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苏锦端

1、第一章

　　我们回不去了。——张爱玲《半生缘》

　　临渊第一次见到庭安，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那一年，庭安八岁，他十二岁。

　　十二岁的小男孩，情感认知处于什么水平？他竟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庭安？这样想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毕竟他一直被认为是个迟钝的人。

　　庭安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他曾想过很多次将来要问清楚。可是年少不识愁滋味，不经意间他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当初的他，哪里明白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呢。等他明白这道理，也已是可与人言无二三。

　　他记得他们认识的那个暑假特别热。电视新闻天天播报，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温天气，这是旱灾，请南方人民积极做好救灾工作，努力减轻损失，保障基本生活。

　　临渊全家从北方搬到南方不过两个月，他真是猜也猜不到南方会这么热，热得每天都需要下河游泳。

　　他记得他和弟弟羡峰之前不会游泳，可来到龙源镇不足一星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没办法，附近的男孩子傍晚都会下河，如果不去，就没有玩伴。于是他们兄弟俩天天抱着汽车轮胎，泡在水里纳凉，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就能像模像样地狗刨。

　　有时候，庭安的妹妹庭乐会跟着他们，坐在岸上一棵大柳树下观看他们游泳或是蹲在河沿玩水。羡峰每每要拉她下来，她就手脚乱弹，哇哇大哭，嘴里嚷着滚开滚开。羡峰则在旁边哈哈大笑。

　　那个暑假的热，好像真的不同寻常。他以前没经历过，以后也没经历过。即使多少年过去，他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很痛很痛。这种痛，总是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流下眼泪。

　　那天，上白班的父母下班回家，草草地做了饭吃了饭，就带着他和弟弟去庭安家。

　　黄昏时分，日落西山，光芒有气无力地斜照地面，地面积蓄了白天灼人的热度，瞅准这将暗未暗将凉未凉的时刻，趁机释放出来。巷子里，几个孩子嬉戏打闹，女人在厨房烟熏火燎，男人在自家门前泼水降温，一块块青石板被泼得湿漉漉的，要小心翼翼地走才不会摔跤。

　　临渊感觉一阵兵荒马乱。

　　他从没参加过葬礼，他有点害怕。回头看看羡峰，似乎比自己还要害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悄悄塞给羡峰。

　　庭安家已经挤满了人，好多他都认识，全是父母的工友，同住一条巷子的邻居。

　　两天前，庭安的父亲，造纸厂的一名普通锅炉工，在值夜班的时候睡着了。半夜里锅炉突然爆炸，蒸汽和热水喷薄而出，他在梦里被烫熟。据第二天接班的工友描述，他全身上下通红通红的，和过年要杀的猪似的。

　　临渊听了这种描述，吓得小半年不敢吃猪肉。

　　父母进门后，径直去安慰庭安母亲。他们家常常光顾庭安母亲的早点摊，彼此之间已经很熟。

　　临渊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坐在角落里，任由亲友们来来往往地打点着招呼着，自己却和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她穿了一身麻布孝服，头发乱糟糟的像树上的鸟窝。苍白消瘦，双目无神，眼珠子都不会转。有人叫她，她就惊惧地抬起头，木呆呆地望着对方，仿佛根本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

　　这种样子，怎么配得上“油条西施”的称呼。

　　庭安母亲在临街的门前支了个早点摊，卖些油条豆浆茶叶蛋之类的东西。她的早点摊看起来与别家不同，干净卫生，炸的油条特别香，再加上她人又长得漂亮出挑。也不知道哪位有学问的好事者，根据鲁迅《故乡》里的豆腐西施的绰号，给她取了油条西施这么个绰号。她本名叫向小园。

　　向小园不仅长得漂亮，穿得也比其他人整洁好看，和人说话客客气气，声音更是温温柔柔，做的菜也比临渊母亲做的好吃。

　　临渊和羡峰在她家吃过一顿饭。那天父亲加班，母亲去城里买东西没回来。天黑了，他们兄弟俩就蹲在门口闻别人家的饭菜香。这时候，庭乐走过来，说她妈妈叫他们俩去她家里吃饭。兄弟俩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去了，跑得比庭乐快。

　　向小园的菜篮子里很少有鱼有肉，但是巷子里的孩子们端着碗凑到一块吃饭，就知道庭安和庭乐姐妹俩碗里的饭菜才是最香的。

　　不过那次在庭乐家吃饭，庭安却并不在家。

　　一放暑假，庭安就被送到外婆家。经常和他们一块下河游泳的周天运说，庭安她妈为了省钱，放假就会把庭安送走。庭乐听了哇哇大哭说，你瞎说你瞎说，我家有钱。周天运说，我没瞎说，是我妈说的。你家没钱，你家只有你爸上班，还是烧锅炉的，你妈卖油条，卖油条赚不到几个钱。

　　羡峰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揍周天运，庭乐也冲上去使劲扯他的衣服。两个五岁的孩子合伙打一个八岁的孩子。十二岁的临渊拉都拉不开。

　　羡峰发现庭乐，拉着临渊在人堆里穿梭。庭乐和她姐姐庭安，正面朝父亲的棺材跪着。姐妹俩低着头，缩成小小的两团，像两只刺猬。

　　羡峰跑过去，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望望庭乐，又望望临渊。临渊蹲下身体，他看见庭安的眼泪一滴滴地流到她自己的膝盖上，她在哭。

　　临渊的手触到口袋，摸了摸，还有一颗糖。他把糖握在掌心，伸到庭安面前，然后再摊开掌心。庭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手和突如其来的糖惊到，她抬起头，和他对视，眼睛忽闪忽闪的。

　　这眼睛会说话啊。临渊忽然心中慌乱，手足无措。

　　庭安低下头。她不要这颗糖。

　　临渊有点失望，就在他想把糖放回口袋的时候，他又看见旁边的庭乐，她正眼巴巴地盯着这颗糖。

　　临渊把糖递给庭乐。庭乐没有丝毫犹豫就接下了。她的小脑袋飞快地往四周转了转，又飞快地剥掉糖纸。动作之迅速，简直训练有素，让人不敢相信她只有五岁。

　　她没有咀嚼，而是把糖含在嘴里，为的是怕别人看出来她在吃东西。但她的腮帮子却是鼓鼓的，无法掩饰。

　　羡峰在旁边笑得很贼，他戳庭乐的胳膊，戳了又戳。他的腮帮子也是鼓鼓的。换作往常，庭乐肯定会和他打起来，但是现在她不敢动。

　　一直默默低头跪着的庭安没说话，却很自然地伸出胳膊把庭乐搂到自己怀里，庭乐的小脑袋被安全地藏起来。

　　葬礼过后几天，学校开学。开学前一晚，临渊的父母在灯下帮他包书皮，一张报纸裁成四小张，可以包四本书，都是今天去报名领的新书，小学三年级的课本。但是临渊全无兴趣，因为他早就学过。

　　临渊在老家已经读完四年级，按道理说，在这里应该接着读五年级的，可是镇里的中心小学就是不承认他的学历，非要让他继续读四年级。为这事，父亲找过校领导好几次，母亲就天天在家骂学校，用尽一切她能想到的肮脏恶毒的词汇，都不管用。

　　这天晚上，母亲一边帮他包书皮，一边又在絮絮叨叨地骂学校耽误他儿子。她的丈夫小声地提醒她，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话，她反而提高嗓门顶他，眼看两人又要吵架，临渊觉得屋子里特别闷热。

　　夏天的夜晚，居民用电量大，电风扇好像转不动似的，吹出来的风简直就是给人挠痒痒，而且还是隔靴搔痒。临渊对羡峰说，出去凉快凉快吧。羡峰一听，麻利地从椅子上溜下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他这个弟弟，对他这个哥哥，自小就是言听计从，形影不离。

　　兄弟俩刚出门，就碰到庭安和她母亲，她们正要来他家，向小园的手里拎着购物袋，袋子里有半个西瓜。即使在黑夜中，羡峰也能看见鲜红的瓤。羡峰脚底生根，站住不走，目光随着西瓜的移动而移动。临渊抢在她们母女前面，高声叫道，爸妈来客人啦。

　　向小园把半个西瓜放在桌子上，寒暄几句才说明来意。庭安明天就上一年级了，她要经营早点摊，没法子送庭安上学。家里距离学校倒是不远，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是这中间却有条车来车往的马路，很不安全。所以她希望他们家的大儿子，早晨去上学的时候，能叫上庭安一块去。

　　听她小心翼翼地说明来意。临渊父亲笑着说，沈大嫂，这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们家临渊七点钟出发去学校，到时候去叫你们家庭安就行了。

　　临渊母亲也笑着说，这么点小事，你破费干什么？对了，放学你有空去接她吗？没空的话，也让她和临渊一块回来吧。我们家的男孩子太皮，老喜欢下河，让庭安看着他，也是好的。

　　当着客人的面被批评，临渊心里非常不高兴，他已经老大不小，母亲怎么还能这样说他呢。他望向庭安，后者正怯怯地望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她马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幕布，把一切都遮挡住，让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向小园满脸都是微笑，却又分明带着楚楚可怜的表情，她微微低眉。莫工，孙姐，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我是打算早点摊收工后，再去找个事情做的。我现在的境况……

　　莫工是莫临渊的父亲莫知非，他在造纸厂的职位是总工程师，大家都习惯叫他莫工。孙姐是莫临渊的母亲孙静鸣，因为她丈夫的地位，造纸厂的工人，无论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叫她孙姐，她很乐于接受。

　　你不是可以接替沈大哥的位子吗？孙静鸣打断向小园的话，怎么还要出去找活干？

　　他那个位子很多人瞅着，我身体又不好，我想我肯定争不过他们，倒不如早点想办法。向小园说这些话的时候，头更低，声音更小，仿佛她说出这些话，脸面已经全丢光。

　　沈大哥出事，按道理说，这个位子就应该是你的。莫知非说，这样吧，你也别急着找事情，回头我看看厂委会怎么讨论。

　　向小园千恩万谢，带着庭安离开。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又白，两人走在洒满月光的路上。庭安仰起小脸，望着母亲说，妈，我可以自己去上学。向小园蹲下来握住女儿的手说，路上不安全，你和妹妹现在就是妈妈的命。要听话，知道吗？

　　庭安说，你和妹妹也是我的命，我希望我快点长大，工作，赚钱，给你买许多药，把你的病治好，让你享福，让你天天在家休息。

　　八岁的庭安，想法和声音一样充满稚气，但是坚定的眼神却好像在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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