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35、孟婆汤

　　“应婉儿。”穆天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孟令怡微微一笑，说：“很奇怪吗？你真的是来自天庭的人吗，为什么全部八卦消息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你记忆中的应婉儿了，她真漂亮，可是我也不比她差，区别只在于我不是应旭的妹妹而已。”

　　独木舟转了一个弯，沿着潜流急转而下，悬崖在他们左边突兀地崛起，穆天语望着悬崖，忽然一惊，那不能说是悬崖，而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巨大的人。他一动不动地伸展双臂，头低垂着，忘川之水从他头上泻下，坠向无声而黑暗的深渊。他们刚刚从这个人的肩膀上滑下来，正在渐渐地靠近他的手掌。龙和这个人的体积比起来，像是他手腕上缠绕的天蛇。

　　孟令怡的一双眼睛鬼火般亮起来，红光甚至压倒了脖子上的金光。她低声说：“武灵王。”

　　穆天语骇然望去，瀑布和头盔遮蔽了那个人的脸，不过，就算那个人没戴头盔，这么深的夜色里也什么都看不清。他也低声问道：“武灵王？”

　　孟令怡点点头：“愿意承担一切罪孽，因而落入深渊的王……你大概不知道他吧。他还要在这里沉睡很久很久，大概再也不会醒来。”

　　穆天语望着渐渐远去的武灵王，低声说：“我只知道他提拔了朝……芊灵公子，但是罪孽什么的，不清楚……”

　　孟令怡同情地看着他：“你可能以为天庭是个祥和的地方吧。其实不是，你对天庭没有一点点了解。你如果能离开这里，你一定会知道天庭究竟是什么样子。”她顿了一顿，露出有些暧昧的笑容，“如果你失望了，我会一直在天地大集等着你的。”

　　“你的眼睛真亮。”穆天语说。

　　独木舟滑行到武灵王的手背上，孟令怡转过脸，茫茫地望着头顶的星空，和武灵王低下的巨头。龙忽然在穆天语的脑子里说：　　她们都是红色的眼睛。缠着红线。红眼睛，白花瓣，曼珠沙华。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说话。”穆天语没好气地说，“吓死人了，下次你要说话之前，给我个信号好吗？”

　　孟令怡问：“他说什么了？”

　　以往穆天语和龙对答，孟令怡从来都装作没听到，这次忽然开口询问，穆天语不禁有点奇怪，说：“他说你们所有人都是红色的眼睛。”

　　孟令怡淡淡地答了一句：“是啊。”

　　穆天语想追问“所有人”指的是什么人，孟令怡忽然轻呼一声，指着穆天语身后，穆天语转头一看，潜流渐渐收束，在前方十几丈远的河道处收成一条纤细而宁静的河。河边一片灿烂暗红的花朵，倒映在河水里，河上河下一片晃动的殷红，一眼望去，像无尽的血色花原。红花中赫然立着一株被雷劈过的歪脖大柳树，黑黢黢地少了半边，没有任何叶子，扭曲而枯干的枝丫狰狞地朝向星空。

　　“我要回家了。”孟令怡屏住呼吸，做梦般轻声说。

　　不用她说，穆天语也知道，应该把独木舟朝歪脖大柳树划去。独木舟堪堪靠岸，立刻松散成一团红线，将两人一龙缠在中间。孟令怡弯腰抓起红线，在手腕上绑了两圈，招呼穆天语也绑好红线，又拉着红线绕在龙的一根龙角上。

　　龙摇了摇脑袋，猛然张开巨口，一声清亮的龙吟响彻忘川，似乎远处的武灵王都在龙吟中颤抖。尖锐的龙牙悬挂在穆天语头顶上，仿佛随时要合拢巨颚，穆天语急忙抬手挡着头，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吃了我吗？”

　　我要说话。龙说。

　　“……你说啊。”穆天语有些脱力地回答。

　　我不想去找皱巴。你要是想去，你自己去吧。

　　穆天语不能置信地问：“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不想去见她？”

　　你们只说离开大集，没说来忘川找皱巴。龙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她，她不好，和殷策是一伙的。

　　它态度十分坚决，能从一张巨大的长脸上透露出这种程度的坚决神色，内心的情绪应该相当强烈。穆天语不想它又拉着嗓子龙吟不休，犹豫道：“……那你在这里等？还是？”

　　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摇晃着脑袋，好像想在什么地方摩擦发痒的龙角。孟令怡等了一会儿，对穆天语说：“让它自己想想好了，反正它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

　　穆天语点点头。孟令怡抬手拉着他的袖子，两人手腕上垂下的红线交织成一条缱绻的线结。孟令怡拉着他走向柳树，走近了才看到柳树中有条巨大枯干的裂缝，大概是上次雷击的伤痕。

　　前后都没有可取之处，而孟令怡脚步不停，向裂缝正中走去。穆天语不得不跟在她后面，只觉得裂缝越来越大，他则越来越小，星光渐渐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孟令怡脖子上的金光。

　　眼前豁然开朗，穆天语惊得说不出话，他竟然和孟令怡一同站在还没有分家之前的宅院，傍晚的夕阳将树影长长地铺在假山上，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香味，仿佛他又变成那个在假山下看蚂蚁的小孩子，随时能听到妈妈叫他吃饭的声音。

　　“这边。”

　　孟令怡带着他穿过穆天语走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廊，脚下是十多年没有再踏上的人字砖，两边的粉墙上爬满暗绿色的薜荔，穆天语曾经无数次跑过这条回廊。他恍恍然跟着孟令怡穿过月洞门，只见客室灯烛辉煌，像他唯一有记忆的一场大宴，人头攒动，似乎父亲随时会从屏风后出来，笑容满面地邀请他们用餐。

　　孟令怡分开人群，朝屏风走去。原来那不是屏风，而是一个站在大汤锅后面的老婆婆，总有九十多岁，瘦得枯骨嶙峋，干枯的手指握着木制的大汤勺，颤巍巍地給她面前的一个人舀汤。那人捧着碗的样子像是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吹一口气，老婆婆会当场死去。

　　老婆婆喃喃地说：“多喝汤，喝汤好……汤是饭中宝，没汤活不了……”

　　“老太君。”孟令怡轻声说。

　　孟婆抬起浑浊的眼睛。尽管她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蛛网，仍然能看到浑浊下透出的隐隐红光。她模糊地打量着孟令怡，看了她好一会儿，摇摇头，吃力地举起勺子，说：“姑娘，有什么事儿呀？”

　　孟令怡红着眼眶又叫了一声老太君，听得穆天语都跟着鼻酸。孟婆也松动了皱纹，心疼地看着她：“孩子，怎么了，别哭。你想你家老太君了？”

　　“您就是我家的老太君啊……”孟令怡咽下一口眼泪，哽咽地说，“是我，涓涓……”

　　孟婆缓缓摇着头，说：“孩子，你大概是认错人了。没事的，到后厅，找那个穿红衣服的丫头，跟她说，让她帮你找以前的记忆……”

　　孟令怡不禁向后厅看了一眼，侧过头，忍着眼泪说：“就算老太君不记得我了，我也永远记得老太君。可是老太君真的不愿意想想我是谁吗？我好不容易才借用了别人的红线，老太君，你给我一个机会，我……”

　　“去找按个红衣服的丫头，乖。”孟婆用安抚的语气说，“你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人啦。跟着新的老太君，好好过日子吧。”

　　孟令怡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脸颊上流下两行深红色。穆天语发出一声惊叫，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寻找手帕无果，只好举起自己的袖子帮她擦眼泪。泪水沾到袖子上，留下一摊凹凸不平的细小颗粒，像沾染了深红的朱砂。

　　孟令怡眼睛里的亮红消失了，从指尖开始化为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地面上。穆天语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黑眼睛的孟令怡朝他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说：“别担心，我只是要回去了，你有时间可以来天地大集找我玩……”

　　声音和花瓣一起簌簌落下，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夜空。闷热的客室刮过一阵没有来源的风，将花瓣吹起，飘飘忽忽地吹到窗外。穆天语追到窗边，看着庭院里刚才还是光秃秃的树开出了繁复的白色花朵，一如他记忆中的烂漫春光。

　　他回过头，立刻贴到墙上。本来在客室里闲晃的人都抬起头，每一张脸都朝着他，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地面上的红线曲曲弯弯，一直通到孟婆的大锅前面。孟婆也看着他。穆天语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孟婆老眼昏花，皱纹里的眼睛黑白分明，凛凛生光。不知为何，她枯槁瘦小的身子给穆天语一种矗立的威仪。

　　“我不认识你。”孟婆冷冷地说，“孩子，你从什么地方来？”

　　穆天语嗫嚅着说了句“天庭”，声音比他想的还要低。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补充道：“我是仙录阁的，跟着龚老仙姑。”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穆天语草草地复述了自己的经历，孟婆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让穆天语分外意识到自己的经历是如此的幼稚不堪，他甚至开始怀疑栾飞雅和应婉儿只是他的错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全部是一场无头无尾的幻觉。

　　听完他的话，孟婆森冷的皱纹勾勒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声音和眼睛里没有半丝笑意，说：“所以你到地府来寻找回去的路？你没有名字，没有前世，没有今生，竟然说你是天庭的仙君？”

　　“我真的是。”穆天语向她保证，越说越是底气不足，“我是仙录阁的，我告诉你了。你是不是无极司的，可以问问龚老仙姑，有没有我这号人。我就住在天井的一楼，我帮她打磨灵台。我知道很多事，你问我，我什么都知道！”

　　“那好吧，我就问问你，赵芊灵是什么人？”

　　穆天语愣了愣，一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揪出赵芊灵来问，二是她竟然无视“赵”字不能说的铁律，叫出了赵芊灵的名字。

　　人群齐齐向他走近一步，意味不明，但威胁十足。穆天语已经靠在墙上，退无可退，额头上急出一层汗珠，说：“他……他是天庭重臣，是提拔我的人，也是武灵王提拔的人，他……他……他是很特殊的人。”

　　孟婆缓缓摇头，穆天语的心跳频率随着她的缓慢动作迅速增加。

　　“你回去吧。”孟婆出乎意料地说，“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但你不是我这里的人，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红线在他手里嗡嗡地颤抖起来。穆天语攥紧了红线，急问：“老太君，啊不，孟……啊，我想问问，穆姜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吗？”

　　“孩子，你没有今生。”孟婆平淡地回答，“穆姜氏也好，良常山也好，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轮不到你来关心。走吧，沿着红线的另一端走，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