让她们告诉隋姑射什么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因我迷恋隋姑射而不高兴,才故意这么做的。我真拿她们没办法啊。
      我把亲自粘好的旧书给她了,她接过的时候,问:“怎么这样了?”
      我说:“它太破了,我粘的。”
      隋姑射脸上出现了可惜的神情,随后又有了一些感动。我不知道我把原本的好书粘得面目全非了,我以为这样她会更喜欢。虽然这样,她还是说:“谢谢你,少爷。”
      我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了。我想问问我的眼睛里有没有她,可我没敢说出来。直到最后她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还带着这个遗憾。
      遗憾啊,故事说到这儿,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了。隋姑射是我第一个深深爱上的姑娘,可我连一个亲切的动作都没有,她就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她并不讨厌我。在官邸这么长时间了,我看得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总像有什么隔着一样,使我难以和她接近。
      我们向江畔上游走着,我的双腿很快酸痛起来了,每次我都是向下游走的,可隋姑射喜欢溯江而上,我奇怪她一个姑娘怎么不怕累呢?我没有问这个,我听见自己说:“你给我讲讲书里的故事吧。”
      她慢慢走着,江风将她那蒙古袍子的下摆吹起来,露出了她洁白的小腿,她意识到了,忙把它们盖住,同时脸红了一红,随后又慢慢复原了。我们除了自己民族的衣服外,还可以穿大清规定的官服和其他式样的服饰,而在我们官邸的族外人则要穿蒙古衣服,这是我们家族祖上的规定,也是官邸的一种霸气啊。现在的官邸,只有隋遇一个人除外,他从来都是穿汉人衣服的,爷爷那时就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穿着蒙古衣服、带着蒙古头饰的隋姑射就显得更加美丽了。她戴着镶有花纹的抹额,两个辫子从后面搭到了胸前,辫子上系着宽宽的丝带,身上是紧身的嵌珠袍,胸脯高高地耸着,两只手环扣在小腹前……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离开官邸有一段了,几个光着膀子的半大孩子见到了我们,慌忙从水里上来,跪在了地上。看样子他们是渔民的孩子,不一定认识我,也许是我和隋姑射的穿戴让他们觉得我们不是普通人吧。
      隋姑射马上搀他们起来了,然后对他们说:“你们这是……”
      他们战战兢兢地回答:“家里没吃的,到这来摸鱼的……”
      见隋姑射这样,我就把头上和身上的珍珠拽下来,扔在了他们面前的地上。他们知道我是谁了,吓得不敢拿,隋姑射给他们塞到手里了。他们叩头谢恩,随后慢慢退下了。我不明白,我又不吃他们,跑那么快干吗?我还想和他们说说话呢。
      隋姑射说话了,她没有讲书上的事,而给我讲了采珍珠的事情。我知道我们这里产珍珠,松嘎里乌拉的珍珠非常著名,是大清历代皇帝珍爱的宝贝,可我并不知道怎么个采法,没想到她却知道。隋姑射微微一笑,说:“因为你是公爷,我是百姓。”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是谁很重要吗?看来她认为是这样的,否则就不会那么说了。
      隋姑射说:“采珠的时候是有危险的,育珠的蚌被其他的蚌围着,蚌的壳张开对外,谁要是贸然去采珠,肯定要受伤的。有个采珠老人眼睛花了,还在为你们官邸采珠,结果被蚌咬住了脚,死死不放,后来被水冲走了……”
      这样的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我问:“那他还采珠干什么,那么危险?”
      隋姑射看着我,慢慢说:“这个,你不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她了。隋姑射对我说:“我相信你不知道,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会相信你不知道,因为你是官邸的公爷。”
      我越来越不明白了,问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隋姑射就说:“那好,我问你,少爷,你知道刚才的孩子为什么怕你吗?因为做公爷的人都把百姓当奴才,世世代代站在他们的头上,他们不如你们的意,那就等于犯了重罪,你们是不会轻饶他们的……”
      我吃惊地问:“那么,我管辖的百姓也是这么看我的了?”
      隋姑射微微点了点头。我觉得我的眼前黑了一下,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我原本以为我是很受人们爱戴的,怎么会是这样?
      我听见自己说:“不是的,我到几个苏木去的时候,他们都在为我欢呼,他们都十分拥戴我,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隋姑射轻轻说:“少爷,你知道吗,那是你们官邸派在那里的官吏为了让你高兴,强迫人们干的,你到阿拉布勒嘎查的时候,我还看到你了,只是你那时不认识我……”
      乱了。我知道,隋姑射不会骗我的,可是,怎么会是这样?!
      这让我两天没睡好觉,躺在床上,我心想,他们怎么能这么看我?我想将这样看我的人杀掉,可即使我下了杀人的决心,能杀得完吗?
      我又找隋姑射去了,我红着眼睛,对她说:“我不想在官邸了,咱们到外面吧。”
      隋姑射看我这么在乎,眼睛都熬红了,也有些难过了,她第一次主动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少爷,照镜子看看,你快变成小兔子了。”
      然后,我们又来到了江畔。
      官邸在我们很远的地方了,白山的山顶隐约可见。在这里仰望官邸方向,可以看到那里荡漾着一团雾气,可近了就看不见了。
      我什么心思都没了,红着眼睛望着江水,觉得在官邸什么意思都没有了。隋姑射也觉得对我有些过分了,毕竟我是官邸的公爷嘛。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你为什么总离我那么远呢?我觉得你好像故意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后来才知道,我对隋姑射的真心将她感动了,否则她就不会说出下面的话了。
      她想了想,对我说:“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到官邸来吗?”
      我知道,她是来求学的,她父亲不教她念书,她遇到机会就来了。
      可隋姑射说:“这只是一个原因。”
      我问她:“还有什么原因?”
      她说:“少爷知道我家住在阿拉布勒,就是驿站东面的那个嘎查,你去过的。”
      我说:“是的,我去过。而且我还知道,它原来叫‘阿拉哥布鲁’,是我们官邸的一个官员在那里开的荒,他带着他的下人沿着驿站一直向东走,漫天大雾,到了那个地方,雾却突然消失了,一只小羊羔站在山丘上吃草,于是,他就在那住下了,起了个名字叫‘阿拉哥布鲁’ 。要论起来,他还是我爷爷的一位侄子呢。”
      隋姑射说:“是的,就是你们家的这位亲戚……”
      我问:“他怎么了?”
      我一再追问,她才下决心说:“他在草原上看见了我娘,然后派人来到我家,要我娘嫁给他……我娘不答应,他就夜夜来我家,说着满嘴的污秽话,就这么等着我娘的答复。那时我爹爹已经在你们官邸了,我娘求邻居来告诉我爹爹,可他们谁敢呢。我娘……就这么给气死了。”
      隋姑射的眼里含着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啊?我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事!那人算起来还是我的长辈,是我的叔叔,他怎么能……
      我要为隋姑射去捉拿他!我决定了,起身要回官邸了。可隋姑射拦住了我,她擦去了晶莹的泪珠儿,说:“少爷,你这样也不能让我娘复活了。我来这里,就是要看看为什么爹爹知道了娘的死,还继续留在你们官邸……”
      是啊,我才明白隋遇一直对我们板着脸的原因,这不仅仅是他生性古板啊,这里面还有这些曲折的事呢。可就像隋姑射说的,隋遇为什么还甘心当我的先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
      隋姑射说:“我问过爹爹很多次,最后他告诉了我。”我想到了隋遇和隋姑射总在谈话的一幕一幕。我也知道了,隋遇是因为受了爷爷的临终嘱托,才死心塌地在我身边的。他认定爷爷对他有知遇之恩,别的就不能兼顾了。要是论私心的话,隋遇是想在这片蛮荒之地办好教育,然后好在史书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讲究“立德、立言、立功”的,别人我不知道,隋遇是做到了。
      我还是很高兴,因为隋姑射和我说了她的心里话了。
      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又来摸鱼了。官邸这面是不允许人来狩猎捕鱼的,可我不会提及这个,听了隋姑射的话,我就更不能这样了。
      我照例将身上的珍珠拽下来,分给了他们。
      隋姑射轻声对我说:“少爷,你看,你身边的孩子多穷苦,你应该让他们安居乐业才是。”
      我说:“是的,你看,我把身上的珍珠给他们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这远远不够,如果你是个普通人,那么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了,就问:“你娘的事……你不恨我这个公爷吗?”
      她看了看我,说:“我不知道。我来官邸也是想看看你是怎样的人,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你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我高兴了,我为隋姑射这么看我而热泪盈眶,我又忘乎所以地说:“你不讨厌我对吗?我生在哪里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而且我和你一样,也没有阿妈,我们是一样的,你做我的妻子好吗?”
      她很震惊,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脸又红了,不好意思看我,把脸转过去了,我听见她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生气,让我不理你啊?”
      我发自真心地说:“不是的,我说的是心里话,真的,腾格里(天)在看着我们,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让你做我的妻子呢?”
      她见我的脸憋得通红,在等待她表态,无奈就说:“少爷,让你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这里不再有悲惨痛苦的生活,我……”
      我高兴坏了,为了女神一样美丽的姑娘,我什么都可以做啊。
      只是,这个我没有做到,可我多么想做到啊!

      三

      协理出事了。
      官邸缴租的时候,有人联合起来反抗协理了。因为他是官邸协理,人们才没敢怎么样,到官邸找我来了。
      当头顶盆盆罐罐的人们来到官邸的时候,斯日古楞马上将他们包围了。可是,黑压压的人越聚越多,斯日古楞的人手不够了,这样的时候,我们官邸的骑兵就没有昔日的威风了。几十杆快枪在黑压压的人群四周是那样地单薄。斯日古楞像发了疯一样,在马上俯着身子鞭打着默默无声的百姓。我看见一股股灰尘从他们的身上离开,他们却仍然默不作声。斯日古楞终于发怒了,举枪向着天空扣动了扳机,人们仰头看见天空中散开了一朵亮灰色的花朵。
      我来到了跟前,看到官邸门前的平场上都是人了,看不到他们的脸,吃饭的用具、黑色的锅挡住了他们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问旁边的协理,他黑着脸说:“少爷,他们是在造反!”
      造反?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我这个公爷做得不好?我越来越感到累了,什么都要算到我的头上,这使我有了一种不能承受的重量。就像隋姑射说的那样,我的肩上是整个旗的百姓啊。
      所以,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了我的两个肩膀很不舒服,我想让侍女给我揉揉,可旁边除了隋姑射都是男人,她们都吓坏了,远远躲在官邸里,内庭的老侍女们也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了。
      我没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可协理他们却十分紧张,汗水蚯蚓一样在脸上游走了。无论他们还是百姓,都在等待着我。
      我?对了,我是公爷,不是吗?可他们拿着那些东西干什么呢?
      协理对我说:“少爷,他们是在威胁你,头上顶的锅是给官邸送来了……”
      我不明白,问他:“给我们送来干什么?”
      协理说:“他们是说活不了了,所以把吃饭的家伙都给咱们送来了。”
      我听见自己说:“他们的意思是说,我让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了?”
      我难过了,看了看面前的人们,黑色的锅下露出了黑褐色的眼睛,像洞里的鼹鼠和人的对视,有种胆怯的嚣张,我的心很不好受,觉得他们太可怜了。
      可协理是个好人啊。
      我想到了协理布施的事,他这样对待百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我又想到了隋姑射说的话,就感到可以理解了。不论是我,还是协理,必定和百姓不是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也许是这样吧,对于这个,我无法理解得那么透彻,也许也像隋姑射说的那样,因为我是个公爷,不是普通的百姓啊。
      我不能惩罚协理,可百姓来到官邸之下了,我怎么办呢?我望向旁边的官员,他们都说:“杀!”这个字使我感觉到有一阵风吹到了我的身体里面,我打了一个寒战,协理给我解释说:“少爷,他们反抗我只是个借口,他们主要是针对你呀,所以……”
      我挥手打住了他下面的话,我不喜欢下面那些带着冷风的语言。协理见我转过了脸,也就停止了。协理的表情我没看见,是无奈吗?
      我望向了隋遇,他是先生,不好对我们官邸的事表态,可他的表情很难看,明显对协理不满。我就小声问身边的隋姑射,可我的话让所有人都听见了,我说:“我该怎么办?”
      隋姑射知道人们都在听我们说话,脸颊又红了,可这时候我不向她讨主意,又能怎样呢?谁都不理我了呀。
      我小声说话声音也比别人大,我习惯了这样,所以人们都做出了听不见的样子。不过,这样隋姑射就更加难堪了。
      可这是什么时候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现在已经由我转向了隋姑射了,人们莫名地期待着这个蒙古人打扮的姑娘了。
      她看了看她爹爹,他的脸转向了远方的天空。她想了想,然后对我低声而果断地说:“减租。”
      我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隋姑射无奈地重复了一遍,这回我听清了,随后就大声说:“减租,你们听见了吗?”
      我的话说完,所有的人都沸腾了。我知道谁在埋怨,谁在欢呼,可我不想在这个场面里了。和隋姑射在一起多好啊,和这么多人打交道使人一点也不轻松,这哪有松嘎里乌拉江畔好啊,那里有成群的野天鹅,翅膀像梦一样洁白,它们飞向月亮的身影使人久久地沉醉……可现在江畔那边被人们的身子挡住了。
      我和隋姑射从这个场面里退出来了。
      我知道,自从隋姑射在江畔和我说了心里话后,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了。虽然她还像原来那样对我,可我知道她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排斥了。今天的事就是一个证明。隋姑射没多说什么,可我们已经心照不宣了。她在帮我了。
      是啊,她在帮我了!这是我高兴的原因。我和隋姑射站在一起了,虽然我是官邸的公爷,她是普通的百姓,可我们不站在一起了吗?我对她说了,她说:“少爷,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百姓。”
      我仍然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说的,可我心里知道,你是在帮……”
      隋姑射浅浅笑了,说:“我真的是在帮助百姓,他们太可怜了。”
      我说:“是啊,他们走了,他们真是太容易满足了,我就答应他们减租,他们就对我那么拥戴了。”在官邸的住处,掠过前面两层院落屋顶的瓦片,我看见人们放下了锅和盆盆罐罐,在叩头了。我知道,他们是在向我叩拜。是的,他们真太容易满足了。
      我想叫来艺人浩斯,高兴的时候不是应该娱乐一下吗?可隋姑射说:“少爷,你不要天天听艺人的说唱了,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会把少爷带坏的,《石头记》你也别听了,艺人翻译的只是里面吸引人的段子,对少爷也不好的……”
      我的脸有些发烧了。这段时间隋姑射不和我一起听艺人浩斯的说唱,我自己也感到没意思了。艺人浩斯就给我唱了一些粉调,这个多少填补了我的孤寂。他唱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又苏醒了,像蛰伏的虫子遇到了春天一样。艺人浩斯走后,我就感到身体发热,就喊来侍女,要她准备水,我要洗澡,我太热了。侍女帮我脱了衣服,我进入到了澡盆里,温水没有使我的燥热解脱,我就让她加冷水,侍女吃惊我傍晚的时候怎么这么热,回过头来不明白地看着我。我一看到侍女蓬蓬勃勃的身体,就忍不住了,一下子将她拉到了澡盆里,我的火被侍女的水给浇灭了……我不能再去官邸外面野合,也不能在官邸和侍女做这种事,事后我对自己说。可艺人浩斯来过后,我就觉得热,直到侍女们将我身体里的火浇灭。
      隋姑射知道了?看样子是的,否则她就不会这样说了。是了,肯定是侍女故意告诉她的,她们最看不惯我对隋姑射好了。这些小妖精啊。
      隋姑射仿佛没看到我的紧张,说:“今天的事,百姓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了,所以你该做你应该做的事了。”然后,她回东院去了。
      我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晚饭后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儿。
      夜里,协理来了。见到了满脸委屈的协理,我才知到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我在百姓面前的做法,实际上是在惩罚协理呀。百姓是告协理的状来了,而作为公爷的我,给他们主持了公道,我说他们怎么给我叩拜呢。
      说实话,协理是为我好,官邸的亏空越来越大了,而我对此视而不见。协理帮我做了弥补,可我又伤害了他。
      我怕他恨我,可他对我说了感谢的话,同时说我会办事,这样做最好了。
      最好?我这样做好?我不知道,可协理真是这么说的。
      “那……”我说。
      “那我就回去了。”协理说,他的表情一直隐在蜡烛的暗影里,我没看清。我觉得汉人的蜡烛也不亮,什么时候能用到比蜡烛更亮的东西照明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就能看见协理无奈的脸了。
      从这以后,协理就很少为我出谋划策了,也许他以为我真地能驾驭一切了,再不需要他这个辅佐人了。官邸的人私下都说,我把协理给教训了,我教训他干什么?再说,他也没犯什么法呀。可官邸的人这么说,后面内庭的老侍女们也叽叽喳喳地说我没良心,刚刚翅膀硬了,就把碍事的踢开了。
      人们都说:“小乌鸦要自己飞了。”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隋姑射,我是什么都做不好的。是的,我迫切需要隋姑射的帮助。这样,我才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飞翔。
      我叫人去找隋姑射,侍女刚走出去就返了回来,我刚要发火,侍女低声说:“少爷,隋先生来了。”
      我一愣,他是从来不到我这来的,他干什么来了,是不是要让隋姑射离开官邸?我让侍女到外间去了。
      我的房里静了下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着。我们是师生,可除了学习的科目外,我们根本没有闲话可说。所以,在我房里就很尴尬了。
      片刻后,隋遇直直地说:“少爷做的很好。”
      我说:“先生说什么很好?”
      隋遇自然些了,说:“我是说减租的事做的很好,不但在百姓那里,而且在文人圈里都有了好评了。”
      这个我很感兴趣,据说这里的文士都是有倔脾气的,他们很难附和谁,可他们说我好了,这多么不容易呀。我心里充满了对隋姑射的感激,没在意隋遇又说了什么。
      他说:“少爷,我一直在官邸学堂给你讲课,不过我的眼界不免狭窄,我有几个好友,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我想让他们来给你讲讲现时的为官之道。”
      我心里一直想着隋姑射,而不知道隋遇是想用他的力量,来使我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公爷。他避而不谈女儿在这方面的能力,这也正常,作为父亲,没有超过女儿,在面子上实在是不好看的。所以,隋遇踏上了迎请好友的路。
      三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隋遇还没有回来。我和隋姑射站在望江楼上,远望白山北面,一片茫茫的野草在随风飘荡。那条小路没有一片灰尘踏起,一只野狐狸拖着青灰色的尾巴在路上横穿而过。
      隋姑射担心了,可她没说什么。
      我知道她担心了,就派斯日古楞去找,斯日古楞愣了一下,我说:“怎么,先生不重要吗?”他看了看我,带人离开了官邸。两天后的黄昏,满身灰尘的斯日古楞来到我的面前,说:“少爷,先生被土匪劫了。”
      我吃惊地说:“什么,土匪?”
      斯日古楞见怪不怪地说:“是的,土匪,咱们这里有很多。”
      是啊,我管理的那些苏木常受到土匪的抢劫,我们打围所得的野猪、狍子、狼被他们抢去不少。
      我问:“是哪一股?”
      斯日古楞的眼睛望向了松嘎里乌拉的南岸。那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土匪老窝。我不愿提起它,实际上站在官邸上面,就能看见江南草丛深处飘起的炊烟。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愿意提及这个。可他们把我的先生、隋姑射的父亲劫持了,我就不能无动于衷了。
      我让斯日古楞去要人,他回来说:“少爷,他们要貂皮,你知道,深秋了。”
      我知道,所以我说:“人在哪?我给他们貂皮。”
      斯日古楞说:“还没有过江,过了江就麻烦了。”
      于是,我把官邸私存多年的貂皮拿出来了。为此,这年秋后我没有了貂皮大氅,隋姑射看见我在风里还说不冷的样子,镜子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我要“照镜子”,隋姑射见四外没人,才说:“照照吧,看看你的样子,像个缩头的小乌鸦。”
      隋遇回来了。回来的隋遇很长时间不说话,看来他在生气,我就对他说:“先生,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以后我该干什么了,不懂的我会请教你。”
      隋遇感到意外,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他的眼睛望向我,我就说:“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隋遇说:“只要少爷能振作精神,励精图治,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我本能地想说“让隋姑射嫁给我”,可我没敢说,我说的是:“让你女儿教我怎么做事。”
      他没想到是这样,犹豫了,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隋姑射,连侍女都没用,自己跑去了。我靴子拍打地板的声音很重,后面内庭的女人们大声地嚷嚷:“怎么,要地震了吗?”
      我回头一笑,第一次觉得她们的声音也不是那么难听。

      四

      我宣布不听说唱了,但我舍不得让艺人走,就让他去给那些苏木的百姓表演。隋姑射听了,说:“少爷做得好,百姓会记得你,艺人也会记得你。”
      百姓那面我不知道,艺人浩斯却恋恋不舍了。临走的时候,我赏给了他崭新的皮靴和两把琴,还没忘让胖厨师包了一羊皮包草药,是为他治手伤的。艺人浩斯见了,那只好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差一点就流出来了。我对他说:“快要到冬天了,人们闲暇的时候要请艺人说唱了,你去吧,要少收他们的钱,回来我会赏给你的。”
      艺人浩斯说:“少爷为他们着想,艺人说不出地高兴,怎么还能收钱呢?只是少爷要保重啊。”
      我没想到,我和一个艺人竟有了这么深的感情。我让他走了,否则,我的心就要难过了。当艺人浩斯的靴子带起细细的尘土,只剩下了一个背影的时候,我给隋姑射讲了他的爱情故事。
      隋姑射听完,说:“少爷,普通人是这样的,他们的爱情都是很悲伤的。有女儿的人家想找个富裕些的人家做亲,这样,许多穷苦的小伙子就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了。要是小伙子看上了富人家的女儿,或者是王公们的格格,那就更可怜了,谁会将千金之躯交给一个穷小子呢?”
      我说:“那为什么?艺人浩斯不是很好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而且他还会手艺,他们在一起会很好的。”
      隋姑射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大多数人不这么想。更重要的是,身为主宰地位的王公们不这么想,这样,悲剧就产生了。”
      我想:“我就不这么想,我就要娶你这个百姓的女儿,我就做一个和他们不同的王公!”可我得让百姓过上好的生活啊。
      难道这不是我的愿望吗?我多么希望我治理的地方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啊。
      那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我问隋姑射,她微微笑了,说:“你是公爷,还来问我?”
      我就想了想,说:“要我看,应该先剿匪,没有了土匪的祸害,生活就能安定很多了。”
      隋姑射看着我说,仿佛是在鼓励我,这样我就接着说:“你看,咱们官邸有骑兵,土匪根本不敢来挑衅,所以咱们永远不会受到他们的骚扰,白山北面的苏木就不同了,他们那虽然有官邸派去的人管理,可没有兵丁,安全就成了问题了,万一那里出了问题,现派官邸的骑兵也不顶用了,这叫什么来着……”
      我和隋姑射一起说:“远水不解近渴。”说完,我们对视了一眼,笑了。接着,我就开始了剿匪的生涯了。没想到,这一剿,我就用了长久的时光。为此,我才知道,哪怕为百姓做一点点事都是那么不易。同时,我也知道了,以前真的没为他们做过什么事。
      所以我要努力。冬天的时候,松嘎里乌拉结冰了,宽阔的冰面连着南岸和北岸,大雪过后,江面出现了狗爬犁的辙印。斯日古楞告诉我,那是土匪在向老巢运输抢来的物品,下雪的时候风大天黑,他们行抢的时候不用费力。他们要猫冬了。
      我把翻毛帽子摘下来,望着远处辙印的尽头,发现辙印一直上了南岸的堤坝,蛇一样消失在茫茫的草丛深处。据说,冬天的时候,土匪们像蛇一样龟缩在厚厚的雪层下面,那还不把他们冻死?
      隋姑射说:“可蛇不会冻死。”
      是的,蛇不会冻死,他们就不会冻死。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像御驾亲征的皇帝一样,戴着翻毛皮帽,披着大氅,亲自带人来勘查地形了。我的身边是全身冬装的隋姑射,她一身红色的皮袍在白雪皑皑的江面上很惹眼。这是我害怕她走失,极力让她穿上的。
      看完那些辙印,斯日古楞说:“少爷,隋姑娘,看来他们这是最后一趟了。”
      我说:“那他们不会出来了?”
      斯日古楞说:“是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我和隋姑射两个人,也许在这个汉子的心里隋姑射才是个人物。事实上正是这样,总不服人的斯日古楞佩服隋姑射。
      他对我们说:“少爷,隋姑娘,看来今年是遇不到他们了,要找他们,就得上他们的老窝。据说他们的老窝造得和兔窝一样,在雪层下面很深,很曲折,我们要贸然闯入,就回不来了。”
      我听斯日古楞说,有一年我爷爷要剿匪,那也是个冬天,派去的人看到一个用冰垒的大门,疑心这个是土匪故意的陷阱,没有进,看到不远处有个大洞,上面留着爬犁的辙印,就下去了,没想到刚下到底,上面冰壁的几个窟窿就灌下了水,他们瞬间成了冰人了……
      我的身上一紧,隋姑射小声问:“怎么了?”
      我对她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然后我听见隋姑射和斯日古楞又说了一会儿,最后隋姑射说:“那就等待来年开春吧。怎么样,少爷?”
      我听见自己说:“好啊。”
      春天很快就到了。北方的冬天很漫长,因为有事在等着我,所以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那些土匪,松嘎里乌拉的冰就化了。
      我和隋姑射来到江畔,亲眼看着江面的冰咔咔崩裂,清幽幽的水溢到冰面上来。接着,薄薄的冰排一片接着一片,向东南方向流去了。就这么流着,冰排就被流尽了,江的表面只剩下深灰色的水了。
      一片淡雅的气韵将我们包围了。
      我看见了春天的第一点绿色,就兴奋地对隋姑射说:“看,那儿,江畔东面的草地上,枯草下面能看见绿色了!”
      隋姑射长长的睫毛挑起,也动情地望着,说:“是啊,这条江水不知存在几千几万年了,江畔两面的草枯了荣、荣了枯,每年成熟的草籽都深深埋在了土里,春天哪有不长出来的道理呢?”
      她又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这个时候要用那土修缮房屋了,盖在房子上的土在雨后就会长出茂密的草来呢。”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感叹道:“那多好啊,草原长在房子上了。”
      她说:“不过,草长大了要割下去的,要不,草的根扎到屋里,屋子该漏雨了。穷人的屋子和官邸终究不一样啊。”
      是啊,如果不是装着剿匪的事,我们将是十分轻松的。我和隋姑射同时叹了口气。隋姑射说:“怎么,累了?”
      我说:“没有,做人要有始有终不是吗?为了大义……”
      隋姑射说:“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
      是这样的,隋姑射的话激励着我,使我的骨头里面沉淀下了很多坚硬的东西,我的被人嗤笑的软弱在一点点消失。虽然到最后我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坚强勇敢,可也和以前的我告别了。
      我派斯日古楞到南岸去了。三只小船迎着浪头,向南岸连绵的土崖划去。我站在官邸前面的平场上,对两旁的营兵们命令说:“不要停,继续——”
      操练的喊杀声又响起来了。我知道,我在官邸能看到南岸草丛深处的炊烟,他们也能看到官邸前面的举动。营兵们的持枪练习,肯定早被他们看见了。
      我和隋姑射肯定也在他们的视线里了,只是他们看不真切而已。不过,我们要干什么他们不会不知道。
      斯日古楞回来了。小船顺水靠了岸,他说:“少爷,看来他们在家,今天要不要进攻?”
      我说:“不能硬攻。”
      隋姑射在看着我说,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我的影子。
      我说:“硬攻伤亡会很大,我不希望有伤亡,再说,这样也不一定能赢。”
      斯日古楞有些不高兴,头像不驯服的野马那样扭到旁边去。我说:“那好,我就派斯日古楞你去,带二十个人,不准受伤,先打探一回。”
      隋姑射看了看我,对我的临时决定没做品评。我对她偷偷解释说:“要不,他不会听我的。”隋姑射没说什么。
      斯日古楞带人回来了,带去了二十个人,回来了十六个,也就是说有四个人已经被杀了。
      斯日古楞黑着脸,抢过一杆枪插进了自己的嘴里,我说:“死是大丈夫的行为吗?”
      这句话起作用了,实际上我也害怕他自尽,拿这话激他的,不想还真管用,他把枪拽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我看到他的头上有很多白发了。
      我的心疼了一下。看看吧,为了让他臣服我,我用四个人的生命为代价啊。身在高位的当权者都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本来可以不让他们去的,只是那样斯日古楞不会听我的安排,也许那样的牺牲会更大。
      我安慰着自己。
      隋姑射望着我,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她是在安慰我。我们什么也没说,对视了一刻。
      我看见了我的样子,可我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

      五

      斯日古楞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心底深处对我是不是忠诚,可他对我的安排再也不表示异议了。两天后,他回来对我说:“少爷,据说那个匪首姓龙,去年冬天已经死了……”
      我和隋姑射对视着,同时想:“我说怎么运那么多东西呢,一般来说,他们不在慌张的时刻,是不会将爬犁的辙印留下的。土匪嘛,不留下痕迹是他们的传统。”
      斯日古楞接着说:“匪首‘老龙’死了,把他的位子传给了他的干儿子,听说叫‘小白龙’,按理说年纪不大,这是一个好机会呀,少爷。”
      是的,这是一个好机会。我的嘴里念叨着:“小白龙,小白龙,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隋姑射说:“再好听的名字给了土匪,也就肮脏了,是不是,少爷?”
      我说:“是啊,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百姓不当,走上了做贼的路了呢?”
      隋姑射轻声说:“原因太多了,可有些原因和你们这些王公有关……”
      我问:“怎么,这还与我有关?”
      隋姑射解释说:“少爷,你想,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呢?没有人生下来立志要做个土匪的。可如果他们的生活不能保证,吃饭都成了问题,再加上为官的压榨,那就难说了……”
      隋姑射说的含蓄,可我知道这和我们官邸欺压百姓有很大关系。后来我和匪首小白龙见面,就证实了这一点。那时我又觉得自己在人们眼里的猥琐了,为什么我那么不讨人喜欢,总是很多事情的罪魁祸首呢?是因为我是公爷吗?
      在研究怎样进攻土匪寨子的时候,斯日古楞说,他已经详细打探过了,这股土匪共有一百来人,平时分散在北面的苏木,总寨在江南的“老龙塘”。
      我问:“老龙塘?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过?”
      斯日古楞说:“他们土匪不用我们这里的名字,他们有自己的叫法,吃的东西也是一样,他们管这叫‘黑话’,那天我在驿站那里暗访,就听见有人要吃‘翻张子’……”
      我听不太懂,问:“‘翻张子’?翻什么张子?”
      斯日古楞解释说:“就是汉人吃的油饼,他们的黑话叫‘翻张子’……”
      我明白了,想不到土匪有这样的讲究。我和隋姑射说了,她说:“是啊,要不,他们怎么能存在这么久呢。”
      看来斯日古楞自上次后,确实是下功夫了。他接着又给我介绍说:“少爷,他们的组织也很精细……”
      我说:“噢?你说说看。”
      他说:“土匪的骨干叫做‘四梁八柱’。”
      我没明白,隋姑射用手指了指天花板,我才知道了“梁”和“柱”的意思,对她笑了笑。
      他说:“‘四梁’是‘大掌柜’、‘二掌柜’、‘警卫掌柜’和‘肉票掌柜’;‘八柱’是打仗时打头阵的‘炮头’、队伍后面殿后的‘总摧’、保管赃物的‘大柜’、安排伙食的‘粮台’、管理马匹的‘马号’、负责作战方向的‘搬舵’、给土匪提供绑架对象的‘旱线’和给土匪治伤的‘黑红先生’。土匪还有土匪的规矩……”
      哎呀,我的脑袋都大了。听听吧,土匪的制度比我们官邸还健全呢。我不高兴了,下决心要这股最大的土匪在我的领地里消失。按理说,江南的土地已经不属于我管辖了,可江南的那个旗距离这里很远,他们抢夺的对象还是我们。
      我就说:“我要消灭他们,我一定要消灭他们!”
      斯日古楞说:“少爷,让我去吧。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兄弟受伤,我要把小白龙的头提回来,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我说:“小白龙要抓,可你不能杀他。”
      斯日古楞一愣:“这……”
      我没说话,隋姑射看了看我,说:“是的,匪首不可轻杀。”
      斯日古楞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隋姑射,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说:“你回去吧。”
      斯日古楞懊丧地说:“这……”
      过了两天,我把斯日古楞找来了,对他说:“差不多了,我有任务派你去,你能去吗?”
      斯日古楞一听,高兴坏了,这两天他都在摩拳擦掌,一直在埋怨我不给他机会。这回我给他机会了。他表态说:“少爷,我会做好的。”他这回没有说“把谁的脑袋带回来”的话。为此,我看了看隋姑射,是她把官邸的气氛改变了,我们原有的随意开始变得有规有矩了,说话也合乎了礼数。
      这样,我吩咐说:“你带人到江心去,把船摆开,打鼓造声势,让他们的人出来。”
      斯日古楞照样做了。
      第二天傍晚,南岸出现了人影,接着一条船下水了,斯日古楞见只一条船,就想把上面坐着的白袍人捉住,那人肯定是小白龙。可船近了,他才看到,那条船的左右露着无数的黑脑袋,他们在水里跟着呢。
      斯日古楞的气焰消失了不少,想不到土匪的水性那么好啊。
      我在官邸看着他们在江心相遇,中间隔有两三丈的距离。西边的晚霞把江水照得很妩媚,像是一个羞涩的姑娘。
      再看,我就看见了血的颜色。那道红光在他们中间穿过,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我不看了,对旁边的营兵说:“去,告诉斯日古楞,那穿白衣服的人不是小白龙,让他别冲动。”
      营兵去了。后来斯日古楞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人不是小白龙,我对他说,我没出去,小白龙怎么能现身呢?那个当然是假的了。和斯日古楞相比,我是多么聪明啊。
      接着,我又吩咐斯日古楞,要他告诉那个假小白龙,我们要调集五百人的队伍进攻他们老窝了,说官邸的小公爷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是下定了决心,可我不想打,我要用其他的办法。
      然后,我吩咐斯日古楞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投降,我会安排他们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一连几天,我们都在对峙着。这种划江而治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我都要等得不耐烦了,就别说斯日古楞他们了。
      我在等待他们表态,可他们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到白山北面的苏木去查访,知道这段时间,牧民的羊没有再丢失,他们的家也没遭过抢劫。我知道,我的话还是起作用了,小白龙在思考,在等待。
      我的心情就轻松了一些,顺道送隋姑射回家看看,然后我回来了。我本来不放心隋姑射,可她的父亲这几天在家探家,我不好待在那儿,所以就回来了。
      在路上,我碰到了满脸灰尘的艺人浩斯。他在我的马前跪下了,然后扬起他的脸,对我说:“少爷,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天天在为少爷祈祷啊。”
      我下了马,给了他一个手绢,让他擦脸,可他吻了吻手绢,把它珍惜地掖在胸前的大襟里了。他告诉我,他在写歌词,是写我的事迹的,一面写一面在说唱了。
      我说:“不要写我,我有什么可写的。”
      艺人浩斯说:“是那些苏木的人要我写的,他们说你在为他们剿匪,使他们的牛羊不再无缘无故地失踪,他们要我写你啊。”
      我为他们这么看我而高兴不已,说:“你告诉他们,我会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我不知道,我错把艺人浩斯的话当成了百姓的话了。百姓对我的真正看法,是我在结束了官邸生涯,也成为了百姓的时候才知道的。
      我又问:“写隋姑射吗?”
      艺人浩斯随即说:“当然了。”
      我笑了。
      当我回到官邸而一心剿匪的时候,艺人浩斯已经将他写的歌词说唱了,大致是我和隋姑射一起为百姓利益而操心费力的事。
      我和隋姑射的事,流传开了。
      官邸外的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漂亮的福晋在辅佐了,隋姑射的名声大了。
      这天,一个自称是我福晋的漂亮女人被匪首小白龙捉住了,然后有人来到官邸,对我说:“辅佐你的女人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们大掌柜要你到江南去一趟!”
      我的头“嗡”了一声,眼前出现了绚烂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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