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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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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空气清爽湿润,和北平大不相同。为了救孟敖,这是我第四次来南京了。虽然这里离上海还有些距离,但到底同在南方,因而每次来时,我总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从前关切之人都在上海时,我鲜少有思乡的冲动。如今上海再无一个挂念的人了,我倒每每生出回去看看的念头。虽然回去了也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悲。
说实话,我觉得累了。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我甚至曾申请到解放区去工作,可是组织上没有批准。
罢了,我若走了,谁负责联络孟敖呢?
想起孟敖,我又看了眼怀表。开庭才一个小时,刚刚也给“家里”打过电话报平安了,可“家里”的回信还要等两个小时才来,干脆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这么想着,我转身四顾,身后原本一直蹲着的黄包车夫立刻起身,却又没有上前来问我是否要用车。心下计较片刻,我凑到街边的汤圆铺装作要买汤圆,身后亦步亦趋的黄包车马上也停了下来。
呵,看来方才“家里”电话的内容是真的,我有些“伤风感冒”了啊。可是得小心些了,千万别传染给别人。既然如此,“家里”的回电也先不要等了吧。
找了个茶楼喝茶,我看了眼楼下蹲在路边的黄包车夫,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略感烦躁。这时有清越的女声唱起了苏州评弹。吴侬软语,合着眼前的秦淮烟雨,竟蓦地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
刚到重庆时,我工作繁多,压力颇大,总喜欢放周璇的《月圆花好》来听,一边听一边放空思虑、舒缓精神。晓蕙见我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便也总放来听,边跟着哼唱边等我回家。
有次我跟她逗,说她唱得比周璇差远了。她还真赌起气来,说下次非要跟她唱青衣的姐姐学,定要唱出周璇原唱的味道。
“你还有姐姐?我怎么都不知道?”
她略带得意地跟我炫耀:“我姐姐长得可好看了,下次带你见见她啊?”
“好啊。”我应允道,“不过你姐姐能有多好看?总不能比你还好看吧?”
晓蕙听了很是受用,抿着嘴笑了一下:“油嘴滑舌。”而后就跑去厨房烧饭了。
这段对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谁知之后的一周里,晓蕙竟真的越学越像了。不仅有周璇原唱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自己的韵味。
很好听,我喜欢。
同时我心里也产生了小小的疑问——所以这些天,她已经见过她姐姐了?她姐姐也在重庆?
我的这些疑问在将近一个月后得到了解答。
那天我回到家,依旧听见晓蕙在哼唱《月圆花好》。我听了却微微皱眉——很像周璇的原唱,但歌声里没有之前她独有的味道了。
“回来了?今天好早啊,我去烧饭。”晓蕙说完,哼着歌走进了厨房。
晚饭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菜,味道也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但我却总觉得晓蕙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实在是太过在意,我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晓蕙,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晓蕙停下筷子纳闷道:“啊?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
那只是一种感觉,难以描述,不可名状,却又梗在我们中间,令我无法忽视。
过了片刻,晓蕙见我皱着眉头颇为苦恼,却也说不出来什么,竟展颜一笑,然后道:“行了,别难为他了,能感觉出来不一样已经很可以了好吗!”
我正疑惑,却听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晓蕙从门外探出个头来笑嘻嘻道:“姐,你也太便宜他了吧,这就放过他了啊?”
我吃惊地看看门外的晓蕙,又看看身旁坐着的“晓蕙”,而后反应过来,松了口气道:“你和你姐姐是双胞胎啊?”
晓蕙坐到我身旁笑道:“怎么,吓着了?”
我无语地叹了口气,哭笑不得:“所以某人那天和我夸耀姐姐长得好看,其实是在变相夸自己么?”
晓蕙偏过头,笑而不答。
晓蕙的姐姐伸出手道:“明台你好,我是锦云的姐姐,程锦蕙。”
听她叫我明台,我便意识到,锦云的姐姐锦蕙和我们一样,也是一名中(防和谐)共地下党党员。于是我跟她握了握手说:“我这下算明白了,为什么锦云取假名时用了晓蕙这个名字。”
锦蕙姐看了锦云一眼然后说:“她那是学我,因为我取假名取的是小云。”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锦云道:“姐,我可是把明台介绍给你认识了,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姐夫啊?”
锦蕙姐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似乎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他还不是你姐夫呢,再说了,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锦云似乎也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转换话题:“怎么样,姐,明台算通过考验了吗?”
“那当然!我自认模仿得一模一样,应该没有破绽。”锦蕙姐说着,不解地看着我,“你到底怎么看出来,我不是锦云的?”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首《月圆花好》……”见姐妹俩齐刷刷疑惑地看着我,我摸了摸鼻子调笑道,“锦云才唱不了那么好听呢。”
“明台!”
那天,我终究没有告诉她,她的《月圆花好》有一种别人模仿不出来的独属于程锦云的韵味。后来也都没有告诉她。
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告诉她了吧……
“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店小二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点一曲吧。”
“点一首《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嚯,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请先生稍等啊。”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我只见过锦蕙姐那一次,一个月后锦蕙姐被秘密杀害。锦云当晚跟我说,她姐姐没有完成的任务,只能由她继续,从此,世上再没有程锦云这个人,也没有王晓蕙这个人。我没有说什么,看着她离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花开……”
又一个月后,行长低调举办了婚礼,续弦名叫程小云,是程派青衣的传人。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再一个月后,我娶了自日军轰炸上海后,便随家人逃难到重庆来的叶碧玉。
“先生,你点的曲子已经唱了三遍了,你看是否换一曲?”店小二再次过来问道。
“不点啦。”唱得再像周璇,也没有那个味道。
毕竟这世上,再没有程锦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