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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缕绝命曲(2) ...

  •   晏衡是后半夜从梦中惊醒的,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满头冷汗,嘴里叫着谁的名字,眼角渗出一滴泪来。

      他醒后发现自己还枕在小谢胳膊上,两人就维持这样半躺地姿势一同睡过去,而小谢的手心贴在他后背,为他缓缓送入内力,就连睡过去也在下意识进行。

      怪不得这一觉睡得比往常好。

      晏衡小心翼翼从小谢身上爬起来,但还是把对方惊动了,小谢迷瞪地睁开眼,问了声:“你醒了?什么时辰了。”

      “还早,”晏衡轻声道,“多谢你了。”

      小谢打了个哈欠,满不在意地眨了下眼:“举手之劳。”然后便想坐起来。

      晏衡拦住他道:“没事,你在这睡吧,不然也没有去处了。明早我再叫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唔。”小谢于是身子一歪,眼一闭,就这么斜躺在床上了,一点空位也没给晏衡留。

      晏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他起身穿好衣服,借着月光点起桌上的烛台,端着它往屋外走去,刚推开门,便看见门口悄无声息站着一个高挑硬朗的男子,男子背着手,闻声也没回头,仍是看着月光,眼神空远,只轻轻问道:“怎么就起了?”

      晏衡怔怔望了他片刻,揉了揉眼睛。

      “非歌?”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你、回来了?”

      “嗯。”

      “回来了啊……”

      晏衡喃喃,越过男子的肩头,望了望中天月色,有些怔忡地,又垂下了头去。

      是该回来了。

      这段时间的事,非歌应该都知道了吧?是为了让他安心一点,才早了些回来了的么?除了已经死去的妙吾,死士们都在身边了。仿佛又回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日子,十二楼的楼主姓晏,还不是晏衡。他,也不用终日算计着下一步。

      许久未见的死士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沉静地看着他的熟悉的少楼主,敏感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微微偏头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睡不着。”晏衡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碎石子,回过头看了屋内一眼,反手合紧门,犹豫了一会儿,问,“我母亲,还在问雨楼么?”

      “在。”

      晏衡咬了咬唇,难得露出几分难色,沉默许久,才小声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非歌终于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神情还是没什么波动,问:“现在?”

      “现在。”

      无声良久,非歌道:“好吧。”

      晏衡闷头往前走,却被非歌一把扯住,他回头不解地用眼神询问非歌,非歌微微皱眉道:“穿太少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里屋,“去,加一件再出来。”

      “哦。”晏衡叹了口气。

      他进去翻找了半天,发现衣柜里的衣服好像被铜雀拿去洗晒还没放回来,只好又扯过床上小谢的外衫,搭在外面,然后对不知道隐在哪里的夜隐说了句:“不用跟着了。”才出门跟着非歌走了。

      他前脚一走,屋里小谢倏然张开了眼睛。

      小谢坐起身,侧耳听了听,翻身下床,在漆黑的夜里他的眼力却好像丝毫没有视物的障碍,一点脚步声没有地绕过桌椅,打开窗,从窗口无声翻了出去。

      远处,非歌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风吹树叶簌簌,盯了片晌,以为是自己多心,复又继续往前走。

      两人来到问雨楼深处一所偏僻的小苑,小苑门口守着两个十二楼弟子,非歌带晏衡来到门口,自己却没有进去,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说:“看一眼就出来,别留太久,别想太多。”

      “嗯。”晏衡轻轻点头。

      他端着烛台一个人慢慢走进了小苑。

      这里杂草荒芜,石子路爬满青苔,根本不像是有人气儿的样子。越往里走,似乎越是荒凉。

      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没有太多装饰,孤零零立在这里,颇有点荒郊野岭的味道。

      烛台的火焰随风晃动了一下,晏衡像是察觉到什么,倏然回头,就看见一个素衣女人站在树下直勾勾望着他。

      晏衡嘴唇颤动了一下,半晌只发出一个脆弱的音节:“娘……”

      那女人神思不守地盯着他,像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不及晏衡反应,她突然发狂大叫了起来,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原地打转,随后奔跑去了树后躲着,抓起地上细碎的沙石拼命往晏衡的方向扔,边扔边喊:

      “滚啊,滚开啊啊啊你这个魔鬼!魔鬼——!!你怎么还不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

      晏衡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可难免伤怀,不知如何能让女人冷静下来。

      “娘,是我,我是芳含呀……”他用衣袖挡掉女人扔来的石子,勉力上前两步,却迎来女人更加畏惧的尖吼。

      晏衡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名字,想唤起那人的记忆,可亲生母亲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说出更为伤人的话来:“晏……晏芳含!!你这个天煞孤星!杀人魔头!!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风一时过烈,终于把烛焰熄灭了。

      果然,果然是这样,他就知道是这个样子。晏衡闭住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惨笑了一下。

      那些砸来的东西他也不想去挡了,扔它们击中自己,竭力绷着脸退后几步:

      “娘,芳含不孝,以后,以后再来看你……你自己保重……”

      晏衡转过身,迈开腿就走,一刻也不再逗留。

      一开始还是慢慢地走,背后是女人不停歇的叫骂。渐渐地,他加快了脚步,一点一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像是也发了疯一般,路都顾不上看,手中的烛台早没了作用,却还是下意识紧紧握在手中,青苔满路,晏衡一不留神就打了滑,身子向前扑去。

      他想要痛摔一跤,干脆闭住了眼睛。

      但渴望的疼痛并没有降临,晏衡栽进了一具体温很高的身体里,手中烛台也掉了,沿着颠簸的路骨碌碌的乱滚,直到撞到树上,晃了几晃,停了下来。

      晏衡憋了许久的情绪几乎是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紧紧回抱住来人,声儿带了哭腔:“非歌……”

      头顶上却传来不满地“啧”的一声:“乱叫什么,看清楚是谁好心对你伸出援手啊。”

      晏衡的背脊立时僵住了,飞速伸手抹掉泪珠,推开对方,沉下声恶狠狠道:“轻功好了不起是不是,当我十二楼是你家吗!”

      “对啊,了不起啊,整个雒城都是我家。”

      面对狼狈又恼羞成怒的晏衡,小谢似也知道他不愿见人,没在他脸上做过多停留,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走出几步把那个可怜的烛台捡了回来。

      他拿衣袖擦了擦上面的泥,摸出一根火折子来。

      晏衡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别点。”

      小谢的手顿了一下,甩灭了火,又把那可怜的烛台扔掉了。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嘀咕:非歌?哼,晏衡跟那几个死士关系还真的不错嘛?平日里明明好强的要死,吐口血都要在人前装作风轻云淡,没想到在自己人面前是这幅窝囊样子?非歌算什么,跟我差那么多你也能认错?

      小谢无缘无故恼了晏衡一会儿,就着月光偷偷去瞧他,见那张本就气色不佳的脸如今更是惨白,方才那点莫名的恼火就没了,他又想:好吧,也不窝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比较可爱,平时实在让人想撕开他的假面。不过凭什么我一出来他就不哭了?好歹这么熟了,还藏着掖着那么多秘密。

      ——这么想的小谢,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厚脸皮和双重标准,他自己分明也藏掖着东西,却希望对方对他吐露心事。

      他更加没有意识到,向来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的他,竟然有朝一日会希望某个人对他吐露心事,这个人还是十二楼那位传言中心狠手辣的魔头。

      不过,传言说晏衡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倒没说他还有个发了疯的母亲?

      小谢好奇得也快要疯了,频频打量晏衡,晏衡渐渐从情绪里清醒过来,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目中暗含着杀意瞪向小谢:“你刚才听到多少?”

      被他一瞪,小谢立即转开眼睛,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没多少,来来回回就那几句,特别没意思。”

      晏衡冰冷地看着他。

      小谢道:“喂,话说回来,你真杀了你爹么?”

      晏衡沉声笑道:“这话问的,你第一天认识我么?还是说,你还没机会亲自感受一下我的歹毒手段?”

      若是换个人,大概早被晏衡这目光瞪地毛骨悚然了,可小谢却是浑然不惧,甚至伸手往晏衡脸上摸了一把。

      晏衡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整的楞了一下:“你干什么?”

      小谢也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反应弄愣了,他其实只是忽然想到了晏衡的字,芳含,起的像个女孩,人也长得像个女孩,顶着这幅相貌,就算装装可怜别人也能买账的,偏生摆出一副凶狠跋扈的样子,身子那么弱,可他人却像不懂柔弱为何物。这样的反差令小谢迷惑,所以晏衡瞪他时,他忍不住想要捏他的脸,并且的确也那么做了。

      这会儿回过神来,他忙干巴巴道:“你脸上有脏东西。”

      晏衡不疑有他,只冷声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说完,他撂下小谢转身便走。

      小谢没有追上去,晏衡也没再回头看,他一路闷头走到小苑门口,路过非歌身边时都没有停下来,只说了一句:“走吧。”

      非歌亦没有多言,默默跟上。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晏衡才终于逐渐放慢了脚步。

      非歌忽然道:“听铜雀说你从我楼里提拔了个少年上来。”

      晏衡步子稍滞,怏怏“嗯”了一声。

      非歌下一刻就拆穿了他的谎言:“我问雨楼里没有那号人。”

      非歌前些日子人虽然不在雒城,这边的事他果然是一清二楚的。晏衡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是潼关那边过来的流民,想摆脱身份,才投了十二楼,我见他剑用的好,品性也过得去,就留下了。骗铜雀是因为……你知道她的。”

      非歌道:“几时一个流民的品性也能过得去了?”

      晏衡哑口无言了半晌,道:“我最初也是那么想,不过他确实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人总有例外吧。或许他是最早一批流亡的那群人,那群人中能来这边的,都是些曾经家境不错的。”

      非歌不置可否。晏衡道:“我已派人去潼关调查,如果他确实背景干净,我认为可以提拔一下的,妙吾走了以后十二楼也有空缺,原本咱们就处在用人之际,高手一直短缺,不能总让你和铜雀流觞他们忙得奔波来去。”

      非歌道:“潼关是一方面,苍崖山那边也要着人查。我听说他那天的事了,苍崖剑法不是那么好学的,用人前一切都要弄清楚。”

      “是,还是你细心。”晏衡道,“不过他从来不掩饰这些,所以我觉得……”

      “不可掉以轻心。”非歌打断他,上前按住他的肩,“小衡,你记住,你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其他人谁都不可尽信,包括……”他放低了声音,“包括铜雀。”

      晏衡吃了一惊,随即不满地嗔责:“那是不是也得包括你才公平?”

      非歌道:“是,包括我。”

      晏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方面他知道非歌就是这种脾性,这样面上冷硬,其实内心最是关心他的。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非歌其实在讲气话,因为……非歌是他父亲的人,他和晏守魏或许也曾是世间最信任彼此的主仆,可是那件事之后……

      非歌真的一点也不怪、不恨他么?

      晏衡悄悄望向非歌,想从他脸上找寻到一丝痕迹,但非歌已经翻过了那茬,认真思考着下一件事情了,他对晏衡说道:“算着日子,距离你上次动用金缕曲已经……小衡,差不多该……”

      晏衡陡然拍开了他落在肩上的手:“不。”

      饶是非歌也怔了一下,但很快非歌就明白过来了什么:“今天玉夫人说了什么话么?”

      晏衡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非歌皱眉道:“小衡,身体最重要,你知道的,如果不赶紧……你会死,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晏衡生硬地背过身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你放心吧。这事我记着,你不要催了。好了,我回屋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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