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关雪燕

3、分数

　　考场里谈论的根本不是那个人，一切都是他想多了，看错了。那个人，其实，其实没死……
　　他只有十九岁，年轻的生命根本承受不住一条人命的重量。哪怕那个人死有余辜，哪怕他恨到把他千刀万剐，可是……
　　从小到大，他打架的次数虽不多，却也有把人打到鼻子流血胳膊脱臼的时候。
　　被母亲拖着去医院给人赔礼道歉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怕，违心的道歉过后他还是同学口中爱伸张正义的江大侠。
　　那个时候他还想过，有一天，真遇上了十恶不赦的恶棍，他也会像面具侠佐罗结果韦尔塔的性命一样，替天行道。
　　那个时候，他多幼稚。
　　那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
　　上半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下半夜困极了又是恶梦连连。
　　梦里，他在无边的隧道里寻找出口时，那个人瞪大眼的死相猝不及防地呈现眼前，他猛然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白天，金世宇总是偎在他身边，和他聊东聊西，意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在金家待了两天，他总算摸清了这栋大宅子的格局。
　　这里的佣人像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全都寡言少语，金世宇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从不和他们多说一句。
　　江晟问过他家的情况，他淡淡答道，“钱多得几辈子也花不完。可除了钱，就什么都没了。”
　　江晟心里有些感伤，从他来到金家，就没见过他那个所谓的母亲或者别的亲人，金世宇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里长大的。
　　难怪，他会腻在自己那破陋的小屋。
　　贫穷和孤独，哪一个更可怕……
　　周一早上，江晟起得很晚，他休息不好，眼圈总是黑的。
　　刚一开门，金世宇就蹿了进来 。
　　江晟一愣，“你怎么没去上学？”
　　金世宇：“少一天不去也没事。”
　　江晟：“什么叫少一天也没事，你都快高三了，有点自觉。”
　　金世宇的小脸垮下来，“我想多陪陪你。”
　　江晟心里不痛快：“我是小孩吗，没有你我就不会吃饭、上厕所了？！”
　　江晟推着他往外走，要把他赶去学校，金世宇转个身握住了他的手，眼里闪着乞求的光。
　　“我可以去上学，学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江晟看着他不语。
　　“别总想着离开，这两个多月就住在这里，等到去学校报道我陪你一块走，一辈子都不回这个城市，好吗，学长？”
　　江晟没有回答。
　　对着金世宇，他再也做不出承诺。
　　他已经不敢再奢望T大，但不管哪所三流学校，只要不在这座城市，他都会去上。
　　只要能让他远离这里的一切，他会，迫不及待地离开。
　　这天，他在本地电视台看到了一则新闻。
　　在XX街发生的命案，已经查明受害者的身份。骆老三，一个刑满释放没多久的中年男子。凶手也已经落网，正是男子曾经的狱友。现如今在一家建筑工地工作，两人在监狱里曾发生过摩擦，凶手对男子怀恨在心。骆老三刑满后来到S市勒索凶手钱财，两人在争吵中酿下了悲剧。
　　在冷气充足的屋里，江晟仍是出了一身汗。
　　看完电视，他站起来想到屋外走走，却没走几步便跌坐在地。
　　这就是，世宇口中所说的没事？
　　金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一件命案也能这样随意找到替罪羊，轻松地解决。
　　难怪世宇从头到尾也没有担忧过一秒钟，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恐惧和----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不该，不能这样去想，世宇，世宇的冲动，全是因为他。
　　接下来的两周，他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白天，他无数次地翻看日历，期盼和恐惧着放榜日的到来。
　　夜晚，那场恶梦毫不停歇地缠缚着他。梦里的男人维持着死亡时的惨象，最可怕的是，在男人旁边，金世宇的脸孔越来越清晰。
　　高二的课业并不轻松，金世宇周末好容易挤出点时间想带他出去玩玩。
　　江晟强撑着笑脸，随他一同走出这座大宅。
　　一开始还挺好的，他们逛了逛商场，金世宇说要给他买几件去大学报道穿的衣服，他果断拒绝了。
　　他的衣服他自己会买，不需要别人施舍。
　　金世宇知道他自尊心强，但最近的语气，似乎越来越不客气。
　　金世宇心里也不痛快，他总有一种感觉，江晟，在刻意拉远和他的距离。
　　在电子城，金世宇选了两台一模一样的手机。
　　“衣服你可以不要，但手机是必须品，不然我怎么联系你。学长，我想和你用一样的手机。”
　　金世宇一脸诚恳，江晟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低下头回了一个“好”字。
　　金世宇很高兴，当即付了钱，拿起新手机鼓捣一会，打开拍照功能，凑近江晟，找老板帮忙拍了张合影。
　　江晟配合得扯出个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笑一定很难看。
　　那时候手机像素不高，即使这样，金世宇也很满足。
　　把照片调成背景，好像更有情侣的感觉。
　　中午在美食街吃饭时，江晟碰到了同学。
　　那人拍拍江晟肩膀，欣喜地笑着。
　　“这么巧，你也在这吃饭……你考得怎么样，这几天怎么也联系不上你……趁着分数没出来，大家聚一聚啊……你这学霸肯定是上T大的，唉，羡慕啊，我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
　　那人絮絮叨叨了半天，江晟勉强堆着笑陪他聊了一会，在那人提到T大时，他失落地垂下头。
　　金世宇把筷子一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
　　除了在江晟面前外，金世宇一向是冷漠高傲的。全校没几个不知道他，也没几个不怵他的。
　　那人看了看面色不善的金世宇，咽了咽口水，找个理由离开了。
　　江晟也没了胃口，下午金世宇还要上课，他们坐上车回了家。
　　在临近放榜的那两天，江晟心里直打鼓，紧张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下。
　　这段时间他瘦得很快，脸颊像被削掉了一块似的，突显出颧骨来。
　　金世宇拼命往他碗里夹菜，开玩笑地说：“怎么搞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学长，多吃点，吃面条都能长胖的人，如今大鱼大肉反而瘦成皮包骨了。”
　　江晟看着碗里堆成山的饭菜，皱了皱眉头。
　　他们刻意回避着那个不堪的话题，金世宇不说，他也不问，好像那件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江晟却知道，那件事会成为刻在他心上一辈子的伤疤，到死也忘不掉。
　　查询成绩这天，金世宇本打算留下来陪着他。
　　江晟脸上表情淡淡的，语气却很强硬：“给我留点尊严。”
　　金世宇走了，江晟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
　　终于等到时间，颤抖的手打开网页，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在等待页面跳转的时刻，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个江晟一生难忘的数字。
　　一个，改变他命运的数字。
　　金世宇料到他考得不会太好，才想要留下来陪着他。不管能上哪所学校，他都会随江晟一起去那座城市。实在不行，他会重新提出留学的建议。
　　下午的课金世宇跷了。还没等回到家，便接到管家的电话。
　　江晟十点多出门，至今未归。
　　金世宇心里一紧，吩咐司机掉转车头往江家驶去。

　　为了高考，这一年，江晟放弃了太多东西。
　　和朋友、同学来往得很少，几乎一整天都埋首在书本、习题中。
　　他一直憧憬着T大的生活，意气风发的少年将要站在那神圣的学府，规划他光明的人生。
　　可是----
　　他的梦一夜间碎了。
　　他冲出富丽堂皇的金家，冲上大街，冲上马路，疾驰的车子按着喇叭从他身边驶过，夹杂几声司机粗鄙的谩骂。
　　他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家。
　　他自己的家。
　　邻居小妹欢喜的和他打招呼，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了，缠着他要陪她玩。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在邻居眼里，联想到今天是高考放榜日，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可还是拉开了自家纠缠不休的女儿。
　　天有不测风云，平时成绩再好，临场发挥不行，上不了心仪的学校也是常有的事。
　　江晟开门进屋，时值夏季，一楼易泛潮，再加上半个多月没有通风，小屋里霉味很重。
　　江晟以为他没法再踏进这里，却原来，他比自己想得坚强。
　　毕竟，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容身的地方。
　　他关了门，屋里一片黑暗。
　　他没有拉窗帘，没有开窗户，在客厅默默站了好一会，才来到卧室。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张奖状的位置，书架上放着的哪些书。抽屉里还有一本厚厚的习题册没有做完，为高考特意准备的十几支铅笔静静躺在笔筒里。
　　这些，都成了废物。
　　他窝在墙角，双手抱膝，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
　　他被打入了地狱，不见天日的地狱。
　　两百多分的成绩，他什么大学也上不了。
　　这就是他努力了一年的成果，是他青春岁月里最耻辱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