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姬传》含忘机

142、第十五章

　　这是卿矣第三次穿红衣。
　　她打开门后，赫弈已经走了，徒留了侍者给她传话：“告主母，主公在后府等您，一同去参加帝宫宴会。”
　　卿矣一愣，才明白赫弈这莫名的举动的原因；可他不会明说么？明说用得着大动干戈？

　　马车驶入帝宫，登上高阶的宫殿。
　　赫弈将手伸给她，她抬眸看他，赫弈的下颚微抬，用眼神示意她。她迟疑了一会，将手伸过去。红色的锦衣衬得她肌肤雪白，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掌心，他已不耐烦地抬手抓住她——
　　火热的、粗糙的手掌。
　　他拉着她，登向高台。
　　宫殿门口灯火辉映，应邀而来的众臣陆续而入，见到赫弈，无不小步快走，至他身前拱手垂礼。赫弈颔首示意，拉着卿矣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蓦地，卿矣的眼前恍然撞入一袭紫裘大貂，高冠额饰，玉带佩琅，金锦高靴。众臣也与之寒暄，他拱手笑回，俊颜上的笑容灿烂如他府库里的黄金，封地里的麦穗。
　　卿矣的脑中，突然出现了那飞旋而来的毒镖——她当时便认出了那是火族的玄机。虽然常昊背叛并残害同族之人之事她并不意外，可还是深恨他的行为！且常昊此举，不知背后是否掺杂着姬辰的试探……
　　不知何时他和众臣寒暄毕，大步流星来到赫弈和卿矣面前，和和逢迎的语气亦如当初，但不过少了两分卑贱的恭维：“见过太宰大人，属臣请太宰之安。”
　　赫弈瞧了他一眼，随意地“嗯”了声，便要和卿矣进殿。但常昊见卿矣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且清冷如初。
　　不过此番，他在她面前不再躬身，而是俯视：“哟，赫夫人这么看着昊，难道曾经识得昊？”
　　卿矣冷笑：“不认识。”
　　常昊作明了状，向赫弈拱了拱手：“哦~帝君还在等属臣，昊就先走了。”
　　说罢，拂袖转身还带了一阵香风。
　　卿矣看着他宽阔衣袍的背影，眉皱得更深。
　　赫弈抬起手，那只与卿矣相牵的手，无奈地看了看，卿矣回过神来也看到了——她的指甲用了力，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弯月样的抠印。
　　她有些抱歉地松了松手，但是赫弈仍握紧了她的手掌，俯身，带着笑意在她耳边道：“收敛一下情绪，待会儿还要演一场大戏。”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幕夫妇情趣。

　　辰帝的宴，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君臣之宴，宴上成家的臣子带了正妻，没成家的或没有正妻的全都独身前来。帝君设宴，照例九鼎、八佾，菜色齐全，但是这舞蹈，只得由舞女来跳，西方美男舞婆娑的情景大抵只有土族女皇才能享受。
　　卿矣险些忘了，上些天在学宫里得知，雪族王侯妘掖在金族辰帝的支持下逼宫，其毒之精，远胜其子女皇妘迦。逼迦退位后，以毒谋害。水族姒汐之后，又一个女帝者陨落。卿矣看着仅比她座高一阶的辰帝，他威而不怒，不怒自威，却又表露出宽赏众臣的和蔼摸样，就像料定了这九州迟早是他的。
　　卿矣兀自出神着，回过神来时，自己的高豆里已经转满了各色九鼎之食，因为侍从从鼎中取出一样来分到众臣的簠中，赫弈就会先尝一口然后放到她的豆中。她豆中肉食堆如小山，却又少有蔬菜，她不由地抄起箸子给他夹回去：“主公太客气，我吃不完这么多。”
　　而赫弈又不由分说地给她夹了回来，还用左手止住了她夹箸的右手，语气宠溺地要滴出水来：“夫人多吃点，你都瘦了。”
　　卿矣：“……”
　　“哈哈，帝君你瞧瞧，还用您操心吗？太宰夫妇那样鹣鲽情深。”常昊带笑的声音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曼妙的舞女身上转移到赫卿二人的案台，姬辰看过来，含笑点头：“嗯，右宰说的不错，果真如此。”
　　卿矣却不知，姬辰满意的是她那一袭红衣，还是她和赫弈演的这出戏。
　　宴会正进行得行云流水，众臣吃的、看的，表现得既不放纵，也让高位者看上去很适然。
　　却不知何时，一位老者从酒席中站了起来，举着酒盏拱手道：“帝君，在这酒宴上，老臣本想不扫兴谈政事，只是今日这个时机，老臣怕过了便不再来……”
　　白髯老臣说得郑重无比，一下子便将其随意的气氛拖入严肃的泥潭，众臣本就没喝醉，这下都停杯投箸，侧耳恭听起来。
　　唯独一人，喝得面颊通红，热得扯开衣襟，半敞着胸口，连鞋都蹬掉了，箸子不用，直接用手撕扯着簠中的大肉。因离着近，卿矣看到了那放荡不羁的人，与他对面的事常昊，常昊脱了狐裘里面还是暗纹繁复的金缎衣，他一脸嫌弃地小酢一杯酒。
　　姬辰并无愠意，只笑着抬手示意：“太史股肱之臣，国之栋梁，随时不忘国事，本君自惭形秽，又怎能拒拂呢？太史请说。”
　　说着，舞女退下。少了美色，郑焱光食肉色便少了味儿，“啧”的一声不悦，便倾了一豆倒地，旁的侍者连忙跪下来帮他拾掇。
　　姬辰扫去一眼，并不予理会。
　　太史便道：“自上回大火焚尽藏书楼典籍之后，老臣一直奉命寻访编纂经史者，然终不得。而今日，老臣终于得知，望帝君允许其助老臣重编经史，莫让我族断了薪火。”
　　“此确实大事，太史且说，那人是谁？”
　　“此人便是太宰夫人，曾经火族的太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卿矣讶然地抬眸看向太史，姬辰的粗眉终于忍不住皱在一起，唯独赫弈的目光不离卿矣，眼神无变，还体贴地为她倒了杯酒塞在她手里。
　　“太史大人此言好像不妥吧，”常昊站起来，向辰帝一拱手，对太史道，“太史似乎忘了，那让属臣提醒一二：在金族，女子是不能干政的，更别说是别族的女子。”
　　“噗。”郑焱一口汤汁刚入口便喷了出来，喷涌路程之长，险些溅到常昊那双金贵的靴子，他连忙倒退两步，又险些被案席扳倒，忍着怒道：“左宰，你什么意思？”
　　郑焱笑得合不来嘴，他拿着羮勺暴了他面前那个“常昊”的头：“老子眼前不也有只异族的狗在叫么？”
　　“你说什么？”常昊被骂做狗，气得立即发作了。
　　“好了，两位爱卿。”辰帝不怒而威的声音传来，常昊“哼”地坐回去，郑焱翘着腿吊儿郎当地继续晃着他的大羮勺，眯起一只眼皮，瞄准了常昊的轮廓，不时地就是一锤子，即便暴的是空气，他也乐得大笑。
　　常昊气得眉都歪了，斜他鄙他，在心里已经问候了这个疯子一百遍。
　　“帝君，此事还望您破例应允，此事除了太傅再无何时人选。”太史再道。
　　“难道我泱泱金族真无此等人才？”赫弈虽反问，目光却还是放在卿矣脸上，卿矣侧目，对上了他含情深深的一双雁眼，而有听他道，“卿氏自入我府，便与政事相离，恐早已生疏，怕难以帮太史大人了。”
　　“太宰大人此言差矣。”太史道，“即便夫人退居政后，她曾是太傅的事实不假，她一身才能亦不废。且夫人嫁于太宰，早已是金族之人，又何来外族一说？还望帝君应允。”说着，又拜向姬辰。
　　姬辰的眸光深沉而不见底，
　　“太史，给诸位一个理由。”姬辰道。
　　“被烧毁的典籍里有许多上古经典，太傅过目不忘，必可复原。”
　　过目不忘？此言一出，满座皆奇不说，卿矣也很好奇：这位太史大人是从哪里听说的？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何以证明？”赫弈道。
　　“只要一卷请太傅在一炷香内过目，再请默写便可知。”太史看向姬辰，“帝君以为如何？”
　　姬辰看向赫弈卿矣这边，赫弈又道：“有些书看多了都会默，不足以证明。”
　　太史又道：“那便取我族秘史，太傅这总不会阅过罢。”
　　卿矣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看向赫弈——而赫弈看向着姬辰，君臣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在犹豫。
　　终了，姬辰叹了口气：“也罢，就按太史说的办。”
　　至始至终，没有问过卿矣的意思。
　　而当卿矣拿到那卷竹简，上面干糙质感告知着它的年岁，而上面的文字——竟与那日赫弈送来的一模一样！她看的那策，是复刻的，卿矣脑中清晰地记着每一个字，以及那字的形状，是大气方遒的摸样。故不用脑子也知道是谁誊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