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10、10

　　双头蛇兄妹俩不像白脸男，和当初留下这个大阵的西域苦僧有着很深的渊源和情感，甚至亲眼见证过这个阵一点点建成，这个地方一点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终成了他们的‘家’。

　　他们也不像小叶，从西域苦僧和这个阵中受益最多，从一个未开化的小动物变成拥有灵智的精怪，甚至幻化人形，以后的造化更是不可限量。

　　对于这个‘家’，他们不是最有感情的，也不是受益最多的，可是他们却是最离不开的，也是执念最深的。

　　虽说他们这帮小蛇妖都是从五湖四海而来，都有着自己不愿轻易诉诸于口的故事，可双头蛇兄妹俩又与其他几位不同。

　　因为他们一身双头，是天生异相，是怪物。

　　双头蛇，无论什么品种，一旦出现，无论同类还是其他种族都会竭力杀之，以绝后患。
　　因为自上古便有传言，说双头蛇乃是上天预警，代表着灾难和厄运降临世间。凡见过双头蛇的，轻则损财伤身，重则家破人亡……

　　如此，被视为不详的双头蛇自然不受待见，人、妖、魔、神仙、鬼怪，没有一个待见他们的。甚至还口口相传，若是实在运气不好碰上的，只要打死，并向上天祈告，或能解除厄运，逢凶化吉。

　　也正因为如此，双头蛇兄妹俩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了。后来又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被追杀，被欺凌。可是偏偏他们命又大，次次都死不了。死不了就得活着，活着却还不如死……

　　除了小叶，白脸男、珊蓝和胖老头都是去过人间的，可这却是双头蛇兄妹俩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从来不敢去到热闹繁华的地方，永远和寂寞为伍。
　　说白脸男惨，他们曾经的日子比白脸男还惨。

　　直到来了这里，这个隐藏在荒无人烟的南越古林，一片类似于拔地而起的小高原的地方，一棵突兀又巨大的怪树，几位没心没肺不视他们为不祥不杀他们的小妖怪，这一切的一切给了他们一份颠沛流离后的安稳，给了他们一个‘家’。

　　这个‘家’，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开，谁要跟他们抢，谁要破坏它，他们就跟谁拼命。

　　所以，那晚当大家逃到大峡谷前，眼看着眼镜王蛇就要追上了，他们一直‘寄予厚望’的蛟还与死蛟无异，他们就想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大峡谷就是他们的葬身处，埋骨地。

　　所谓去引开眼镜王蛇的行为的确是假，这事很久以前他们就用别的方法试过了，结果眼镜王蛇根本不上当。作为最聪明的蛇类之一，眼镜王蛇可称得上是名不虚传。

　　确定大家都必死无疑，有彼此陪伴着，双头蛇兄妹俩并不害怕，也无遗憾。可是心里却有一股浓烈的不甘，不甘心他们全军覆没，眼镜王蛇们却能好好活着；不甘心在他们死后眼镜王蛇们不仅吞食他们的骨肉，抢走他们的修为，还侵占他们‘家’，那个曾为他们遮风挡雨，有益精怪修行，给了他们坎坷生命里唯一安稳的‘家’，那个类似于拔地而起的小高原的地方，那棵突兀又巨大的怪树。

　　那一刻，双头蛇哥哥和妹妹最为默契，他们同时决定，就算要死，也不能把他们的‘家’白白留给眼镜王蛇们；就算要死，也要和他们的‘家’死在一起。
　　当然，如果能‘死也拉个垫背的’，把眼镜王蛇们也算进去，那就更好了。

　　所以他们骗了同伴，不是去引开眼镜王蛇，而是抄小路飞快返回家中。按照以前白脸男教他们的，在阵上动手脚，然后把以往炼制的所有毒丹毒丸全部拿出来布置到相应的地方，又从身上取毒，涂抹在必经之路，以及晚上睡觉的树洞里……

　　做好这一切，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大胜归来’，并且准备占领他们的居住地的眼镜王蛇们的到来，等着他们走进地狱之门。

　　可是等啊等，从黑夜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黑夜，等了三*四日依旧没有等到眼镜王蛇们的到来。

　　他们猜测，难道眼镜王蛇根本看不上他们的‘家’？

　　不应该啊，他们的‘家’这般好，若从长期来看的话，住进这里，承天地之道，顺应自然法则，潜心修行，这可比他们几个的内丹修为能带给眼镜王蛇的多得多了。

　　于是他们悄悄潜入原先眼镜王蛇居住的地方，发现眼镜王蛇们并不在那里。然后又返回到当日舍弃同伴的大峡谷前，那里有打斗过的痕迹，有几乎被蚂蚁分食干净的少许碎尸沫。

　　那些碎尸沫是同伴们的吗？他们不知。
　　是眼镜王蛇他们的吗？他们也不知。

　　像是有一根铁棍子在他们的脑子里搅啊搅啊，搅得一团糟，搅得血淋淋。
　　错了，一切都错了。
　　他们突然生出其他的执念，他们必须找到眼镜王蛇他们，或者找到同伴们。
　　死和生不重要，谁死谁生不重要，不甘心不重要，甚至‘家’也不重要，他们必须要一个结果。

　　就这样，他们在林子里疯跑，疯子一样。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谁也没有找到。

　　直到不知不觉又回到原点，也是事情最后的终点。

　　“呵，听起来你们还是忍辱负重咯？”珊蓝理解不了双头蛇兄妹俩的偏执，不能原谅他们在生死之际欺骗大家，抛弃大家的行为。
　　白脸男和胖老头则冷静许多，隐隐觉得双头蛇兄妹俩的行为虽不能原谅，却也能理解。
　　小叶完全一脸懵，反正珊蓝姐姐说他们不是好人，胖老头和白脸男也没有反对，那他以后就把双头蛇兄妹俩当坏人好了。

　　反倒是认识双头蛇兄妹俩时间最短的蛟，对于他们的行为和心境竟有几分莫名的感同身受。
　　双头蛇兄妹俩的思想虽然奇葩，可谁又没有奇葩的地方？

　　人与人相遇，蛇与蛇相遇，谁又不是奇葩遇仙葩，开出一对喇叭花？

　　最终，双头蛇兄妹俩既没有被撵走，也没有被抛弃，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其他的小蛇妖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有些隔阂罢了。

　　凌晨，夜与日的交替。
　　天上的月亮没了，星星也没了，这是一天中最冷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最困的时候。

　　甭管先前多少大悲大喜，情绪高低起伏，甭管多么闹腾，这会儿都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蛟和小蛇妖们不同，比起睡在陆地上、树洞里、草从中，她更喜欢睡在水里。

　　这个地方本来就四面环水，正好给她提供了便利。

　　她在水里游啊游，时而蛟身，时而人形，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欲望了。

　　她以欲望而生，可是这里却是个没有欲望的地方，这群小妖怪也是没有欲望的小妖怪。

　　即使她现在正在被偷看……

　　“您……这些都会长好吗？”白脸男起先只是远远的观望，后来大概是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直到水的寒意扑面而来。

　　蛟的身上还是伤痕累累，原型时没觉得什么，可当她在水里幻化出人形的时候，白脸男就觉得触目惊心，甚至不忍看下去。

　　原因是那副身子从骨到肉到皮，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妙。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能瞬间侵入一切，蛊惑并征服的力量。美到这种程度，几乎已经让人生不出任何的嫉妒或亵渎之心。
　　唯有仰止。

　　可是那上面却有伤痕，大大小小，或深或浅。
　　看得白脸男都替她疼，生理的疼，心理的疼。

　　“不知道。”蛟在水里翻了个身，这次脸朝上，头发铺开，如幽暗的水草。
　　她这倒是真话，虽然以前也换过鳞甲，但都没有哪次像现在这般惨烈的。

　　白脸男上次虽从幻景里看到过蛟化成人形的样子，但离得远，远没有如今近距离看着来的震撼。

　　含烟水眸，眸下一颗滴泪痣，如血殷红。
　　脸庞还带有一点点婴儿肥的感觉，充盈饱满而不失秀雅，正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
　　唇珠明显，唇角微微上翘，蔷薇花一般的颜色，将启未启间似有暗香袭来……

　　可是，当蛟侧另外半张脸来对着他时，白脸男心中咯噔一下，沉甸甸的，坠得人喘不过气。
　　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表面凹凸不平的疤痕块在蛟的左边脸颊上。

　　像冰雪世界里的沼气池，极致的丑打破极致的美，带有几分诡异，越看越是瘆人。

　　所以白脸男才会不由自主的担心蛟这伤会不会好？会不会就此毁容？

　　会不会毁容呢？
　　蛟猜想，至少在百年之内，在另一次换甲期来临前，她都得顶着这副尊荣见人。

　　可她刚刚成年，正是可以找个对象谈情说爱的时候，不久的将来甚至可能进入发情期，这脸毁的可真是时候。

　　一想到这些，蛟就糟心的很。
　　她一糟心就想发大水，淹没大半个南越古林，哪管它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只是她太久没有感觉到欲望了，也没有做成生意，又恰好在换甲期间，整条蛟都虚弱无比。
　　她现在还没有能力祸害世间。

　　白脸男和蛟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彼此静默良久。突然，白脸男问：
　　“您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蛟迟疑了一瞬，然后回道：“弥弥。”

　　‘新臺有泚，河水弥弥’的弥弥，‘童姿玉貌谁方比，玄髪绿髯光弥弥’的弥弥……

　　自此，蛟，也就是弥弥便常以人形与小蛇妖们相处。其他都还好，只美女蛇珊蓝每每对着她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痛心疾首，活似死了老子娘的样子。

　　想珊蓝虽是女子，又不像白脸男那样天生弯，自然不会爱慕弥弥。她只心痛啊，生而美丽，乃是恩赐，特别是美成这样，已经可算得上是珍宝。可是却这样被他们往大峡谷里一扔，然后就没了。

　　老和尚们时常喊罪过罪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倒是弥弥因为美女蛇珊蓝的这般在意，反而自己就没那么在意了。
　　丑便丑吧，美了那么久偶尔丑丑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小蛇妖们睡觉的树洞里毒气散尽之后，到了晚上便会邀请弥弥加入他们。
　　弥弥一次都没有上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兴趣。
　　弥弥和他们之间始终有距离，无论小蛇妖们多么努力。

　　直到夏去秋来，有一天，弥弥突然要走。

　　“你们救过我（就算是吧），我也救过你们，大家谁也不欠谁，就此别过，再会无期。”这是弥弥说的，语气和神态都冷漠无情到了极点。

　　胖老头浑身肥肉颤动，眼圈微红，小叶忍不住哭唧唧，珊蓝气愤得简直想发飙，想骂人……

　　“你要去哪儿？”白脸男问，双头蛇兄妹俩也在旁边一起盯着弥弥，等着她的答复。

　　弥弥觉得她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但还是说了，“去到人间吧。人是万物之灵，寿命最短，身体也最脆弱，生死富贵都在转瞬之间，于是爱也好，恨也好，善也好，恶也好……七情六欲都鲜活无比。倒比神仙好，比鬼怪好，因为存在的时间太久了，反倒容易四大皆空无欲无求。”

　　小蛇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话琢磨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呢？
　　但这不能打消他们对于外面世界的恐惧和抗拒，特别是人类的世界。

　　他们不赞同弥弥去到人间，这片降雨量丰富，广阔又隐密的南越古林不好吗？他们隐于密林，还能有利于他们日常修行的‘家’不好吗？他们这群真心待她，捧着她的小妖怪们不好吗？现在难道不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最美好的日子吗？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弥弥一定要离开，且非离开不可。

　　“我与你们不一样。”弥弥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句话来应对他们的规劝。
　　小蛇妖们还以为，这是她一贯以来高高在上的骄矜在作祟。

　　“其实我们几个中除了小叶，每一个都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都在人的世界里生活过，特别是我待的时间最久，和人的纠扯也最深。”珊蓝在白脸男鼓励下，艰难地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她想告诉弥弥，人性只是对于人而言，人类的所有美好品质也都只是对于人而言，可他们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