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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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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生崖上,戚少商遇刺身亡,终年四十八岁。
戚少商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冰冷了,心口上空剩一个深深血洞,精准的不留一丝余地,他没受什么痛苦,脸上的表情还是祥和的,甚至是释然的。
他留下的唯一遗言是:不要报仇。
两天后,惜晴小筑失火,整个院落化为灰烬,囚在里面的顾惜朝不知所踪,据说已葬身火海。
“又做噩梦了。”
躺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继续入睡的想法,翻身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膝盖的旧伤又开始发作,阵阵牙酸的涨痛,只能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哀叹。
“果然还是应该娶个老婆吗?”至少在旧伤发作时有人给自己揉揉腿。
月光窥帘,隐隐可见一个青衣背影,卷发如墨云堆积在白雪的脖颈上,因为在笨拙的揉腿,所以双肩一下一下的耸动。
“刚刚做了什么梦呢?”只不过这么一会儿,方才害得自己满头大汗惊醒的噩梦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闭上眼细细追索,也只依稀有个熟悉声音在一声声唤着: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像叫魂似的,”自弹一下脑门,顾惜朝无奈的笑起来:“真是,只要梦到他就一定不是什么好梦。”浓密的睫毛缓缓半垂,掩上闪烁的目光。
你会做噩梦吗?
你的噩梦里有谁?
你的噩梦里有我吧!
很久很久以前,顾惜朝才二十多岁,膝盖还没有受伤,甚至还有一个新婚妻子的时候,受命打入连云寨寨主戚少商身边,伺机除掉他。
顾惜朝不眠不休的赶了几天路,才赶在戚少商之前到达旗亭酒肆,顺利与戚少商结识。
像所有俗套的江湖故事一样,两个英雄的结识必须要有酒。
果然戚少商把他带到了高鸡血的酒窖。
顾惜朝忍着笑看戚少商现宝似的炫耀这里的炮打灯,心里默念:
像所有俗套的江湖故事一样,英雄必定要用酒量展现他的器量。
果然戚少商开始吹嘘:“我在连云寨的时候,连喝三天三夜还能舞上一天的剑——”
像所有俗套的江湖故事一样,他们开始拼酒。
果然戚少商说:“如果我醉了,我就替你洗了这些碗;如果你醉了,你就要替我洗七天的碗,还要管外面的两只养,不能饿着它们。”
然后他们就开始喝,戚少商喝的很多,但他喝得很小心,很有节奏,并非一味儿的死灌,该停的时候停,该缓的时候缓,他说了很多当地的风土人情,说了很多时事变化,给自己换来喘息的时间。
他大概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打算洗碗的。
既然戚少商没罪,那么醉的就是顾惜朝,实际上当戚少商还在叨叨不休的时候,顾惜朝已经不知睡着多久了。
朦胧中顾惜朝感觉有一个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声音像是从深不可探的洞穴里传进来的。
“顾惜朝?”
“……”
“居然可以睁着眼睡觉……害我喝了那么多……”
“……”
“好了好了……就算你可以睁着眼睡觉,也总该躺到床上去吧……”
“……”
顾惜朝梦中一震,猛地攥住了什么:
“别走……”
睁开眼睛,忽然放大的脸确有那么一瞬间让顾惜朝全身僵硬。
虽然这张脸上的表情比顾惜朝还要惊讶。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当然,这一声巨响也吓走了一直在屋顶上偷窥的高鸡血。
“你为什么突然扑过来?”顾惜朝皱着眉抱怨。
“是你突然伸手把我拉过来的。”戚少商撩起袖子给顾惜朝看手印。
“……”看不出这江湖草莽的手倒是挺漂亮的。
“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惜朝站起来,干脆揉乱了他一直小心保持的卷发,“做了个噩梦而已。”
不过是个梦而已……他现在是丞相的女婿,有一个惊为天人的美貌妻子,只要杀了戚少商,马上就能一飞冲天……决不再是以前那个在青楼里当龟公的小子了……
龟公……顾惜朝不自然的咽了下口水,抹掉脸上的汗……
“……哦。”戚少商也站起来,无表情的看着被压坏的椅子,“那你接着睡吧,我去洗碗了。”
“不睡了。”
“恩?”
“睡不着了。”
“……还想喝酒吗?”
“……好。”
宿醉的结果就是:那堆在那里像小山一样的碗一个也没有洗,两个人第二天被高鸡血骂了个鸡血淋头。
至于那把被他们误伤的椅子,戚少商信誓旦旦的会把它修的和原来一模一样。
不过,当看见戚少商干脆的拿起传说中的利器逆水寒剑大刀阔斧的一阵乱砍时,顾惜朝就开始不自觉的偷偷往后退。
果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龙椅啊——这可是太祖坐过的椅子啊——”高鸡血杀鸡似的尖叫声几乎把屋顶掀了去。
而坐在只有两条腿的龙椅上的戚少商,居然还能笑的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去和冷呼儿鲜于仇碰了面,顾惜朝进旗亭酒肆前顿了顿,一掌震碎了那本《七略》。
反正也是很早很早以前当龟公的时候写的……
当时人们都嘲笑他,一个当龟公的人竟然妄想写兵书。
现在人们仍在嘲笑他,一个靠老婆起来的小白脸竟然妄想写兵书。
这本《七略》,作者只有一个,读者也只有一个。
然而当漫天光芒完全隐去时,顾惜朝突然后悔了。
匆匆忙忙赶回,满地碎片已经一片都不剩了。
如果是高鸡血扫走了,应该还舍不得丢吧,好歹会拿去糊个墙什么的。
顾惜朝于是风风火火到各房间查看那些龟裂的墙壁。
如果碎得连高鸡血都懒得拿去糊墙……顾惜朝按住头,太阳穴突突跳动……早知道就不震的那么碎了。
“你在干什么?”戚少商的声音霍然传来。
顾惜朝抬头,看见戚少商正捧着本书看,额,如果还能把那个叫做书的话。
下一刻顾惜朝就睁大了眼睛,张着嘴指着戚少商手上的书说不出话来。
“啊?你说这个哈,这是你撕碎的那本啊,啊对,就是今天早上,咦,你还要吗?你不是都把他撕碎了吗?恩,是,看了,写的很好,早时候我看了这本书就好了,哦?为什么?我连云寨打仗行兵很需要这个的,不行,不行,你都扔了,我拣到的那就是我的了,就借我一下,什么?什么?借的不行,我就明抢!好啦,好啦,你别紧张,看看,没撕破,我把它补的很结实的,我要人把它抄上上百份,给连云寨的人每人发一本,我骗你干什么?真的!”
顾惜朝哀怨的看着被修补的面目全非的《七略》,戚少商补书的手艺比他修理的手艺还要差。
然后,当顾惜朝问戚少商要什么谢礼时,戚少商无辜的摸着鼻子,看看天,又看看地,再看看顾惜朝,慢吞吞道:“跳个舞吧!”
顾惜朝一惊。
并且更加惊奇的看着戚少商拔出剑先跳了起来。
月光疏落,映得他清朗的眉宇一片雪亮,眼睛似静水里两颗黑石子,乌溜溜似是在看顾惜朝,又似是在看月光,几绺头发垂下来,仿佛直刺进戚少商的眼睛里,顾惜朝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疼起来,不止是眼睛,浑身上下都叫嚣着阵阵灼痛。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要喝酒吗?”
“恩。”
“要赌吗?”
“不了,尽兴喝就是。”
“我敬你一杯。”
“好。”
放下酒杯的时候,顾惜朝听见戚少商叹道:“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多好。”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顾惜朝醉中朦胧,想:这土霸王还挺酸文假醋的。
但戚少商的笑容太扎眼,就像山花烂漫红透视野,晃的顾惜朝头昏,只能再去拿酒。
“……”
“……”
戚少商轻咳一声:“你抓的是我的手。”
“……”无声的用指尖抚着戚少商的手指,顾惜朝俯下身,在戚少商的瞪视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再轻轻噙住指尖。
戚少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顾惜朝斜往上睨视着戚少商,微微一笑,放开了。
戚少商却迅速的反拽住了。
相拥着倒在床上时,顾惜朝还在想:这和大多数江湖故事可不一样。
不过这样也不错。
顾惜朝的嘴角愉悦的翘起,收紧手脚缠上眼前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很疼吗?”
戚少商紧闭着眼,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摇了摇头。
“疼的话就叫出来吧……或是有感觉的话,也叫出来吧……”
戚少商掠开睫毛,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柔软的光,瞪了顾惜朝一眼,却不见得怎样凶狠,低声叱了一声:“闭嘴。”拉下顾惜朝的卷发,唇舌间也尽是湿气。
夜如何其?长夜未央。夜如何其?长乐未央。
“高鸡血就快来了,”戚少商蹙眉翻身起来穿上衣服,牵动伤口,不由龇了龇牙。
“我想好心提醒你一下,不清洗的是不行的。”顾惜朝在床上懒懒仰卧,看着戚少商。
“我知道,但得等到高鸡血走了之后,现在来不及了。”戚少商敏捷的套上衣物,三下两下打出腰上那个精致而复杂的衣结。
“你打算怎么办?”沉默的看着戚少商忙碌的背影,顾惜朝忽然问。
戚少商顿了一下,凑近笑道:“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
顾惜朝挑了挑眉。
“当然不可能,”戚少商一把抓过散乱在地上的衣物替顾惜朝套上,“但我要把你召入连云寨。”
“哦?”
“然后我走,”戚少商笑影浅淡,将顾惜朝的卷发在指上缠绕,“你代替我,做连云寨的寨主,我离开。”
呆了片刻,顾惜朝才“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我侍寝的酬劳吗?”
“不。”戚少商扶上顾惜朝的后颈,眼神居然极其温柔,近乎脆弱。
看着那眼神,顾惜朝原本的嘲讽竟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只能捏捏戚少商的下半身,叹道:“你很久没碰女人了?”
戚少商苦笑着护住自己:“我真是咬牙撑了。”
两人都低头不语了。
“……以后别这样了。”
“恩。”戚少商笑着,最后凑上来亲了一下。
凉凉的,这是顾惜朝最后感觉。
戚少商走的时候,顾惜朝觉得他好象矮了些,不象初见时那么挺拔了。
其实无论戚少商怎样对应,对顾惜朝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他的任务是取得戚少商的信任后再暗杀戚少商,而不是爱上戚少商。
可居然有点伤心的感觉。
混帐,太投入了。
几天后,戚少商果然把顾惜朝引入了大寨,介绍了自己的一干兄弟们。
虽然之前已经把这帮人摸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亲眼一见,顾惜朝还是有些汗颜。
枪疾万人呼阵前风,亏穆鸠平受得住这个绰号。
再看看那些高的矮的老的小的,往戚少商身后一站,顿时戚少商变得英俊非凡,光彩四射。
“红袍姐,你怎么光给大当家的逢衣服,老八我的衣服也破了你咋没看见?”穆鸠平咋咋呼呼的对正给戚少商逢衣袖的红袍嚷道。
“给你逢个屁!”女子秀眉一拧,狠狠一推针。
顾惜朝清清楚楚看到戚少商的胳膊抖了一下。
“你看不上我?想当年老八我可是十里八里有名的俊后生,多少骚婆娘上赶着要我呢!可惜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剩旧人,比不过大当家,这‘赛赵云’的名头也要让人了——” 穆鸠平哀号一声,屋里的弟兄倒了一地,红袍的手也忍不住一歪。
一直把胳膊当棍子般直楞楞摆着的戚少商终于滴下汗来:“老八,你少说几句吧!要不然你就跟我换一换。”
“噗嗤”——顾惜朝还是没能忍住,戚少商便对他做出一个无奈表情,接着也开怀笑了起来。
这是自从那晚后两人第一次相对而笑。
想不到连云寨的交接仪式却是由老八一手安排的,顾惜朝看着布置的如喜堂似的大厅,一时无言,外面的鞭炮放的赛天响,厅里还在唱着:“一拜天地——”
这真的是拜香,不是拜堂?
在这诡异的气氛下,顾惜朝与戚少商双双叩拜。
“让开——让开——”鞭炮声忽被马蹄声和呼喝声搅散,各人都停下来,戚少商率先向外走去。
顾惜朝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埋伏在山下的兵马终于来了吗?也好,当间谍毕竟还是辛苦。
他轻捷的跟在戚少商身后,在戚少商耳边轻声道:
“戚少商,我喜欢你。”
然后贯足全力,刺出藏在袖中的小刀。
直到现在,顾惜朝自己也不太明白当时说这句话的用意。
当然不是真心剖白,倒更像一种恶意作弄。
他最厌恶戚少商这种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想要就是想要,睡了就是睡了,偏偏还要作出一副多情难禁的样子,做过之后又后悔,一脸歉意的补偿,典型的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那就给他一往深情好了,让他去猜,去想,去悔,去怕,好好的折磨他那颗多情的心。
但戚少商端正刚直的脸上又困惑又痛心的表情,却并不能顾惜朝高兴起来,反而隐隐有些钝痛窒闷。
可顾惜朝不会难受太久的,因为他的新婚妻子晚晴就要来了。
晚晴是丞相的女儿,是个外表如水一样温柔内心却像火一般刚烈的女子。
顾惜朝爱她不是因为她是丞相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晚晴。
他要她,就这么简单,才不管她父亲是谁。
丞相当然不答应,岂止不答应,简直大发雷霆。
不过顾惜朝不在乎,他可以抢,可以偷,可以要挟,可以私奔,甚至可以杀了她父亲,他有一百种方法得到晚晴。
虽然晚晴用了最笨的一种,自杀。
她没有成功,丞相成功的把剑夺了下来,自暴自弃似的,摔在了地板上。
她要救顾惜朝,并不在乎握在手里横在脖子上的是什么。
她曾用自杀挽救过一次顾惜朝,同样的仍要用自杀再挽救一次。
可这次,那把逆水寒却没有被及时夺下来,于是晚晴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力感。
她想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便挣扎着,一字一字的吐出音节:“我想——我还是爱他的——只是——只是——”终于没能说出来。
晚晴的尸身前,是劫后余生的戚少商,护着曾经的情人,天下第一美人息红泪。
这世上,凡是真心爱顾惜朝的,都会直接或间接的为他而死,并在死前吐出不悔的遗言。
晚晴如是,连云三乱亦如是,但戚少商不是。
也有可能,戚少商并非真心。
但晚晴死了,万事皆空,然而戚少商还活着。
顾惜朝也活着,只不过任务完全失败,经戚少商求情,被封了武功,软禁在惜晴小筑。
惜晴小筑,多令人感动的名字。
或许戚少商也该为息红泪筑起一座小楼叫做挽红楼。
不过息红泪大概只会翻个白眼,作个捧心呕吐状,冷冷说:“想当年汉武帝也曾许下金屋藏娇的诺言,那又如何?”
五年的独自生活,红泪已经变得无比冷静,而且现实。
这就是女人成长的代价么?
“我做噩梦了。”
“哦?”
“我梦见晚晴了。”
“彼此彼此,”戚少商眼睛盯着棋盘,烦躁的在盒子里抓得哗哗作响,“我也梦见我那帮死去的兄弟了。”
顾惜朝不置可否,偏头瞧着戚少商,不过年把光景,戚少商却老了十几岁似的,眉间紧紧揪成一个“川”字,原本常笑的唇也总是绷直,眼角悄然滋生出细细的纹路来。
息红泪已经回去继续经营她的毁诺城,此时正是风声水起,而留在京城的戚少商,却似龙困浅滩,愈发艰难了,辛苦半生攒下的功业,到了这里突然没入大海,变得一文不值,到处都是和戚少商类似的江湖英雄,在家乡,在边关挣的一点本钱,怀着满腔热情到这里打拼,有比戚少商年长的,有比戚少商年轻的,有已经心灰意冷打道回府的,还有咬住牙关拼死支撑的,当然也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戚少商不过是千千万万人中一个,有比他俊秀的,有比他睿智的,有比他武功好的,有比他家业大的,他只身一人,陷在这汪洋大海中,才发现当初拼死守护的东西竟然如此微不足道,而顾惜朝费尽心机想要毁掉的,也是如此微不足道。
而眼前这人,这个曾经势不两立的仇家,反而成了戚少商此刻惟一的依靠。
“不能走这步。”顾惜朝敲下一子。
“这盘棋僵了很久,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不如一赌。”戚少商嘴里应着,却抬起头看着顾惜朝。
“虽活了两眼,却损了官着,长久不了。”
“那现在怎么办?”
“等。”
“……”戚少商无言推开棋盘,扶住额头,过长的头发垂下,掩住苍白的侧脸,嘴角分明显出一道深纹来。
看得顾惜朝几乎都忍不住要怜悯他了。
“时间到了,不回去吗?”
“回不回都一样。”
“要和我一起睡吗?”
“……恩。”
顾惜朝没说什么,起身去准备被褥了。
多一个人也好,总是一个人,未免太寂寞了。
不过——
“睡不着吗?”
“恩。”
顾惜朝仰面呆看了一会儿屋顶,觉得两个大男人齐齐睁大了眼睛看屋顶实在太蠢,于是翻个身面对戚少商。
“我昨晚真的梦见晚晴了。”
“哦。”
“奇怪,我梦见了她,但心里并不难受,反而很释然的感觉。”
“那是应该的吧,你不是很喜欢她吗?看见她应该很高兴。”
“不是这样,”顾惜朝支起上半身,扪着自己的心口,“我对不起她,我应该为她内疚一生的,应该在痛苦中思念一生的,可是我现在居然不痛,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戚少商转过头,用一种明了的目光看着顾惜朝:“那你在做什么梦的时候会觉得痛苦呢?”
“……梦见你的时候。”
两人的目光终于碰到一起。
顾惜朝的眸色渐浓,朝戚少商俯下身去,戚少商顺从的昂起头,伸出手圈住顾惜朝的脖子,顾惜朝的卷发和戚少商的长发,纠结在一起,抵死缠绵。
只有梦到你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憋闷难受。
看着你的时候,心跳得就特别缓。
你最爱的白色,对我来说是最刺眼的颜色。
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这种空虚无着的感觉……
看到你的时候我非常,非常的讨厌你,恨不得你马上消失,永远不要出现。
可看不到你的时候我又会加倍的厌恶自己。
只有你的唇能够带来片刻安抚,只有你的手能够带来微微舒畅,只有你的身体深处能令我稍安……
无论靠的多近,却感觉总是很远……
醒来的时候戚少商已经不在,顾惜朝哀怨地瞪着昨晚撕破的衣物。
这可是晚晴亲手缝的衣物,居然给我撕成这样。
戚少商这个混蛋……
勉强整理好衣服走出卧房,恰看见那个罪魁祸首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吃大喝。
“醒了?”戚少商明晃晃的露齿一笑,“我做了早饭,你要不要来吃点?”
“能吃吗?”顾惜朝小心的看了许久,还是拣起一块稍稍能看的放进嘴里。
果然……
“嘴角沾上了,这里……”顾惜朝还未反应过来,嘴角已经被舔了一下,温热湿软的感觉还残留在上面。
干脆抓住戚少商的衣领狠狠压下去。
“不吃了?”
“不了,反正也不能吃。”
“……还要吗?”
“恩。”
顾惜朝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段日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潮热的幻梦。
他和戚少商不知天日的糊混,不分昼夜的欢爱,他们在开满花的树下接吻,在微凉的风中相拥,他们在对方的身体上肆意的留下印记,说着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甜言蜜语,做着傻子才会做的蠢事,像一对连体的婴儿一般一刻也不分开,完全就像一对被情爱烧昏了头的情人。
就在他们打得火热的时候,息红泪回来了。
当时他们刚刚完事整理好衣物,息红泪突然像一团火似的闯了进来。
幸而两人的衣服都是齐整的,床铺也已经收拾过了,只不过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暧昧气氛,他们俩不约而同的远远离开对方,像一对被惊散的鸳鸯似的。戚少商很快反应过来,故作镇定的像息红泪问话,而息红泪一直用狐疑的眼光不停的打量他们两个。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在毁诺城忽然觉得不安,”息红泪眼光如针,嘴角带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背着我金屋藏娇。”
顾惜朝被息红泪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直升上去: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然后看戚少商义愤填膺,赌咒发誓,终于哄得这个天下第一美人宽心,袅袅婷婷依在他的手臂上款款而出。
这个变故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戚少商都没来得及说句象样的告别就匆匆告辞。
顾惜朝也是在夜色中立了许久才猛然一震,仿若大梦初醒,从那绮艳的泥淖中拔出腿来,第一次想到了将来。
他和戚少商厮混了那么久,从来就没有想过以后怎么样,而当他想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一个月后,传来了戚少商和息红泪成婚的消息。
顾惜朝并不奇怪,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当时尘埃初定,戚少商百般恳求她留下来与自己一起打拼,她执意要回到毁诺城,而当戚少商渐渐远离时,她又察觉到了危险的讯息,千里迢迢赶回京城,火速与戚少商成婚。
她再高傲,再漂亮,有再多的爱慕者,再飘渺不可追,终究是离不开戚少商的。
而戚少商呢?
戚少商曾对顾惜朝这么谈过红泪:“她既是朋友,又是情人,更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不管我们闹的如何,终究是谁也离不开谁的。”
息红泪肯为了戚少商将辛苦经营五年的毁诺城付之一炬,为了戚少商不惜与之并肩逃亡,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为了戚少商甚至甘愿至自尊名节于不顾,以色相换得戚少商安全。
这许多年的同生死共患难,又岂是片刻欢爱能够比的了的。
更何况,戚少商从未应允过顾惜朝任何事,恩,那些日子里说的话不算。
是男人就应该知道,激情中的话不可取。
那些日子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反而成了最大的讽刺。
从此戚少商就再也没有来过,新婚后几天,他便随着息红泪回到碎云渊。
不久,京城又起波澜,搁浅无数鱼虾,惜晴小筑却似旋涡中小小一块磐石,任它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几年光阴暗偷换,不知又死了几批英雄好汉,又换了几个风流人物。
秋风萧瑟时,满地黄金,顾惜朝自执黑白子在屋中对弈,眼见着原本鸷伏的白子大龙初成,正与黑子围绕着中心一处争夺,若活了这处则整条龙便活了,顾惜朝却无论如何不下子,只拈着白子沉吟。偏傍晚忽起一阵怪风,呜咽不止,原本透亮的天刹那一沉,兜头泼下一盆墨雨,天地间更是连一丝儿光也射不进来了。而顾惜朝那颗棋从早捏到晚,仍是没有落下去。
猛听得一阵急促敲门声,又快又急,忽重忽轻,却坚持着没有断绝,大有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意思。
顾惜朝想到什么,匆忙起身,慌乱中将手中的棋随便一按,扑到门前拉开——
外面站了个人,衣衫泥泞的看不出颜色,浑身上下淌水,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黑漆漆中惟有一双眼睛,眼白鸭蛋儿清,眼珠石子儿黑,分外鲜明。依稀可见当年风神俊朗的样子。
顾惜朝安静了一下,一把将来人抱起来,不由分说,堵住嘴唇,扯了衣服,两人双双滚上床去,带落棋盘,泼喇喇的响起跳珠溅玉声,声声透脆。
夜色深远,雨势浓重。
一切皆湮没在其中。
谁能躲开璀璨俗世?谁能逃离人海茫茫?
谁能不贪嗔喜怨怒?谁能一世不心伤?
谁不爱红灯帐底卧鸳鸯?谁不爱鲜花着锦美酒千觞?
唇相连眼对望手足儿缠成网,头发昏耳乱响心跳如小鹿儿撞。
便是万般皆幻一切皆空,也让我且醉一场笑一场梦一场!
这一夜似是尽了顾惜朝几年的精神,躺在床上累的动不得,眼睁睁看戚少商穿戴。
“你会占卜吗?”戚少商忽然问。
“会一点。”
“给我占一卦吧!”戚少商莫名一笑。
顾惜朝取过龟甲,道:“问什么?”
“今日的运势。”
卦象是:飞龙在天。
顾惜朝遂道:“今日大吉。”
抬起头,却看见戚少商高大的逆光背影。
是日,戚少商与京城第一楼楼主决斗,身被七创,犹胜。
洪波又起,换了人间。
戚少商又重新驻进京城,自此开始常去惜晴小筑。
每次戚少商都是入夜后到,两人相见无言,自除了衣物,便倒在床上。
欢好后无聊,戚少商便与顾惜朝慢慢言说些无甚要紧的旧事,说自己小时贪玩误了功课一边赶写一边听着学堂外先生脚步渐进的心情,说自己少年时家庭陷入冤案兵士抄家的情景,顾惜朝便和他说自己对娘亲的模糊记忆,说自己在妓院当龟公的经历,甚至告诉他妓院里种种内情,说的两人欢笑不止。
戚少商也常常说自己的梦,他不知何时变得甚是笃信这些。
“我梦见自己进去,一条赤黑豪猪蹲据在门后,突然扑上来撕咬我的喉咙,我当时情急之下竟忘了武功,只想呼救,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戚少商面色略暗,现出几分疑色,“不知暗示着什么。”
顾惜朝只是耸耸肩。
几月后,息红泪在来京路上遭遇偷袭,戚少商盛怒之下斩杀了护卫彘儿。
这天戚少商竟是晌午来的,顾惜朝开了门,也不迎进,面面相觑。
“我不能这样了。”戚少商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喜怒,“红泪她……怀孕了。”
“你在意?”顾惜朝冷笑。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笑,”戚少商深深叹了口气,“我……有罪恶感……”
顾惜朝怔了片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放了我?”
“我怎敢?”戚少商警觉地眯起眼睛,“你应该知道,软禁你的并非我。”
红泪怀孕的时候,戚少商偶尔也会来探望顾惜朝,只不过下下棋说说话,片刻就走,倒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顾惜朝曾问:“你当真喜欢她吗?”
戚少商却避而不答,只说:“我像亲近朋友一样亲近她,像害怕娘亲一样害怕她,像宠爱孩子一样宠爱她。我可以对不起很多人,但不能对不起她,我害怕看到她痛心失望的样子……顾惜朝……你明白吗?”
顾惜朝不明白,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或许要等到他老的牙都掉光了的时候才会明白。
在他的眼里,如果戚少商真的爱息红泪,那么绝不应该与别的人纠缠不清,如果戚少商不爱息红泪,那么就该离开她免得两人痛苦。
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什么朋友啊孩子啊的说一堆,到底算什么?
可戚少商始终暧昧着,犹疑着,可笑的是自己也随着他摇摆不定。
下次戚少商若敢上他的床,就一脚把他踹出去。
顾惜朝暗暗下定决心。
可戚少商像是提前预知了顾惜朝的想法似的,居然秋毫无犯。
只是他越来越老,眼角和嘴角垂得越来越厉害,肚子也越来越鼓。
当然,戚少商毕竟是俊逸的,虽然有点老态,只要衣装合体,精神充沛,倒也并非看不过去。
但他会长时间的盯着一个东西一动不动,有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他变得很警惕,忽而猛得张大眼睛看着四周,他很害怕睡觉,就算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没有人敢在戚少商睡觉的时候靠近他,据说他会在梦里杀人,他的嘴总是严厉的紧绷着,像个严酷的老人,他虽然不再碰顾惜朝,可不停与他人厮混,却都不能长久。
戚少商在惜晴小筑的树下躺在藤椅上睡着的时候,顾惜朝会仔细研究他的脸,从那有点松懈的面部线条中读着很久以前的,自己记忆中那个英挺快乐的戚少商。
这么下去,戚少商迟早会疯的,顾惜朝想。
京城又掀“巫蛊案”风潮,戚少商不幸正在风头浪尖上,眼看摇摇欲坠。
“我的儿子才刚刚开始学武,我怎么能倒?”最困难时,戚少商曾对顾惜朝这么说。
这件案子牵扯甚多,形势晦暗,东家杀西家,西家杀东家,戚少商竟能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硬是挺了过来。
据说他率领部下一夜之间杀了近百人,四十多岁的老人,握剑的手僵硬的掰都掰不开。
戚少商就是笨拙的握着剑半夜叩开顾惜朝的门的。
他浑身战栗,牙关不停打架,浑身杀气腾腾,眼神却是惊怖的。
顾惜朝在第一眼看到戚少商时就抱住了他。
“我输了。”顾惜朝在戚少商耳边不停的重复着这句意义不明的话。
“我输了。”抱着石头一样冰冷的戚少商,顾惜朝忽然呜咽,落下泪来。
戚少商的脸上也分明划出两道透明的痕迹来。
我输了……我输了……顾惜朝投降一般的在心里重复,和着眼泪吻戚少商的脸。
当他把戚少商放倒在床上的时候,戚少商的表情看起来那么悲哀,好象在饮鸩止渴。
或许饮鸩止渴的是顾惜朝。
一旦这关系恢复,竟似一下撩着了干柴,愈烧愈烈,愈压愈旺。
顾惜朝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窝囊的想过谁。
戚少商没来的夜晚他会焦躁不安,像困兽一样在庭院里度步,任何靠近的声音都会让他心头狂跳,而察觉那不是戚少商时他又愤恨的几乎诅天咒地,他害怕错过戚少商而几乎无心睡眠,而梦中缠绵的景象让他又很渴望睡眠。
与戚少商欢好的时候总是索求无度,他掐着戚少商的脖子一遍遍问:“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你我究竟算是什么?”
戚少商只是悲哀的看着他,将他缠的紧些,更紧些。
有一次戚少商被他逼的落下泪来,答非所问的说:“别抛弃我,顾惜朝,别抛弃我——”
被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哭着纠缠,反反复复的念叨,他心乱如麻,干脆捂住戚少商的嘴,几乎把戚少商闷死过去。
他们一边疯狂的欢爱,一边惊心胆颤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急乱的心跳。息红泪当初突然闯进来的一幕让两人都印象极为深刻,戚少商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顾惜朝比他更害怕,因为他清楚知道,息红泪知道的那一天,就是自己和戚少商彻底完结那一天。
我会死的——顾惜朝绝望的想——我一定会死在这上面的。
“你怎么了?”
“我做了个噩梦,很可怕。”
“什么梦?”
“……,”戚少商收拢手臂抱紧顾惜朝,“我梦见红泪进来了……”
……我们这样时,红泪闯了进来,还带着儿子,她的愤怒和哀伤极为真实,还有我儿子,他清澈的眼睛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我,我想说什么,可我俩赤身裸体的交叠在一起,这景象比什么都残酷,然后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们,那些为我枉死的人们,他们纷纷拥了过来,他们失望的神情就历历在目,他们不管我,只要杀掉你,要把你拖走,他们拿着刀剑向你刺去……
顾惜朝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也做过同样的梦。
“你怎么办?”
戚少商低低道:“他们要杀你……然后,我就醒了……”
顾惜朝怔了一下,忽然一个翻身将戚少商压在身下,疯狂索取。
戚少商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的不明所以,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的时候一直紧紧抱着顾惜朝,用身体盖住顾惜朝,力道大的让顾惜朝痛醒。
这一夜因为戚少商明天的远行后十几天的分离而格外激烈些,顾惜朝倦极睡去的时候,只朦朦胧胧觉得戚少商在替他按摩,一股暖流随之流入四肢百骸,舒服的似躺在云上一般。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是戚少商解了他的武功禁制。
他不明白,想去问戚少商的时候,可戚少商已经走了。
数个月后,传来戚少商被刺身亡的消息。
唯一的遗言是:不要报仇。
但那是对息红泪和他心爱的儿子说的。
他舍不得妻子犯险。
对顾惜朝却不同。
他解开了顾惜朝的禁制,帮顾惜朝恢复了武功。
这就是戚少商留给顾惜朝的最后遗言。
顾惜朝想了两天,总算想明白了。
“多残忍……”顾惜朝呆呆自言自语,“你竟一点不考虑我的想法,一点不在意我的感受么?”
戚少商死后两天,惜晴小筑失火,顾惜朝不知所踪,传言已葬身火海。
之后息红泪携子回毁诺城归隐,一路上得到神秘人暗中庇护,逃过数劫。又两月,剑圣有一个徒弟遭人暗杀,传闻这个徒弟乃是当年京城第一楼楼主的儿子。
这一切,戚少商在九泉之下看了,必然也是非常满意的吧!
只有他顾惜朝,好似大梦一场十几年,白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长梦里赔掉了青春与感情。
好似他顾惜朝上辈子欠戚少商的。
连梦里,只要梦到戚少商,也必然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噩梦。
顾惜朝在心里把戚少商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这例行公事做完后,又决绝的上床躺着了。
做噩梦就做噩梦,他怕什么。
至少……在梦里有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