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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IV. ...

  •   IV. And here lie We

      舞会已经结束,未升的晨星却还有长长的路途要走,才能抵达黎明。

      在这样钟敲过午夜后还有笑闹刺破寂静的夜晚,艾格尼丝更加欠缺睡意。她披着头发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神思却还留在舞会的时间里,不由自主地,她将刚才的场景一遍遍地温习、解读。

      艾格尼丝想将注意力转到加布丽尔、乃至菲利克斯身上,可是一次又一次,她总是再次回到与伊恩的那支舞的开头,从头到尾捋清每个细节,而后为心头闷闷燃烧整晚的暗火再添一根柴薪。

      与伊恩的那支舞结束之后,出于礼貌,艾格尼丝又和数人当了舞伴。但她已经没有享受众人瞩目的心境--不如说,自从伊恩·柯蒂斯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艾格尼丝就几乎无法从他人的仰慕中汲取安慰的养料。

      伊恩剥夺了她心安理得躲在公爵夫人这一身份后的能力。

      --他无时不刻提醒着她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糟糕的是,她现在依旧如此。

      在艾格尼丝还不谙社交之道的时候,她常常会在这样的回放中思索是否有更好的待人接物方式,而后为没有当场做出这样那样的绝妙反应感到懊悔。久违地,艾格尼丝再次被这种悔意支配。

      如果刚才她能将话说得更绝一些就好了,比如直接说:

      “请你滚出我的生活。”

      不,考虑到场合,措辞应该好歹保留些体面,应该这么说:“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但艾格尼丝清楚,即便她真的将这般直白的话语当面吐出,伊恩也只会微笑着全盘接受,而后行事如常。

      况且,对于伊恩的态度,艾格尼丝也时常游走在两极之间。她时而渴求他带来毁灭性的改变,有时又对他真的会招致的灾祸避之不及。

      即便如此,即便毫无意义,此时此刻,艾格尼丝还是想要将怨恚之辞一吐为快。

      可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都从没有真正将埋怨的话语说出口过。比起借助言辞,她总是选择直接行动,一言不发地试图切断与伊恩的关系。

      而且不止一次。

      伊恩到白鹰城之后的第一个冬天几乎整月整月地下雪。积雪封阻,艾格尼丝只得放弃散步,转而在城堡中找寻僻静无人的角落读书。

      某一日,艾格尼丝到书房翻找没看过的诗集时,妹妹奥莉薇亚突然来了一句:“最近你和伊恩那家伙好像走得很近。”

      艾格尼丝一怔。她和奥莉薇亚已经好几年没正常对话过了。

      奥莉薇亚畏寒,整个人都缩在皮毛斗篷里,在高高的飘窗边团成一个毛球,只露出一张脸,眼前的书则由咒术维持飘浮半空,随她的视线移动翻页。她先阅读了几页,才慢吞吞地说:“我没说错吧?”

      艾格尼丝含混地微笑:“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伊恩确实依然会来找她,但他总会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消失,然后不多逗留,挑准时机再次在人群中出现。至少到现在,还从没人撞见过艾格尼丝与他独处的场面。

      “晚饭的时候,只要所有人为无聊的事哈哈大笑起来,你都会下意识看向他,他也一样。好几次了。”

      艾格尼丝心头一跳。她不作声,转过身继续扫视书架上堆叠的卷轴和书籍。

      奥莉薇亚在她身后不耐烦地叹气:“能不能别和我装死人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即便我说是偶然,你也不会相信。但除此以外,我没法给出任何解释。”艾格尼丝找到了想要的那本诗集,却佯作看漏,继续转向下一列。

      “我又没兴趣告发你们。你要犯傻也是你的自由。”奥莉薇亚古怪地停顿片刻,“但是我挺讨厌那个家伙的。”

      艾格尼丝折回去,去抽那本诗集,动作顿了顿,声音很平静:“反正不是你想得那样。”

      奥莉薇亚哼了一声,不再吱声。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不需要道别,艾格尼丝沉默地离开了书房。但她不可能不在意妹妹的那几句话,便故意多绕了些路。他们之间从不约定时间或地点,一切都是摸索中养成的习惯。

      如果她迟到太久,大概伊恩也不会等下去。

      艾格尼丝的预想落空了。

      人迹罕至的西裙楼小圣堂里,黑发少年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见到她后,双手一撑轻巧地跳下来。他往她手中的书上一瞥,不问她为何迟到:“这次是什么书?”

      艾格尼丝直接将诗集递过去。

      伊恩只翻了两页就还给她,抱臂往殿堂中蒙尘的石柱上靠,邀请似地看她一眼。

      艾格尼丝提着裙摆走到石柱的另一边,小心地用斗篷包裹好裙裾防止沾上灰尘,而后才坐下摊平书页。

      而后,她开始朗读。

      实话说,艾格尼丝并不喜欢自己的嗓音,不柔和、也不清亮,不用力吐字就容易含混不清,情绪稍有波动的时候又会分外紧绷刺耳。

      但读书给伊恩听的时候,她反而能暂时容忍自己的声音。

      长诗读到第一节最后数行,艾格尼丝停顿了一下。

      伊恩没有出声。她不禁怀疑他睡着了。

      她越过石柱,向另一侧探身张望。

      几乎是立刻,伊恩启眸。她不知怎么有些窘迫,他便坏心眼地笑了:“怎么不继续了?下一节才是正题吧。”

      “你读过这本?”

      伊恩看向高吊的窗户,从那里,丝线般的冬日阳光倾泻而下。他露出只有在提及过去时才有的那种温和微笑:“算是吧。”他很快调转眼神看她,恶意地强调:“但我想听你念一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伊恩已经不再对她用敬语了。

      艾格尼丝看向书页,出声前先扫过之后几行确认是否有生僻难读的词眼。确认无误后,她开始念第二节,读了一行便觉得不太妙。

      第二节几乎都是女主角对远行的恋人的赞美与思慕之辞。

      不出声地阅读便罢了,这么念出声给伊恩听……艾格尼丝脸颊发烫,同时为自己的面薄感到懊恼。

      “怎么了?”

      艾格尼丝确知对方明知故问,别开脸不语。

      伊恩轻轻叹息。他的声音比刚才要近:“哎呀,这点小心思被看穿了。”

      艾格尼丝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砰地阖上书本,直视前方,嗓音紧绷:“所以这算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艾格尼丝抱紧怀中的书和斗篷,只用余光瞟对方一眼,立刻收回来:“这个……还有所有的,都算什么?”她嘴唇微张,最后还是没能挑明:

      他们这算什么?

      伊恩静默须臾,缓缓重复她的问题,像在扪心自问:“这算什么……”

      旋即,他唤她:“艾格尼丝。”

      她循声侧首,立刻僵住不敢动。

      他凑得太近了,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艾格尼丝的思绪被伊恩的注视一劈为二,一边警告着让她立刻逃开,另一边却醺醺然地只想这么在对方的眼里沉下去。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伊恩狡猾地将问题反推回来,吐息故意落在她面上。

      艾格尼丝垂下眼睫,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实话。”

      伊恩低笑:“你真的想听?”

      艾格尼丝小心地窥视他的神情。可是靠得太近了,她反而无法掌握伊恩眉眼的全貌,猝地撞入心间的只有对方含情的绿眼睛。这和只是轻浮调笑的笑意不一样,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有所不同,但艾格尼丝来不及分辨。

      那一瞬间,她彻底被本能的恐惧支配,推开他向后退。

      伊恩茫然地盯了她片刻才回过神,举起双手苦笑:“是我不对。我道歉。”

      艾格尼丝突兀地起身,以像是要把伊恩就此这么甩下的飞快步伐逃离废弃的圣堂。

      她一口气走到积雪的中庭。冷风呼啸,刮得她脸颊生疼,大片的雪花很快在睫毛和鼻尖再次结冰。寒意令她彻底清醒。

      艾格尼丝抱紧怀里的诗集往温暖的城中走。

      刚才她究竟害怕什么?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她害怕伊恩会彻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只要看见吐蕊的征兆,就会立刻预见到凋零。艾格尼丝在意识到某个可能的同时,已然看见这一时兴起招致的关系的终结。她甚至无法忍受去想象结束时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害怕失去,不想再失去,不想再品尝失望的苦果,艾格尼丝轻而易举抵达了结论。她不具备做梦的勇气。

      “奥莉薇亚,外面太冷了,明天开始我可以和你共用书房吗?”艾格尼丝回到妹妹身边,这么提议。

      奥莉薇亚纳罕地歪头看了她片刻,重新埋头书页之间:“随你。”

      敲门声响。

      艾格尼丝从回忆中蓦地惊醒,感觉做了个回味极差的梦。

      “尼丝?”理查推门而入。

      艾格尼丝撑着头,惊讶地看向门口。

      “我看你这里还亮着灯,就来看看。今晚你脸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理查这么说着,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妻子肩头。

      “可能今晚太热闹了,有点睡不着。”艾格尼丝回头挤出一个微笑。

      理查摇头,声音里带了些许谴责的意味:“你这么坐着当然睡不着。明天还是让药剂师来看看吧?”

      艾格尼丝颔首:“我知道了。”

      见理查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试探性地问:“你有事要和我说?”

      理查似乎为她的敏锐松了口气,索性在床尾坐下,却良久没有开口。

      艾格尼丝观察着丈夫的脸色,没有逼问,而是静静等待。

      “现在突然说起这些也许有些奇怪,但……尼丝,你对科林西亚和周边的局势了解多少?”理查一出声,问的就是艾格尼丝意料之外的事。

      她迟疑着,给出尽可能简洁明了的答案:“据我所知,诸国之间虽然称不上和平共处,但至少眼下只有些小问题,没什么大危机。科林西亚气候宜人,在其中算是比较富裕的……”

      “你所说的小问题,具体指什么?”

      艾格尼丝迷惑地看着理查,不明白为什么理查要这么刨根究底,仿佛要弄明白她究竟懂得多少。她顿了须臾,谨慎地说:“实话说,别的地方的事我不太清楚……只拿荷尔施泰因的状况来说的话,要担心的是北海的海盗、天灾欠收、还有就是……和南边科林西亚、西面特里托联合城邦的关系。”

      说完,她不自在地垂下头,感觉像是个等待老师评语的学生。

      成婚五年,理查几乎不和她讨论这方面的事。而她有限的知识都来源于白鹰城的少女时代,放到现在未必还适用。一旦不得不承认有她还不明白的事,艾格尼丝就感觉分外不自在。因此,见理查久久不语,她主动追问:

      “理查,科林西亚近旁有什么变动吗?”

      理查宽容地摇摇头。他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无躲闪,坦然直视她:“那倒不至于。只不过眼下的局势的确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平和。你出生时诸国割据混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那是我的童年。而终结战乱的、各国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只怕维持不了几年了。”

      理查的语调非常平静,但每个词都异常有分量。

      艾格尼丝不禁微微绷起肩膀。理查的意图依旧模糊,但她隐约察觉了他引导话题的方向。

      “你应该也知道,与科林西亚接壤的南方多奇亚侯国与我拉缪一族算是有些血缘关系。”

      “我们的婚礼上,似乎收到过他们的贺礼。”

      “没错,但我们两家关系已经非常疏远。而眼下,科林西亚最大的威胁,就来自南方。多奇亚的费迪南侯爵已经将领地辖内那些桀骜不驯的旧家族踩在脚下,而费迪南野心勃勃,肯定不会就此罢手。”

      艾格尼丝轻声说:“他们会直接从南边打过来?”

      “最坏的情况下,会是这样。”理查叹息,揉了揉眉心,“但现在和以前不同,战争变得异常昂贵,从圣地传来的新式堡垒也好、附魔的铠甲和武器也罢,还有征召精灵剑使这样强大的士兵,都非常耗费金钱。所以不论是我还是费迪南都不会轻易全面开战。但我总觉得,再怎么努力避免,那也是无可避免的一场战争。”

      艾格尼丝抿紧唇线,她在等着理查突入正题。

      “而一旦开战,科林西亚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老头。只有主父知道那时我还有没有拔剑的力气。”理查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艰难地抑制住躲开艾格尼丝目光的冲动,仿佛对必须说出之后的话感到羞愧,“科林西亚需要一个继承人。一个可以带兵服众的继承人。”

      艾格尼丝已经彻底明白理查羞于启齿的请求。她与丈夫对视片刻,对方显然也察觉她早已了悟,不禁微微舒了口气。

      但出乎理查意料,艾格尼丝没有和往常一样,善解人意地主动退让,反而保持沉默。

      她带刺的态度令理查感到痛楚,他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想要避免由他来说明一切。但艾格尼丝只是坚守不可见的那一条底线,表情一如既往地恬淡,却又异常强硬地逼迫理查撕开两人之间体面的那层薄纱,坦露真意。

      理查深吸气,终于开口:“也许你已经从其他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但是我想要亲口告诉你。”

      他再次艰难地顿了顿,但话已至此,他只能说下去:“前不久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周四继续更新。
    “一群人大笑时每个人都会看向自己最喜欢的人”是个流传的心理学现象,反正我觉得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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