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42、全文重写第四章

　　穆天语想说“不要来生，我要今生”，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血声，宛若拉了风箱的呼吸声。沙哑破碎的声音淹没在周遭嘈杂的声音里。应婉儿不在意地看着周围，又侧耳听着远方的声音，再看一眼倒卧在地的穆天语，他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如纸。不用伸手摸他鼻息。也知道他多半没了呼吸。

　　应婉儿用手当梳子束好长发，将金簪熨帖地推好，站起来拍拍长袍，袍子上的血点和灰尘旋转着消失了。她举步要走，后背被轻微地拉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穆天语还倒在地上，手指没有移动半寸。她轻轻摇头，走出一步，后背被拉扯的感觉变强了。

　　应婉儿原地旋了一圈，反手去摸后背，一无异状，不知道那感觉从何而来。她怔忪不定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次是胸口传来拉扯感。她低头看着胸口，抬手轻轻按在衣服上，神色暗了一层。

　　她继续向后退去，眼睛则盯着穆天语。他确实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而她胸口的拉扯感也确实越来越强。

　　应婉儿咬着嘴唇，挽起袖管，手腕上的一条朱砂红得灼眼。她从鼻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步步地回到穆天语身边。随着她逐渐靠近，朱砂红渐渐褪色，变回一条细碎的红绳，松松地挂在她手腕上，而胸口的拉扯感也渐渐平息。

　　她在穆天语身边坐下，伸右手搭在穆天语肩膀上，想了想，用左手解开红绳，把红绳束在了穆天语手腕上。红绳碰到穆天语的皮肤，扭了两下，散作无数细碎的红尘，钻进他手腕，融入他肌肤之中。
　　——
　　穆天语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在不断下潜。他转过身，原来是站在家中庭院。而庭院里一片萧瑟，树枯草断，流水不动，万籁无声。一派萧杀里，干枯的树枝上竟然开着大朵大朵繁复的白色花朵，在死寂中轻轻的颤抖着。

　　穆天语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白花，忍不住想上前细看，忽听身后脚步冗杂，有许多人一同经过，穆天语转过身，这些人他都不认识，看他们好像要往老太太住的方向去，穆天语急忙追上去叫道：“你们去哪？”

　　他的声音石沉大海，那些人连眉毛都没移动半根。穆天语只好追在他们后面，边追边叫，不管他多么努力，他和人群间总是差了一点距离。眼看他们要拐到老太太住的厢房里，穆天语急忙抬手去抓一人的袖子，眼前红光一闪，手腕上多了一条没见过的红线，闪闪地勒着他。

　　穆天语抬手去摸，另一只手碰到红线的一瞬，他猛地睁开眼睛。

　　他趴在地上，似乎周围的人都在他周围跑来跑去，把他震得起起伏伏。他无法思考，似乎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掀开他的头骨，在里面放了一个二踢脚，又迅速把头骨锁死了。他痛苦地□□一声，动了动手，手指弯曲，拉扯得每一根神经都针刺般疼痛。一个女声在他头顶轻声问：“你醒了啊。”

　　她的声音竟然能穿过重重杂音，传到他的耳中。穆天语又□□一声，眼角扫到一点柔和的淡粉，这位姑娘穿着粉色的衣服，坐在他身边，

　　“我还好。”穆天语说，声音在喉咙里含糊成一团。他又试着动动手臂，手臂酸软无力，不听使唤。姑娘伸手把他扶起，让他坐在地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

　　穆天语发现自己知道她的名字。他吃力地说；“应婉儿。”

　　应婉儿朝他点点头。穆天语缓缓转动眼睛，打量着兵荒马乱的街道，问：“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应婉儿不在意地说，“穆公子，有件事我得和你先斩后奏了。你想活下来吗？”

　　穆天语一怔，问：“……我已经死了吗？”

　　应婉儿侧过脸，瞧着晴朗的夜空，说：“我不太清楚你们凡人的状态。应该是死了。你现在伸出手看看，如果有影子，那就没死；如果没有影子，那就是个死人。”

　　穆天语想抬起手，肩关节一动，比刚才疼痛千百倍的感觉刺穿了他的肩胛。他痛叫一声，不自禁地缩成一团，眼角看到地上，几乎再次停止呼吸。人们点着火把在街上跑来跑去，救死扶伤，收拾东西。应婉儿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而她身边本应该拖着他的影子，却是一片光滑。

　　穆天语忘记了痛楚，伸出手。不管他做出什么动作，地面都毫无反应。

　　“不好意思，你死了。”应婉儿说。

　　“哦。”穆天语说。他回手摸了一把脸，满手都是尚未干涸的鲜血。应婉儿注视着他，说：“你想重新活过来吗？”

　　穆天语苦笑道：“这么简单吗？”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应婉儿清脆地说，“既然你想活过来，那就向家人道别，跟我走吧。”

　　“……去哪里。”

　　“修仙。”应婉儿平静地说，“如果你能通过试炼，就可以取回凡人的寿命。如果你不想修仙，那我就送你去地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在孟婆那里有个朋友，你和她提我，可以不用排队，坐上第一艘去地府审判司的船。”

　　穆天语刚想说“去地服”，忽然想到了娘亲，顿时满腔愧疚。娘亲年事已高，一生希望不过是独生子能光宗耀祖，却最终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到她今天在祖宗灵位前大哭的样子，穆天语一阵心酸，说：“我跟你去试炼，麻烦你指点我了。”

　　周围的人注意到他们坐在地上聊个不停，渐渐围拢过来，应婉儿扫了他们一眼，抓住穆天语的袖子，说：“被这些人缠上就糟糕了。现在咱们一起回你家。”

　　穆天语身子一轻，腾空而起，转瞬间脚下碰到坚实的地面，竟然站在不久前离开的后门。此刻后门还没关上，虚虚地有个小缝隙。此刻他丝毫不怀疑应婉儿的仙女身份，如果她不是仙女，不可能腾云驾雾，也不可能有这种迷惑人心的容颜。

　　应婉儿轻轻一推，说：“去吧，和他们告别，但你绝对不能进房间，不能被灯光照到。否则就会把你们家的人都吓死了。”

　　穆天语矍然一惊，又叹了口气，拉开了门栓。庭院里静悄悄的，唯有流水哗啦啦作响，间或几声夜鸟啼鸣。庭院里的树郁郁葱葱，并没有干枯，也没有任何开花的迹象，无声地站在夜色里，月光下黑黢黢地一团影子。

　　他不能去妄自惊扰娘亲，况且他也不知道如何向娘亲道别，思来想去，只好跨过拆除不久的矮墙，到了穆安宁的窗下。月上中天，安宁竟然还没睡，窗中兀自透出一点烛光。

　　穆天语凝视一会儿窗户里柔和的黄光，轻轻敲了两下窗棂，压低声音说：“是我，安宁，我是大哥。你把窗户打开，我有话跟你说。”

　　他几乎可以听到窗内突然寂静。片刻后传来卷纱开窗之声。穆安宁出现在窗后，瞧见他的样子顿时睁大双眼，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穆天语望着弟弟。此刻他再没有半点嫉妒心，眼中所见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却要担负起从今往后抚养老母、振兴家族的重任，一阵心伤油然而起，对弟弟温柔地说：“安宁，我要出门了，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家里的事就靠你了。别惹大娘生气，也别和她说我去了哪里，乖乖读书，凭你的聪明，一定能高中状元，到时候光宗耀祖，我知道了也替你快活。”

　　穆安宁看着他，神情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你要去什么地方？”

　　穆天语犹豫片刻，重复道：“很远的地方。”

　　穆安宁翻了个白眼，翘起一张小脸，哼了一声，说：“你终于想开了要出家？好吧，山门何在，给你剃度的师父是谁？不用瞒着我，等我高中状元，一定带着圣旨去你的寺庙，给菩萨重塑金身。”

　　穆天语苦笑道：“别胡说。出什么家。”

　　穆安宁转了转眼睛，小脸神色冰冷，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穆天语摸摸鼻子，说：“大哥我去什么地方，不需要向你报备吧。”

　　穆安宁凝视着他的脸，说：“今晚万华楼大火，你知道吗？”

　　穆天语心里咯噔一声，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连万华楼都知道？真应该问问你家先生，看他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这样吧，我走了，你好好地看家，别胡闹，我去去就来。”

　　穆安宁怒道：“站住！你给我说实话，你刚才是不是去万华楼放了火，现在打算畏罪潜逃？”

　　穆天语也怒道：“少胡说八道，大哥怎会是那种人？”

　　穆安宁尖声说：“少骗我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今晚不在，万华楼大火，你这个流浪汉一样的样子出现在我床前，说要去什么‘很远的地方’，不向大娘辞行，反而向我道别，倒成了我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你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不敢自己去找大娘？你们两个吵架，别连累我，我可什么都不知情！”

　　早知道这个弟弟聪明，没想到竟然敏锐至斯，还是因为他太小看弟弟，编出了一堆任谁听见都不会相信的谎言。穆天语无言可答，叹道：“以后这个家都是你的，还说什么。安宁，你要努力，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他转身走开，房门哗啦一响，穆天语猛地回头，穆安宁手持蜡烛站在门口，叫道：“你必须和我一起去见大娘！”

　　他少年雌音，一旦拔高更是尖锐，尖叫声在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蜡烛在他脚下拖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穆天语脚下。穆天语想躲已经来不及，眼看穆安宁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神情，知道他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是一时间还没发现。他急忙转身，脚前空荡荡的，他果然没有影子。

　　“你站住！”

　　在穆安宁的叫声中，穆天语三步两步冲过回廊。应婉儿等在回廊里，见他过来，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腾空而起，穆家庭院在他脚下迅速变小，穆天语只能看到穆安宁和他手中的一点烛光。

　　“你弟弟很聪明。”应婉儿评价，“凡人里很少有人这么尖锐。你还挺幸运的，能有这种弟弟。”

　　“我弟弟非常聪明。”穆天语简短地说，“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天庭吗？”

　　应婉儿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以为我带你去就能升仙吧？就算我们仙人子弟，你要通过考试才能升仙。”

　　竟然是考试，而不是怡情山水，修仙问道？面对穆天语的疑问，应婉儿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进一步解释。两人又御风片刻，应婉儿按下云头，停在一片连绵小楼前面。穆天语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这里仙气缭绕，绝非人间。

　　“你千万不要往东北走。”应婉儿叮嘱道，“你就在这里。东北方是天地幻境，也叫桃花源，不管什么人去，都很容易迷失。一旦迷失在幻境里，要么永远不能再次进入幻境，要么永远不能重返人间”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荷包，倒出一根弯曲的东西，递给他，穆天语接过，那东西呈墨绿色，光泽细腻，纹路精致，隐隐透出一点温度，不知是不是佳人的体温，穆天语拿着拿东西，不敢随便揣进怀里唐突佳人，问道：“这是什么？”

　　“龙爪。”应婉儿说，“以后这就是你的了。”

　　穆天语一惊，说：“这就是你对殷策说的龙爪？”

　　应婉儿罕见地脸红了，说：“龙的爪子，就是龙爪，有什么问题？”

　　穆天语重新打量着龙爪，他以为应婉儿带着一只连腿带指的龙爪，没想到只是一小块龙的爪子。他叹了口气，将龙爪收起，说：“我就这么走进去吗？仙境重地，我一个已死之人到处乱走，不太合适吧。”

　　应婉儿摇摇头，说：“你不是将死之人，这条红线，把手伸出来。”穆天语依言伸出右手，应婉儿遥遥点着他手腕，说：“你应该看到过，我在你手腕上绑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把你我的命格拴在一起，你走进仙境，他们也只当是我，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梦里，他的手腕上确实有一条红线。穆天语翻来覆去地看着一无异状的皮肤，问：“我是你，你是个姑娘家，我怎么会是你？”

　　“没关系。”应婉儿正色说，“你去吧，我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往前走，有一家小楼门口挑出一角小旗，旗上写着飞升二字，你进那家小楼，报你自己的名字就行。”

　　穆天语看了她一眼，举步向仙境内走去。柔和的雾气缠绕着他的脚腕，将他鞋袜上的血渍掩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