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6、镜屋

　　龙爪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安静地躺在穆天语的掌心，像一块无瑕的碧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握了这么一会儿，龙爪好像变大了一点，刚才还是手掌大小，现在已可以从手掌边缘探出去一个小小的爪尖。

　　四个人都低头盯着他手里的龙爪，第一个人最先反应过来，再抬头换了一副脸色，厉声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穆天语被他的凶横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干巴巴地回答：“别人给的。”

　　“谁？”

　　应婉儿的名字冲到嘴边，被穆天语一口咬住。他尽量装作法相庄严的样子，微笑道：“一个朋友。”

　　那人瞪了他一眼，问：“这是谁的指甲？”

　　还问谁的，难道不同的龙还有名字？应婉儿说是龙的，那就是龙的，总不能是从应婉儿自己手上钳下来的。穆天语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要不然我带你去找她，你们当面问个清楚，如何？”

　　那人脸色顿时难看，没有说“好”，恶狠狠地瞪着他。穆天语做好随时夺门而出的准备。朝他人干笑。少年听着两人的争执，此刻微微一笑，说：“说不出来就损了，穆公子，现在没人追你，你可以去‘飞升’了，只不过你最好能认真一点，‘飞升’那位可不是傻子。”随手对地面一指，口角含笑地注视着穆天语。穆天语不及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先低头一看，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他刚才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没了白雾的掩饰，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懒懒地照在他的腿上，照亮了他染满血渍的鞋子，也照亮了他空荡荡的墙。

　　为首的人一怔，冷笑道：“怪不得他们说你是魔修，原来你没有影子。怎么，修道太积极。不慎丢了小命？”

　　穆天语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想用身体挡住不存在的影子。为首那人冷笑一声，向腰间的剑柄探出手。少年轻咳一声，那人立刻不动。少年向穆天语微笑道：“穆公子请出去吧。”

　　为首那人怒道：“芊灵公子，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你怎么……？”

　　少年摇摇头，说：“那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得到了别人的礼物，并不是屠龙者。就算他已经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他能走出镜屋，就有资格去‘飞升’。”

　　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朝穆天语做个“滚”的无礼手势，穆天语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芊灵”，向外走去，他本以为那些人会出来追他，然而他站到大街上，听着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才确信那些人不会追出来。

　　他不知道兄弟两个是不是还在追他，加快脚步，免得那两人跑一圈回来杀个回马枪，他走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巷子比其他巷子都要长，越走越快，甚至开始小跑，一开始跑就停不下来，越跑越快，忽然看到前方一个人也心急火燎地朝他跑来。

　　穆天语心里一喜，不躲反迎。那人离他越来越近，穆天语发现那人的衣着打扮和他非常相似，就连血迹都是一样的。他错愕地停下脚步，那人也跟着停下，不只是相似，根本就是他本人。

　　穆天语慢慢地朝那人走去，朝他伸出手，那人果然也向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碰倒了冰冷光滑的东西，是镜子。他竟然站在一面镜子前。

　　这面镜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面镜子都要明亮，迷雾充盈前后，模糊了镜子内外的边界，稍不留心可能会一头撞在镜子上贻笑大方。穆天语看不出为什么小巷里会有一面镜子，向后错过几步，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有一面镜子，两面镜子把他夹在中间，照出了无穷的身影。无数个穆天语在镜子里慌张地望着，巷子在镜中仿佛无限绵长。

　　穆天语来回看了看，朝面前的小岔路奔去，只跑了几步就停下，注视着前面慌张跑动的人影。这条小岔路的前方也是一面镜子。他陷入了三面包围。穆天语后退几步，转身朝右边唯一的通道跑去，然而这条通道也让他失望。镜子将他整个人围在中间，反射出千百条小路，千百个他自己原地旋转，折射后的每一个穆天语都有不同的表情。

　　穆天语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抱元守一，不去理会满脑子混乱的喧嚣，不管有多少面镜子，真正的穆天语只有他本人。他睁开眼睛，信手推开旁边的一扇门，不禁松了口气，屋里没有镜子，而是一个房间。

　　好像忽然间看到了出口，穆天语无法形容一瞬间的轻松，他举步走进房间，房门在他身后合上，脚下感到一阵异样的光滑。他低头一看，对上了自己的视线，不是砖石沙草的地面，而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水平。

　　穆天语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门后挂着一张画，活灵活现地画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碗。画者的技艺前所未见。穆天语看看门后，又看看桌上，迟疑地朝桌子走过去，看到晃动的人影，停下了脚步。又是一面反射出画面的镜子，他不是走进了一个房间，而是再一次陷入了镜子的迷宫。

　　穆天语想拉开门，手穿过了画，握住了画里的茶杯。他维持着握住茶杯的姿势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向前一步走进画里，镜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穆天语发现自己坐在桌旁，茶杯里的茶水升起氤氲的热气。他感到喉咙深处无法克制的干渴，这一路他失去了太多的血，又说了太多的话。他举起茶杯，看着浅绿色的茶水，以饮鸩止渴的心仰头一饮而尽，茶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他敢发誓此生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冽甘甜的茶水，流入喉咙的不是茶水，而是生机。

　　穆天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手在半空停住了，桌子上方的天花板上平铺着一幅画，不是茶壶和茶杯，又是什么？

　　他僵硬地坐在蒲团上，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芊灵说他如果能走出镜屋，就可以飞升，难道这里就是镜屋？还是说，从遇到第一面镜子开始，就已经走入了镜屋？

　　穆天语松开手，茶杯向下垂直坠落，他本以为茶杯会把镜子砸个稀烂，没想到茶杯无声无息穿过镜子，从他头顶落下，尚未喝完的残茶热乎乎地洒了他满头。穆天语抹干净脸，仰头看着头顶，茶壶画旁边另有一个蒲团，还有一双弯曲的、沾满血渍的腿。不用猜测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倒影。

　　穆天语站起来，尽量仰着头，踮起脚尖，却没有看到头顶上的残影有所动作，他好奇心起，往上一跳，落地时向后踉跄两步，后背撞在一样冰冷光滑的东西上。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面镜子，只是它为什么离得这么近？

　　穆天语回过头，和一张脸贴在一起，那张脸非常熟悉，鼻子下方满是斑斑血痕。穆天语瞪视着那张脸，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难看，而他竟然用这样的脸凝视着此生第一个让他心动神驰的人。怪不得芊灵对他毫无反应，任何人面对这张脸都不会产生逃跑以外的感觉，

　　穆天语苦笑一声，真希望现在还能有点茶水，让他把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杯子在地上滚动着，杯里干涸得像三年没有下雨的荒田。穆天语放下杯子，尽量把蘸了茶水的头发整理干净，他对着镜子忙碌，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清澈温柔，听起来有点耳熟。

　　穆天语面红耳赤，转过身，鞋尖踢到了茶杯，把它踢得滴溜溜滚出去，无数个他同时转身，镜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但他能感到身后微妙的注意，至少有一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他。

　　穆天语朝门口走去，他已经做好了触摸镜子的准备，然而他顺利地打开了门，顺利得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错愕。他自己站在门外，同样错愕地看着他，紧接着，镜子里的倒影微笑了，甚至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手。穆天语眨了眨眼睛，恍惚间他觉得那张脸后闪烁着另一个人的眼睛。

　　雾气从鹅卵石的缝隙里升起，细细地缠绕着穆天语的腿，江南寒雨般的冷意从白雾缠绕的地方传来，深深地透到骨缝里，脚腕很快失去了知觉，穆天语激灵灵地发抖，尚存的热量抗拒着蔓延的冰冷，他朝旁边走了两步，小腿竟然麻木得不听使唤，片刻后大腿皮肤冻得发麻。

　　雾气得到了穆天语的温度，越来越浓郁，掩盖了镜子和镜子反射出来的街道。雾蒙蒙的光线无法分辨时间，像是冰冻的清晨，也像是迟迟不落的暮色，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小小的白露，湿漉漉地润泽冰冷的鼻尖。穆天语摩挲着双手取暖，指尖冷得麻木，弯曲成一只僵硬的鸡爪，他忽然发现，他看不到镜子了，好像他才是镜子后的倒影，被束缚在小小的白雾中。

　　就连走出一步都觉得勉强，脑子里逐渐麻木，他慢慢地滑落在地，缩成一团，尽量保存胸腹间微茫的热气，膝盖弯曲，大腿碰到胸口，一样滚热的东西烙了上来。

　　穆天语似乎听到一声遗憾的叹息。胸口的炽热越来越强，大腿的冰冷一分分褪去。穆天语伸手进去，手指僵硬不能弯曲，摸了几次才从怀中掏出龙爪，小小的勾爪发出稳定的热量，手指上的寒意一点点地融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意，随着热量传到脸上，冰冻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穆天语弯曲着不够灵活的手指，虔诚地握住龙爪，闭上眼睛，近乎感激地领受着恒定的热度，眼前闪烁着明亮的橘黄色，是在太阳下闭上眼睛，透过眼皮和血管看到的光亮。金黄色和鲜红色交织在一起，深碧色和鲜红色交织在一起，两条麻花般交织的颜色在橘黄色的光影里交织争斗，掌心的血脉搏动着，热量在全身无处宣泄地游走，龙爪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温热，握在手里说不出的冰凉舒适。

　　寒意在他后背不甘地旋转，无力地拍打着他的衣服，但他知道这寒意再也不能夺取他的身体，仿若春暖花开，阳光普照，穆天语慢慢地睁开眼睛，雾气散开，街道上一片乍暖初晴的清冷，镜子还尴尬地矗立在原处，镜子里的人影像常年曝晒后褪色的纸人。

　　穆天语走上前去，握着龙爪的手按在镜子上，镜子发出轻微的破碎声，碎成无数片小小的冰晶，在他脚下闪烁片刻，融化成明亮的水，闪了片刻宝石般的光彩，渗入鹅卵石的缝隙中。

　　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穆天语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走出了镜屋。没有龙爪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摊开手，感激地注视着龙爪。它又变大了，不再是一条碧玉的小弯钩，而是一根初见雏形的弯刀模样，把手有大拇指那么长，刀刃有食指长。穆天语轻轻抿过刀刃，并不锋利吗，当他松开手指，却看到食指上添了一抹新鲜的血痕。

　　他想起龙爪对鲜血的渴望，将血痕抹在龙爪上。，鲜红的血痕炫耀般闪烁片刻，散进碧玉般的龙爪。体内的喧嚣静默了，仿若完成了一个契约。

　　穆天语深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停在小楼前面。空中的旗子无风自动，“飞升”两个字时隐时现，但他知道这次不会有人阻拦。更不会有人对他抽剑，因为他走出了镜屋，获得了进门的资格。

　　穆天语推开小楼的木门，举步进入。身后的气息遗憾地消失了，肩膀上一轻，像是卸下了不堪重负的嘱托和期待，他在身后关上门，面对着狭小的房间。

　　没有窗户，没有灯烛，没有来源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以及桌子后面闭目打坐的白衣人。穆天语敏锐地注意到地上一片干净，桌子和打坐的人都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