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苏锦端

35、第三十五章

　　莫知非和孙静鸣又吵架了。

　　莫知非有两柄牙刷，一柄绿色的早晨用，一柄红色的晚上用。今天他睡前刷牙，拿起那柄红色的，发现绒毛湿漉漉的。

　　莫知非很不高兴，问孙静鸣是否用错牙刷。孙静鸣随口回答，早晨我没找到自己的。莫知非说，那你可以出去买一把啊，怎么能用我的，多不卫生。孙静鸣说，老夫老妻的，用下牙刷而已，你烦不烦。

　　莫知非知道多说无益，将红色牙刷扔进垃圾桶，然后摇着轮椅去巷子口的小店。赵叔在门前摆了小桌子，正在喝酒吃花生米，看见莫知非出门，问他什么事。莫知非笑说，去小店买点东西。赵叔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莫知非说，不用不用，又不远。

　　莫知非到了巷子口，碰见向小园。向小园笑问，出来走走吗？莫知非说，买牙刷。向小园笑说，喜欢软毛的还是硬毛的，我去帮你买。莫知非笑说，都行，你看着办。

　　莫知非买了牙刷回来，孙静鸣正在检查垃圾桶。莫知非问，你又要干什么。孙静鸣举起那柄红色的牙刷说，我就用了一下而已，你就扔掉，莫知非，你还有没有良心。莫知非说，混用牙刷不卫生，和良心不良心的没关系，扯这些干嘛。孙静鸣冷笑说，好好好，混用牙刷不卫生是吧，你嫌弃我是吧。

　　孙静鸣把牙刷扔在地上，咚咚咚跑去厨房拿来筷子和菜刀。当着莫知非的面，手起刀落，一把筷子断成两截，落得满地都是。

　　莫知非怒吼，孙静鸣，你这是干什么，你别发疯行吗？孙静鸣说，你别没良心行吗，刚才的牙刷是不是寡妇帮你买的。你也不想想，你瘫痪后，是谁辛辛苦苦照顾你，是我，不是她。

　　莫知非最讨厌她说这些，一听就烦。他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莫知非气得浑身发抖，摇着轮椅，左往右望，最后摇去空地。黑夜里，空地没人，正好可以让他躲藏片刻。莫知非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他是个要强的人，却要经受这般侮辱。

　　孙静鸣见莫知非一个人在空地待着，仰头望天，心里又有点内疚，可是再一想，这事根本怪不得她，她有什么好内疚的。是莫知非看她不顺眼，是莫知非不懂感恩。

　　孙静鸣把地上断成两截的筷子全部扫进垃圾桶，又到卧室去收拾换季衣服。先收拾羡峰的，再收拾莫知非的。莫知非的衣服不多，穿来穿去就那么几件。

　　春装收起来，夏装拿出来。裤子、长袖衬衫、短袖衬衫……有一件短袖衬衫是白色浅灰条纹的，孙静鸣以女人特有的警觉发现不对劲。这衬衫从上往下数的第三颗纽扣，是某次她和莫知非大吵之后，她帮他钉上去的，胡乱钉上去的。而现在，孙静鸣越看越觉得这针脚太整齐，不是她的手艺。

　　孙静鸣翻箱倒柜，找出临渊小时候穿过的一件衬衫，这衬衫是向小园帮忙做的。她把两件衬衫的纽扣放在一块对比，立刻冷笑。不用看，就连瞎子也能摸出这是同一个裁缝的手艺。

　　孙静鸣气得浑身发抖。所有的怀疑，此刻，都放佛得到某种证实。果然，果然，果然是一对狗男女。

　　她不能再忍，她不能放过向小园这寡妇。

　　孙静鸣拿着白色条纹衬衫，从窗户伸头往外望，她没望见莫知非。她马上就猜到自己的男人去哪了。

　　她绝对不能放过向小园这寡妇。

　　莫知非在空地傻呆呆地坐了半天，把自己的前半生又抽丝剥茧地思考一通，他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过上现在这种生活了呢。他好像陷入泥淖中，拼命挣扎却无力改变，无力改变却又不能去死。于是他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就是个软弱至极的人。

　　莫知非摇着轮椅，不知不觉来到向小园家门口。他没有敲门，向小园就把门打开了。向小园说，看见你在那发呆，不敢叫你。莫知非说，安安呢。向小园指着屋子角落，趴在狗窝里大吃的安安说，它在加餐，哪有空理你。

　　莫知非说，我们又吵架了。向小园倒杯水递给他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老沈活着的时候，我们不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莫知非说，她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一点情面也不留。向小园说，女人都爱说气话，你就当没听见。

　　莫知非很快把水喝完，向小园又倒一杯递给他。莫知非问，这什么水，甜丝丝凉丝丝的，真好喝。向小园高兴地说，加了新鲜柠檬，我在水果店买的。你要喜欢，等会带两个回去。莫知非苦笑说，不要了，免得她又多心。向小园说，那你多喝点，想喝随时过来喝。

　　好一阵沉默，莫知非说，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年我有勇气离婚，我们一起生活，肯定很幸福。向小园苦笑，那孩子怎么办？莫知非苦笑，儿孙子自有儿孙福，何必管他们呢。

　　向小园的眼泪流下来，她说，现在还提这些有什么用，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错过了就错过了，我只希望儿女将来不要像我们这样软弱。

　　莫知非仰头，尽量避免让眼泪流下来。他是男人，他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哭。他说，人生，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想纠正，老天爷都不给机会。

　　灯光下，向小园看见莫知非的脸上，两道泪痕闪烁着凄然的光彩。她蹲下来，忍不住伸手去擦，却反被他握住手。向小园把头搁在莫知非的腿上，任凭自己的眼泪肆意横流。

　　一直在门口偷听的孙静鸣虽听不真切对话，但离婚两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字曾长久地折磨她的神经吧。

　　孙静鸣集中注意力，整个人贴在门上，贴得紧紧的，想听见更多蝇营狗苟。可里面好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难道进卧室了？真是胆大包天不要脸的狗男女。

　　孙静鸣的行动永远比她的脑子快，她顾不得再多想半秒钟，一脚把门踢开。

　　深夜里，这一脚，不但惊到莫知非和向小园，也惊到巷子里的有些住户。

　　孙静鸣看见向小园的头枕在莫知非的大腿上，莫知非正在轻抚向小园的长发。两人在她闯进来的同时，一切动作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莫知非说，你干什么，你疯啦！

　　孙静鸣将那件白色浅灰条纹的衬衫砸向向小园，接着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寡妇、臭婊/子，死不要脸，到处勾引男人，我男人都残废了你还不放过他，你就这么缺男人啊，你缺男人你出去卖啊。

　　孙静鸣喊出长久以来压抑在自己心里的最想说的话。

　　她的那一脚再加上这嚎啕大哭，基本已将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吵醒，各家各户的灯先后亮起来。脸皮薄的披衣站在自家门口细听，脸皮厚的干脆装作劝架，赶来看热闹。

　　孙静鸣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劲头更足。拍着大腿，边哭边骂，词汇愈发丰富，内容愈发难听。

　　向小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低着头哭。倒是安安，茫然地瞅着这一屋子的人，站在向小园脚边，不时汪汪叫两声，宣示自己对主人的保护。

　　捉奸闹剧以莫知非扇孙静鸣两巴掌而结束。围观的人给莫工面子，也不好意思再多逗留，纷纷散去。但是，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传遍造纸厂。到中午，整条街道都在小声议论。到傍晚下班，估计全桃源镇已无人不知。

　　造纸厂重薪聘请的高级工程师莫知非和那个早年丈夫被烫死的油条西施向小园搞在一起，而且搞了好多年。昨晚被莫知非的老婆当场捉奸在床。莫知非是不是那个瘫痪。是啊，瘫痪怎么啦，别看不起瘫痪，人家身体好着呢，哈哈哈。

　　桃色新闻永远有本事加油添醋不胫而走。

　　向小园把自己锁在家里四天没出门。第四天晚上，趁天黑，她裹着头巾，去附近一家小超市买菜。她不能不去，庭乐明天高考结束，她要回家的。

　　向小园已经很小心翼翼，但还是有人认出她。都是一条街上住几十年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谁不认识谁的况且，自从她的脸被烫伤后，她就比之前作为油条西施的她更出名。大家对她现在的这张脸似乎更有兴趣，尤其是同性。

　　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向小园指指点点，虽然隔着十万八千里，向小园还是觉得她们是直接戳在她的脊梁骨上。又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女的看见他，立马把自己的丈夫拉走。

　　向小园付款，连营业员都不管后面有多少人在排队，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好像要在她脸上瞪出一个鲜红的大写英文首字母。

　　她俨然成为桃源镇的众矢之的。这还不够，这只是开始。

　　庭安一到家，书包还没来得及扔，马上就问她，妈，妈，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和莫叔叔……向小园懒得问女儿从哪里听到的，镇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把这事告诉她女儿。汹涌的潮水，她无法阻止。

　　她摸摸女儿的头问，考得怎么样？庭乐说，能走，但是应该去不了我想去的学校。向小园说，还是等分数出来吧。你先休息，饭菜马上就好。向小园转身去厨房，庭乐又问，妈，真的是真的吗？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向小园怔住，整个人僵硬得不能动弹。女儿的一句我不信，比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更能治她于死地。

　　她说，今晚吃糖醋排骨，喜欢吗。庭乐顿了顿，强忍着眼里的泪花说，喜欢。

　　羡峰当然也闻知此事，不过他像没事人似的，回家的第二天就抱着足球出去。遇到庭乐，居然还问她要不要去做拉拉队。庭乐说，你没听说我妈和你爸的事吗。羡峰耸耸肩说，昨晚我妈哭了一晚上，我就陪了一晚上。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爸说，大人的事大人自己会处理，与小孩子无关，我们不要插手。庭乐说，我真服了你。羡峰说，到底要不要去做拉拉队。庭乐说，滚开，我不去。

　　庭乐嘴里呵斥羡峰，心里却觉得他处理得没错。她本来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姐姐的，现在她想想，还是算了吧，就让它慢慢淡化吧。反正这件事，她和姐姐管不了，也不该管。

　　庭安之前就和家里说今年暑假不回来，要在学校准备各种考试，她打算出国读书。

　　庭乐隐约觉得姐姐想出国读书是和某个人有关，但她不敢肯定，因为她从未听姐姐主动提过那个人。既然姐姐不想说，那就随她吧。暂时不要拿这件事打扰姐姐，让她专心备考，可以早日和那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