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宴记》一时眠

1、离宴记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纪清秋告诉乔之，初读这首诗时不明白相思为何物，其中苦是何种滋味。在江茶离开后，在食不觉味，寝不安席，爱不有得的每一刻，他才懂得，思念是作茧自缚的苦难。

　　1.
　　他向来是众星捧月的佼佼者，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寻常人。一次宴会，她未施脂粉的脸，却让他难以移目。
　　也许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孤独的气味，将他吸引，催促他靠近。
　　他在她平静如水的神情下哑言，在她柔柔月光般语气里受着蛊惑，一颦一笑，皆是醉人的酒。

　　她请求侍者给她一杯温开水，不得。那一刻的他想向她走去，站定在她面前，递给她她所想要的温水，让她得以温润干渴的喉。也让她记住他，一个朝她伸出手的陌生男子。可是踏向她的步伐，也许是得未曾有，收割欢喜，也许是飞蛾扑火，燃成灰烬。感性与理性之间，他选择后者。她没有找到水，也不会知晓他。
　　那时他有遗憾，也仅是淡淡可随风去的遗憾。

　　后来人潮中再见，他不愿再错失她。冒昧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臂，邀请她共度晚餐。他在她的迷茫与困惑里，倾身为她倒了一杯水，告诉她这是他的遗憾。
　　她一笑，恍若故人重逢，无需多言便已知晓心意。
　　哪怕她说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杯温水，还是一份平淡适宜，可依靠可得慰藉的感情，想因此令他退却，他也只是牵起她的手，一如人潮中坚定。

　　2.
　　他在闲暇时寻她喝一杯热茶，在下班归家时为她买一束玫瑰，日日如此不倦。慢慢用暖煦春风，唤醒她身上沉睡已久关于爱的种子，待种子破土萌发，他的深情却未抵过日月风霜。
　　他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工作、生活和她。天性孤介，让她尝尽苦头。工作辗转。他常劝诫她，你应该融入人群，抑或乖乖待在家里，不去受职场上冷嘲热讽。她不肯，不愿做出改变，也不是甘心困于牢笼的金丝雀。她是有韧性的女子，适合在沙漠中与独自求生的仙人掌作伴，耐力十足，并且有尖锐，不时地刺痛他。
　　于是，他在江茶离开后，对另一个陪伴他的女子讲述往事时悔恨：
　　“乔之，我终究在她面前退却。”

　　3.
　　他们不是没有过温情。
　　他工作忙碌，却愿意挤出时间陪她。夏日里带她去看海，秋日里采摘甜熟果实，冬日里雪中嬉戏，春日里踏遍青山。数不清的日夜，吹尽缱绻浪漫的风。

　　有年冬天，她提议回童年居住的小村庄。路途上，她娓娓而道。
　　年幼的她常常站在崖峭拥抱疾风，幻想穿过虚无，成为漂浮湖水的零零一片叶。
　　他在她的讲述中，慢慢泛起心疼，这是他不曾踏足的只属于她的过去。火车驶入隧道，车厢昏暗，他用力将她纳入怀中，滚烫烙印在她嘴唇，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阿茶，我多么遗憾我们曾经散落天涯。
　　幸好，幸好此时你在我身旁。

　　4.
　　可惜，一簇簇开放带来一片片绿意时，也悄然抹去冬日里需执手取暖的寒冷。日日复年年，海到底枯竭，石始终烂朽。昌盛过后只余下烟火的冷落，黯淡空洞的眼眸以及覆雪消融的寒彻。
　　哪怕意难平，终是日消情长。

　　5.
　　江茶曾对他说，你心中满载着欲览众山小的壮志，而我注定仅能欣赏闲云野鹤的悠然自在，所以两个心怀异趣的人才会走得如此坎坷曲折。本就是湖中捞月的虚无，偏偏你我自欺欺人，好似这般就有足够的力量厮守。
　　他下意识否定她，无意听她更多沮丧之言。如今回想，彼时他不过是在逃避，刻意营造出来日可期的假象。清醒如她，看破他的伪装，又不欲说破，留下颜面，露出配合他演戏的微笑，为的是再陪他走一程。

　　决裂初露端倪，是在雨夜。不记得因何事而争吵，说尽伤人话。两头猛兽，竭尽全力撕咬对方，最后以她离家出走告 终。窗外阵阵雷鸣，他心有忧虑，转身又被可怜的自尊拦下，多么好笑。凌晨的钟声响起，她仍未归来，懊悔涨潮般涌上心头，闭眼满是她临走前伤心欲绝的神情。
　　他爱她吗？他问自己。爱的。那又为何走到两败俱伤体无完肤这等惨烈地步。
　　江茶对他而言，是娇艳欲滴的玫瑰，引诱他采摘，靠近后的疼痛无一不在告诉他她的锐利。

　　次日她满身酒气归来，不久便高烧不退，睡梦中眉头紧皱，呓语不断。有点点银流自眼角滑下，浸湿枕被。短短几时，竟似褪去半生。

　　6.
　　“像是上天给予的暗示。梦中与他一同前往寺庙祈福。天未完全亮，风中带了刺，只觉得寒。旅途很长，心在砰砰跳得极快。捂住心口告诉他，我在不安。他未回应，一抹眼角指尖有晶莹。
　　雨，侵盆而下。昏暗不见光亮。在他劝阻下，执意前往。
　　他说，我不信佛，是没有诚意的。
　　他说，你独自去吧。
　　他的闭目养神，是我心坠落渊谷。他何尝不知我向来无信仰，却不询问我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开始信佛。
　　遇见他后的江茶已完全沾染上红尘俗气，多想告诉他，我求佛祈福不过是图个安稳罢了。
　　扼住咽喉。撑伞而走。
　　一步如负重山，两步似陷泥潭，三步若临雾林。
　　难过是他轻描淡写几句话。
　　不过如此。”
　　……
　　“你瞧，我们都成了暮春的花，缓慢地凋谢。”
　　……
　　纸张上字迹潦乱，隐约可见泪珠滴落泛起的褶皱。床一侧触感冰凉，起身，才见她赤足站在阳台上，沉默与着杂乱发梢，在泛红的天幕里盘根生长。
　　他突然发现自己与江茶之间已立有一道铜墙铁壁，划分出风景各异的两条路。她与他渐行渐远，各奔东西。已经不再能够在寒夜里相依取暖。就如同此刻，他连走近她的勇气都磨损得厉害。

　　7.
　　你会为雄巍雪山的高洁震撼驻足，我会因喧豗瀑流的充盈落下热泪。
　　往后，我们的故事埋葬于冰川之下。

　　8.
　　“乔之，我时常觉得自己在这段感情中过于残酷。我带她入河，眼睁睁看着她因水草纠缠陷入深处，无能为力。分明最开始我是真的想与她同登彼岸。”
　　“乔之，我在疼痛。”
　　他不断喃喃。
　　乔之看清他脸上落寞，一言不发。
　　良久后她开口：
　　“她太用力，才会被你损伤。你爱她，但你更爱自己。日消情长，离别是必然结局。”
　　一针见血。

　　9.
　　“我们有能力相爱，最终却得到离别的结局，往往不是因为不合适，而是我们想要的太多，满溢出来，日渐蒸发消散。涓涓溪流，干枯成一片沙漠。”
　　乔之说。

　　10.
　　江茶不告而别。那天她心情极好，一扫多日阴霾。他特意在回家途上，买了一束玫瑰。偌大房屋，属于她的物品悉数消失。桌子上他的杯子形单影只，拐角处柜台上一串钥匙安静躺着。花瓣掉落在地，一室冷清。
　　生活回归到原点，走出一条绚丽路径，远望是千篇一律的树木。心里有一块缺陷，涌出思念江茶的洪水，他选择用忙碌抵挡。
　　很长时间，麻木生活。有时疲倦小憩，恍惚间，他依旧觉得江茶还在。阿茶，阿茶，一遍遍地唤，始终得不到回应。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 。霎时清醒，发觉她已离开许久。

　　收到她的来信，在一个晴朗午后。信上没有来处。娟秀字迹如此熟悉。往日隐藏于平和神情下的思念又被这一封信搅了满湖荡漾。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刻意遗忘，想念江茶的藤蔓依旧疯狂生长。

　　11.
　　清秋：
　　见信安。
　　时隔多日，我再无“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的情怀。离开你后，我曾幻想自己是掉落湖面的萎败木棉，漂浮着等待死亡。但当我真正开始宁静生活，才发现爱不是我的全部，它不过是我的枝，即使割舍它，我仍能生长。
　　过去我沉迷于你所带来的欢愉，竭尽全力跟随你，浸没爱恋之海。你我泛泛扬舟，赏漫山遍野的繁盛，笑鱼水嬉戏的浪漫。我因此忘却路途总会有荆棘，并非世间所有有情人都能共赴白头偕老之彼岸，故而翻船在所难免。
　　是了，我一度成为搁浅无人沙滩濒死的鲸。
　　清秋，我已认清事实，决定不再为你绽放。若有来世，我不愿再与你遭这一回苦了。
　　祝你余生平安喜乐，得尽万千所想。
　　永别。勿念。

　　12.
　　清秋，如果难过，就去看看日出吧。乔之这样对他说。
　　三四点的清晨，城市还未苏醒。郊外湿气重，泛泛凉意。狭窄车内，乔之昏昏欲睡，终于发出平稳缓慢的呼吸声。
　　他突然想起江茶曾在纸上叙述的梦境。终于明白她的心情，知晓她的落泪。满心挣扎，快要窒息。此时已太晚，连挽留弥补的机会都缺乏。

　　山间穿行，发梢与衣角沾上露水。山顶上，他与乔之相靠等待。太阳从云雾里露出一角，光辉笼罩大地，金光漫漫，任一杂念在这难言美景下化为泡影。他久久不能移目，眼眶泛起泪意。
　　身侧，乔之合十虔诚祈福。
　　她说，我们活在世上，聚散离合已是常事。与其追悔分散之人，不如珍重当下。人生苦短，争日日与爱人的朝夕，才是长乐。
　　清秋，生命这场幻觉里，只有相爱地不遗余力，我们才算真正盛开过。

　　13.
　　当晚，他梦见江茶。
　　梦里花团锦簇，雅乐自远方传来。她模样依旧，神情温和。与他话平常，仿佛从未分别。
　　花瓣上露珠落下，湿润衣裳。乐曲悠长渐入尾声。她郑重地与他告别，独自离宴，身影消散于茫茫氤氲里。

　　犹记得梦中她一言。
　　如若我们预先得知并无长相厮守的可能，是秉烛夜游共赴一场烟花盛宴，还是心甘情愿承受割舍血肉之痛？
　　清秋，你我都已察觉爱字沉重，万般如皱眉，已到尽头。

　　二零一八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