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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chapter 62 ...

  •   石槽里结了瓷实的冰。
      清冷的晨雾在屋子四周流窜,站着不动,那些径自移动的白色雾汽,给人一种可视的冰冷,与温柔。
      很奇怪,她竟然体会到一种平和惬意。
      大年初一的寂静清晨。除了因为生产需要而有幸留存的两只公鸡在嗝嗝叫着,四下没有多余的声响。
      猪年前被杀掉做了年底子,猪圈空着,那个石槽——猪的食盆,也因此才能成功结冰。
      新年到开春之间,小猪苗不回来的间隙里,奶奶不用煮猪食以及赶鸡出笼。因为大部分鸡也被当成年货处理掉了,不喜欢上笼的坏鸡们。剩下的都是听话的好苗子。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早起。奶奶总有忙不完的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无论如何都忙不完的活,仿佛一直和时间较量着,心底有劲儿。
      “穿这么少,当心凉着肺。”
      她搂着一捆巨大的干柴从大门外面进来,称之为巨大,柴火要比奶奶矮小的身躯庞大的多。
      尹滢于是瑟缩的抖了抖,当真觉得是冷。
      “家里可不比你们学校。赶紧穿衣服去。感冒了可不好,这大过年的。”严肃的瞪着尹滢,“快去穿衣服,好吃早饭。我给你馏了三鲜,还煮了红豆稀饭。”转而又带着些宠溺与讨好。
      “我爸爸呢?”尹滢随口问。
      奶奶抱着柴火进厨房,“放树去了。”再出来,“说要多存点烤火的柴,怕你冷着。还不快去穿衣服去!”继续催她。
      尹滢看着库房码的齐齐整整的干柴,觉得愧疚,也觉得动容。
      松树砍一颗瞎一棵,杨树烧起来有浓烟,杂木不经烧,只有槲叶树,复生迅速,经烧味甘。并且——
      尹滢顺着山路自己一个人慢慢走,静悄悄的,露水浸湿的林叶被压烂,呈现褐色的渍痕,和板结封冻的山路泥土自然融合。有一种不仔细看就难以识别的浑然天成。树叶与泥土。树木与天空。四周的槲叶树大小合宜。
      适合一个人砍伐。
      不知道爸爸在哪个山头。
      尹滢凭感觉在无人的山上兀自闲逛。丰富的树木,不是城市造型拘谨克制的园林绿化所有的珍奇树种,但却以惊人的数量和蓬勃的生气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树叶的腐溃焦香,泥土浸润水汽的清淡腥涩,以及没有任何工业合成品气味的自然味道,清澈,非得形容的话,就是有内容但仍旧干净的气味。一切都使人安心。
      她即将找寻的人也是。
      年夜饭的晚上她和爸爸没有说话。末了,她只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席间一直活跃非常的尹志衡们一家三口便全都面露欣慰,大概觉得她迷途知返,不再和爸爸较劲使气,仇愤满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那个瞬间,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是这样刻薄难驯,自私乖张的人。
      和妈妈并没有什么两样。
      前面有声响,呜啦呜啦的电机轰鸣。空山无人,这声音异常突兀。
      尹滢于是踱着步往声源处去。

      “我在家待不了多久。”她到的时候,爸爸正背着她在用电锯划拉一个不算细的,起码有十年树龄的大槲叶树。
      大约知道那么粗的树会是十年长成,并不因为她对此有研究。而仅仅参照着院子里的那一棵估摸着觉得是十年往上。
      当年,刚刚搬来乡下的这间老屋时,还是小杂苗的槲叶树现今已经蔚然招摇,成了院子里比松树更磅礴的大树。亚热带落叶阔叶乔木。
      爸爸现在锯掉的这棵很显然比她们家里的那棵更巨大粗壮。虽然没了树叶,但树干上的新鲜青蓉乃至柔软的细小枝条,都证明它的旺盛生机。
      刚刚出门前奶奶说弄完他会自己回来的。没必要去叫。
      换作从前,仅仅换作五天之前的她,在听到这样的提议后,就必然性的会点点头然后打消寻找他的念头。
      当然,那时的她或许根本不会有要去找他的想法吧。
      女生靠在一棵松树上,大约是走累了。于是仰头看着素槁的树桠与明静的天空。针阔混杂的林子,春秋两季枝叶异色,有极其摄目的美感。不过现在,就只有松树还保有颜色。
      电锯停下后,背对着她的男人依旧不发一语。
      尹滢静静站着,相隔不远的看了他一阵。他的爸爸,手脚麻利的用砍柴王削掉细软的杂枝,只留主干带回家。和她出发时臆想的感人情景不同,他没有卑微的、落寞的、力不从心的拿锯条手动伐树,而像个训练有素的专业锯木工人一样,使用了效率极高的电锯有条不紊的将枝干整理的像是要拿去出卖的商品。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有这些工具。她们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工具。她却一无所知。
      “家里还有很多柴火!”看了一会儿,她下意识的说道。
      但并不为良久的沉默,这种共处时的真实无语而窘迫不自在,仅仅是发自心底的表达了疑问。
      任何东西,过度积攒都是要不得的。何况木料堆积多了,会变成朽木。
      爸爸这才愣愣转过身来。
      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神情。他很惊讶,这表情在尹滢看来是不可思议。而不是,他表达了某种不可思议。
      “你一个人跑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吃惊。
      “你还不是一个人。”估计当时天还黑着呢,“给你打电话了,没接。该吃早饭了。”尹滢从靠着的树上直起身来。
      “这儿噪音大,没听见。”他迅忙从黑棉袄里衬的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明明只是个按键2G旧手机而已。
      “还要很久吗?家里不是还有很多,为啥还要猴心攒柴大年初一跑山上来?”女生淡淡的撇嘴。也不是不屑,只是有些无法理解。
      “你不是说家里冷。”爸爸扭头继续整理那棵大树的杂枝,“我一天到晚都叫火盆烧着,不就暖和些。”然后又拿电锯把主干锯成均匀的圆柱。
      瞬起的呜啦噪音里,尹滢话到嘴边忍住了。寒假还有不到十天。就算晚上也把火盆烧着,现有的储备也足够了。
      但她没有制止他的行为,而是生平第一次的,有些后悔过去的那些不归家的寒假,浪费掉这么多不被利用的柴火而使它们沦为朽木。除此之外的,她后悔,乃至眷恋的觉得,啊,寒假为什么只剩这几天了呢?
      总觉得有点不想去学校了。
      和爸爸一起把原木小桩一根根转移到路边的手扶拖拉机上,装车完毕,尹滢已经彻底不冷了。
      反而很热,也有些饿。
      情绪也变得有些高涨。爸爸让她坐在车厢特地隔出来的专属空位上,山路不平,颠簸剧烈,但爸爸开的很有技巧,遇到平路时,老旧的拖拉机也能畅意驰骋。尹滢站起来,晨汽不消,薄阳初上,在新年的第一日晨光中,爸爸的身后,她抓紧车栏杆,如同抓住想要刻进生命里的幻影,像个古代的战神一样竭尽全力的,在脑海细数了自己的过往战绩。
      然后毅然作出了决定。
      “爸爸,我能学会你的手艺不?”
      “学那些做什么。好好读你的书。将来找个好工作!”拖拉机锵锵锵的轰隆声里,爸爸高声教诲道。
      她并不是真的对木匠的手艺感兴趣。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学好。她只是想了解作为木匠的她的爸爸。
      “学校遇着麻烦了?”
      能有什么麻烦。尹滢见他忽然忧虑的扯着嗓子问。觉得意外,更多的却是突然涌起的亟待倾诉的表达欲。
      于是在那一路,颠簸嘈杂的山路上,本不适合交谈,她却费力的放大声音和她最亲近的人讲这些年,这些年里他没有参与过、知之甚少的她的学生生活,所发生过的能够想见的所有值得和他说的事情。
      “那你比较喜欢他们谁呢?”
      快到家的时候,爸爸很严肃的发问。
      这个问题是针对她精炼讲述了田静周倞屾的种种言行表现后,她的老父亲忽然发出的让她无法立时回答的疑问。
      我比较喜欢他们谁呢?
      然而我的喜欢有用吗?
      尹滢答不出。
      或者说无法清晰坦诚的答出。

      话题在俩人靠近家门自然终止,尹滢在爸爸把拖拉机停稳然后一跃而下,自认像个身手矫健的侠女。手机却因此从口袋划落摔在地上。
      最为神奇的是,落地的同时,它还响了。并且不是闹铃,而是电话铃。
      “陈铭说他弟弟会去找你诶!”
      尹滢蹲下捡手机,甚至没来得及站起,尹志衡就以极其激动的声音告知她,陈铭的弟弟?
      来找她!
      “你起来了吧。赶紧拾掇拾掇呗!我靠——”不知道这个姐姐在惊惑什么,“他竟然是他弟弟,我的妈呀!也太巧了吧!”尹滢蹲着。
      “新年快乐!”
      再抬头的时候,头顶上方,有人直挺挺站在她身后,俯视着她,道了声祝福。背一身光,以某种她熟悉的声色与口吻。
      “你为什么会认识陈铭?”尹滢后知后觉的对电话里的人发出类似逼供的质问。
      尹志衡们一家往年都会在除夕夜留宿她们家的。一起守岁。但今年却无论如何要连夜回市里。昨晚烟花都没放完,就赶着走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至于不可告人的理由,“唉呀,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总之你起来了吧!他说让你当心他弟!”
      当心?小看人了不是。这儿可是她的地盘儿好吗!谁提防谁还不一定呢!
      尹滢装作认真而心外无物的听电话。身后的人也没什么动静。
      她起跑的瞬间忽然又体会到那晚跳地铁的惊心动魄之感。不过就算心脏扑棱的厉害,她却很自信的觉得周氏公子不可能追得上她。
      绝对不可能的。
      在我熟悉的野战区,我的主场。能让你个家养的得逞!
      周倞屾反应过来的时候,尹滢已经跑到屋后的岔道上了。他于是本能的拔腿跟上。
      他爸爸,没错,正是这位贴心的父亲以探访老友为由,带着他造访了尹滢家,从大门出来后只看到自己儿子奔跑的背影,并同跟他一样不知发生什么的尹滢她爸一起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竟然故技重施的又跑了啊!
      周倞屾边跑边想穿错鞋了,阿迪的板鞋跑山路可真费劲,最主要的是她是真的诚心要甩开他啊,不知蹿去哪儿了,浅棕色外套轻易与深林形成伪装色。追了两里路后,果然让他跟丢了。
      周倞屾在失去道路痕迹的山坡上站定。
      四下静悄悄一片。
      “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回答他的是他自己的回声。真讽刺,不过也挺新奇的。但他确定她肯定在听着。
      “我不知道她是你妈妈。”否则我是不会被她制止,撕破脸皮也要去追你的,至少像今天一样,“你出来,我诚心道歉。今天来得这么唐突吓到你了对不起。”但他这次倒是真的很感谢爸爸的会心通意。
      这大概是这些年来,他为他做的唯一称心的事情了。
      对他而言尤其重要的事情。
      很有可能,假如他不好好找到尹滢说清楚,下学期,她就很有可能跟他陌路为人。之前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而他绝不接受,周倞屾无法接受,被她回避无视的情形。
      “沈劼说那晚你们在一起。他说你自己一个人走了。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吗?要我为你做什么你只管说。不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不要对我置之不理,不要搁置疑虑。这种不需要产生隔阂与误解的疑虑。我不是说了要和你一起的吗?无论去哪里,我会和你一起的,陪着你。”他对着一大片槲叶林毫无方向的说着。
      有些悲切的说着,要和她一起。
      尹滢在一棵松树后闭上眼睛,同时希望他能闭上嘴巴之后,安静的离开。
      “你有什么不确定?”周倞屾忽然轻声问道。仿佛她在近旁。
      新年的阳光下,清寒的山野林间,不知所在但一定存在于某处的尹滢,她一定有着对他难以割舍的余情才会选择甩开他。
      否则只需也寡淡答他一声,新年快乐,就好。
      好让他知道,不是误会,不是隔阂,不是无法突破的旧有心防。她只是,不喜欢了。
      “为什么不敢直视我。让我追你,却并不让我追上的原因,告诉我。你出来,一字一句跟我说清楚吧。”
      你不喜欢让人害怕的直接,也尤其讨厌令人费解的含糊。
      那么,“你自己,重新再拒绝我一次。在我面前再说一次,我保证。不会再烦你。”我站在原地等你给出答案。
      人的□□。哪怕是沉默。也会发出类似电磁波一样的东西。
      这大概是所谓陪伴的意义。
      尹滢从树后现身的时候想,这真是个告白的好场景啊。
      哪怕是拒绝。也足够浪漫而不致使人悲伤。
      山风清透澄凉,她稍微跨步,察觉到她藏身之处的周倞屾便一个俯冲朝她扑来。和着林间清风,裹挟着他自体温热暖意的拥抱。
      像瞬间跌入的,他的海里。
      女生平和朴素的面容。嘴唇上也有猝不及防的温热暖意被附着。箍紧她双肩的大掌那股竭力。
      有着她想要印刻绝美幻象时的同等迫切。
      为什么要现身呢?
      不应该继续藏好不被我发现,然后让我知道你不忍拒绝的吗?
      明明知道我好不容易克服了所有疑虑与恐惧作出要和你长久相伴的决定,却为什么又要亲口回绝?
      你不可以,这么残忍的啊!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
      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
      所有失去的。
      会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约翰.肖尔斯《许愿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chapter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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