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维] into the fire》一线云晓

1、第 1 章

　　“他的情况怎样了？”
　　“刚醒过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尔维斯回想着医官的说明，推开了门。他将自己的种种想法伪装在一副面具之后，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踏入那个封闭的房间。
　　这房间布置得很舒适，厚重的帘子垂下来遮住了可能透入的阳光，躺在床上的人胸脯微微起伏着，两眼直勾勾地看向上方。他几乎无法动弹，全身上下严重的烧伤都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包括半张脸孔。在阿尔维斯进来的一瞬间，他转过眼睛，艰难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你醒了？”阿尔维斯走近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他试图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信息来，但却失落地发现，辛格尔德的眼神里一片茫然。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嘶嘶的气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医官说他的喉咙也被灼伤了，会有一段时间发不出声音，也就是说，他基本无法表达出自己此刻的想法。
　　那双青色眼睛看到阿尔维斯时，露出的是无辜而干净，疑问的目光。阿尔维斯感觉胸中有种驱散不去的热量，让他心惊肉跳。
　　“你想要些什么吗？”他走近辛格尔德，对他低语。“想要的话，就对我表示一下吧，握一下手也行。”
　　无法发声的双唇仍旧在移动，那双眼睛急切地看着他渴求着什么。辛格尔德将那个词说了很多次，只是无法发出声音。阿尔维斯疑惑地盯着他，反复地思索着……
　　接着，他一个激灵，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名字”。
　　辛格尔德忘记了一切，包括他自己是谁。

　　阿尔维斯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对此感到高兴。
　　放过这个男人其实也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在发现辛格尔德靠着圣剑的力量勉强在火焰中保留着一丝气息之后，他让人将这个人带了回去，安置在自己准备好的某个秘密场所。对外，则宣称辛格尔德已经被处决了……留下来的这个躯壳说不定能有些什么用处，好歹他也是圣剑之血的继承人。
　　至少，那时候的阿尔维斯却是这样想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对方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不是可以信任我？”阿尔维斯接着问道。
　　辛格尔德的表情显露出几分迷茫，迟疑地看着他。
　　看来我可以骗他。阿尔维斯决定试着看自己能欺骗他多少。
　　“你是我的朋友。”他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说。“我们以前并肩作战过，然后，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战斗很惨烈，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会照顾你的。”
　　说这些谎言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这就是真相。

　　医官就站在房间外面，等着和他说话。阿尔维斯带上门，压低声音问道：“所以那家伙失忆了？烧伤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吗？”
　　“他失忆了？……不清楚。不过惨烈的痛楚会导致一个人丧失记忆……这也是正常的。可能他经历的打击……对他而言太大了。”医官小心翼翼地说道。
　　阿尔维斯的脸色却很平和：“我知道……我以前还从没试过烧伤一个人。如果有不得不杀的敌人，我都让他们尽快死去，这样才是最仁慈的做法。”
　　他苦笑了一下，忽然理解了自己的那种感觉。他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然对那个男人感到同情，和某种歉疚。

　　“差不多到了换药的时间了，您要回避一下吗？”
　　“为什么要回避？”不等医官回答，阿尔维斯说。“我就在这里看着。”

　　不过过了一会他就后悔了，那些烧伤实在是太惨烈了，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纱布几乎是被撕扯下来的。辛格尔德死死地抓住剩下的床单，假如能够发出声音，他一定会大声惨叫起来。阿尔维斯下意识地碰了碰他没受伤的手，那只手的关节已经握得发白了。阿尔维斯急忙让医官暂时停下动作。
　　结果对方说，这只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这个过程还要持续几个小时。
　　阿尔维斯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就不能用杖治疗吗？”
　　“不……治疗魔法恐怕只能保证他暂时不再恶化下去……但要恢复的话还是不够的。这种治疗不仅仅是今天……以后可能要每天都进行一次。阁下，您可能不清楚，这类伤势一贯都是这样的……要是在民间，许多人只会用毒药麻醉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安然地死去。”
　　但辛格尔德不会想死，阿尔维斯也不想这么做。他突然发现，你很难再去杀死一个自己之前想到要放过的人。
　　“那就去把曼弗洛伊叫来。也许可以用睡眠杖让他失去意识。以后治疗的时候……也顺便叫我过来。”
　　“可是……！”医官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尔维斯会这样说。
　　“当然，我怎么会忍心让他这样痛苦呢？”维尔托马公爵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他小心地避开伤口摸了摸辛格尔德的额头，就仿佛在安慰着他似的。
　　“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呢喃着。

　　“坦白说，我并不认为您这样做是对的。将来他若是恢复记忆的话怎么办呢？”
　　虽然曼弗洛伊表现得十分不赞成，但还是将睡眠杖用在了辛格尔德的身上，使伤者的呼吸声平静了许多。这种黑暗魔法其实也能用在正确的场合吧……阿尔维斯下意识地想着。
　　“不。”他说。“我能杀他第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你不该怀疑我的决心的。”
　　“那，我是否可以知道，您为什么现在做出如此无意义的举动？”大司祭嘲讽地问道。
　　“那家伙承受了这样多的痛苦都还没死……我觉得让他死在这里太可惜了。”阿尔维斯坦率地回答，他知道欺骗这个人没有意义。“我只是想看看他会怎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想看看辛格尔德的转变，好奇他在经历了背叛，污蔑，失去了最爱的人，承受了沉重的伤痛以后会变成怎样，是否还能保持着清白的本性和坚强纯真的内心，是否还是那个让阿尔维斯十分羡慕的天之骄子。所以他像这个样子，残缺不全地活下来，让他感觉到有些奇怪的兴奋。
　　“咯咯咯，还真是恶趣味啊……”黑色的司祭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你也向往着他吗？阿尔维斯？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不会改变的存在吗？别直视光明太久了，那会使你失去视力——到时候，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啊。瞧，我还是在为你着想的。”
　　司祭的嘲讽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接触一些我从未触及的事物……

　　他最初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会到辛格尔德的房间去一次。绝大部分时间，受伤的人都意识清醒。他的身体似乎仍旧遵循着某种规律活动，在白天的时候就无法入睡。阿尔维斯意识到，放任他就这样躺着，将有大把时间去琢磨自己的记忆，说不定哪天就会把之前的事想起来。为了避免这情况，下次去的时候，阿尔维斯就会将自己预定要读的书带上。
　　阅读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虽然关于历史和经济的记录有些枯燥，但他还是将那些东西念给辛格尔德听。他并不知道那人在注视自己的时候是否真的听进去了，但却在享受着这段难得安静的时光。
　　这片平和就像是骗来的一样——只有这样的东西，阿尔维斯才能难得安心地享受一下。
　　治疗杖可能还是起了些作用，辛格尔德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了，起初，他不是很愿意交谈，即使开口也只是问以前的事。阿尔维斯尽量捏造一些话欺骗他，不知不觉地就加上了自己的某种想象。
　　“我们是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们彼此身份相当，直到你后来回去继承家族为止，我们偶尔会见面。”
　　“当然……我不了解你，只知道你之后就到战场上去了，经历了许多战争……我很高兴那个时候和你在一起。”
　　“是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的亲人都离开，我很遗憾。”
　　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辛格尔德说：“我都不记得了，这些。”
　　“我很想说，这些都是骗你的。”
　　“不……我虽然没有印象了，但你说起他们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我知道你没骗我。”
　　阿尔维斯谨慎地看着他：“你要是觉得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一些。”
　　“我不记得他们了，我没有资格为他们哭泣。”
　　辛格尔德偏过头，脸上是一片空白的神情。他的眼睛弥漫着湿润的雾气。阿尔维斯忽然记起来他是这样年轻——他在开始战争时几乎还是个冲动的小毛孩子，但三年后他已经是这片大陆上最有名的指挥官。在阿尔维斯从王都去见他的那一年，辛格尔德站在太阳底下，抽出那把闪闪发光的剑，白马在风中嘶鸣……一切还鲜明而深刻。阿尔维斯那时候对他的评价还并不算高，可不知怎么的，那景象中有些东西使他念念不忘。三年过去了，那东西似乎还残留了下来，又使他的情绪重新被轻柔地牵动。
　　“在那场战争中，我也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他说。“不过，我很高兴你活下来了……”
　　他顿了顿，为自己的声音里包含的真挚而诧异。阿尔维斯想，一个人，只能驾驭他的谎言。
　　真实是相反的东西。

　　在这些日子里，他从不让辛格尔德踏出房门一步，也避免告知他外部的世界。借口方面很好找——烧伤容易感染，所以有必要隔离起来。
　　辛格尔德尽量掩饰他的焦虑，但失落的记忆还是让他非常在意。他唯一和过去接触的途径就是阿尔维斯，于是，他不断得知扭曲的真相。
　　阿尔维斯隐瞒了一切不必要的情报，只讲述辛格尔德是怎样开始维尔丹的战争，怎样遭遇多兹尔家和布拉吉家族的陷害，又怎样被国王怀疑而除去。他告诉辛格尔德，整个国家的人都相信他是叛国者，他差点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幸亏最后阿尔维斯让国王收回了成命。
　　这谎言说得很容易，国王已经病死了，死无对证。
　　“我现在还无法公然为先王的命令翻案……”他说。这只是个拖延时间的借口。“你先安心养伤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辛格尔德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这样看着阿尔维斯。那信任的眼神让人触目惊心。
　　阿尔维斯觉得内心有种冰冷又残忍的快意，就像刀在他的心脏上慢慢拖动着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