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短篇》Yosii

37、流域之泊·上

　　[1]

　　「你要向这个世界屈服吗？」
　　「想也别想。」

　　夏梨从梦中醒来，又一次回想起刚刚这个问题。自己在梦境之中总是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她不无悲催地想。
　　猛地翻身坐起来，这个地方冻得刺骨她却浑然不觉。随着她的动作，地面上倏倏翻滚起一些淡蓝的积雪。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後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才翻捡出一个叫做流域森林的地名。是了。她现在已经在这座森林中了。
　　前几天被那一拨王族侍卫追杀，多亏了她将自己的行踪隐匿在湍急的流水中，再加上时不时的错误诱导，才堪堪避过隐灵犬的追踪。这个时候贸然从河里淌出去是最危险的，所以夏梨索性一直顺着河道逆流走向上游。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她已经深入一片森林。从逃亡的方向和距离，她推断出这里是幻世大陆中独一无二的流域森林。
　　远处山脚下的魔岭银杉如锐刺一般高昂骄傲地刺破天际。死寂，积雪，冰冷的流水，刺骨的孤寂。近处河郊是不计其数将死的爪骨木，看上去阴森可怖，空无一人。她想，这大概就是这座森林的本来面目。如果这地方能帮助自己逃过这一劫，就好了。
　　夏梨涉水走上岸。她回望一眼，身後河水淙淙细语已经缓了不少，然而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有追兵踏破这样的宁静。她摇了摇头，向森林深处跑去。冰蓝的雪在她身前身後铺开满目苍桀。

　　天色已晚。夏梨在来路上已经做了一些伪装逃亡的痕迹。收拾停当後小心谨慎地和衣躺在一片冰雪的围覆中休息。
　　眼前浮现出绯真死去的情景，海燕死去的情景，乌尔奇奥拉死去的情景，银死去的情景。十三王室继承人，已去其四。夏梨并不想当下一个。说来她并不热衷于成为这片土地的王，甚至可以说，让她做一个普通人会更开心一点。可命运往往不会顺心顺意。不是说她站在某些人面前说我真的放弃王位，那些人就真的相信。他们更相信的事实是，只有死人才不会夺走王位。所以，其他的继承人，一定要死。
　　她从冰雪中站起来的时候，冷得厉害。然而她咬咬牙，强迫着自己继续向前。
　　我才不要那么轻易就死去。我不会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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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果说这流域森林中还有人居住，放在以前夏梨是百分之一百的不信，可是现在，当她看见山坳中升腾的白色烟气，她从内心深处相信这一点。她无比真心地希望有人住在这里。并且不是敌人。
　　穿过层峦的树木，夏梨来到一栋简陋却有着生气的木制小屋前不远的地方。饥寒交迫的她，如同一个见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迫不及待地想伸手出去。不过，她的头脑中却始终存着一丝理性，要先判断敌友。
　　如果在里面的，又是那群王族侍卫怎么办？
　　夏梨毫不怀疑那些人在自己未曾注意的时刻就进入这片森林的可能。
　　“吱呀——”木制的门开了。夏梨第一时间将自己隐藏在爪骨木粗壮的树干背後，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样。
　　“别躲了。我知道有人在树後，黑色的衣服太显眼了。”一个沉稳干净的声线，没来由的令人安心。他接着问，“你是谁？”
　　似乎……他并不是王族侍卫。
　　夏梨慢慢从树後探出头去。就看见屋外站着一个少年，雪白的发色，隐隐带一抹冰雪的淡蓝。湖水绿的眸中，满是安宁深邃。少年穿一件白的袍子，虽然有点冷冽，却干净明澈得像是冬天的晨光。
　　“你……”夏梨带一点犹豫的语气，“有吃的吗？”

　　……十分钟後，她坐在木屋里，很没有形象地吃着少年给的食物。
　　“慢点吃。”他饶有兴趣地坐在黑发少女的对面，看她几乎吃得要噎死，才伸手递过一杯水来，“我叫冬狮郎。你叫什么？”
　　“柏蕊。”抱歉了还不能告诉你真名。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夏梨言简意赅。“我迷路了。”她放下水杯，转了转眼睛打量这间屋子，“你住在这里？”
　　冬狮郎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屋子不知道是谁的。我在附近修行，暂住一下而已。”
　　“修行……你是做什么的阿……”
　　“魔法师。”
　　“诶……”拖着尾音，她认真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是个魔法师阿。”
　　雪发少年黑线一下。“谁小小年纪了！我在这地方的修行都快300年了！”在他不甘的声音中，夏梨的笑容无比欢畅。因为她貌似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既然这里是无人居住的屋子，夏梨要留下也无可非议。其实，她只是打算留一天而已。毕竟，被人追杀的话，是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迟早会被隐灵犬找到。稍事休息，她依然要离开这个地方。
　　“嗯，明天就走。”夏梨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冬狮郎挑一下眉，夏梨发现他做出的这个动作其实很好看。
　　“你不是迷路了吗，难道不应该留在个显眼的地方，等着别人找来然後带你回去么？”
　　“好吧，我是为了逃婚才从家里跑出来，不小心迷路了。”夏梨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眉，比起冬狮郎，更附带了点挑衅的神情，“当然不想被找到，也不想回去。宁可一直迷路下去。”
　　她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为了圆一个谎言就要再说十个谎的说法。她从顺口说了一句简单的迷路，已经上升到逃婚的层面了。
　　“你……多大阿？”并且逃婚？！
　　夏梨白了他一眼。
　　“女人的年龄是永远的秘密。连这个都不懂，啧！小小年纪嘛，也难怪。”
　　某少年成功炸毛。“柏蕊！”
　　夏梨更加确定，用年龄来打压他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她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这是在叫谁哦。
　　于是在与冬狮郎无意间的对决中，夏梨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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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第二天一早，冬狮郎从睡梦中醒来就发现夏梨已经离开了。少年发现她拿走了一件白色的斗篷。记起昨天自己说过她的黑衣服太显眼，看样子她是打算用那件斗篷穿过森林了。
　　还真是说走就走阿，利落的风格。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反正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他撇撇嘴，像往常一样离开木屋去修行。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是一队王族侍卫，带着数量众多的隐灵犬，一路沿着河水寻寻觅觅地出现在森林中。在看见冬狮郎後，看似领头的那个人过来，掏出张画像给他看，询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黑发的少女，如果有见到，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冬狮郎特诚恳地摇头。尽管这画像上的面容昨天他还曾面对面地看过大半个晚上。
　　“好，如果你发现她，不管是告诉我们行踪，还是直接取她的人头，我们殿下都重重有赏。”
　　看着王族侍卫渐行渐远，冬狮郎狠狠拧起一道冰眉。
　　取她的人头？这些人可是王族侍卫阿……所以说，难道那丫头是个恶贯满盈的通缉犯来着？！S级的……或者她的杀伤力是超——S级？！
　　冬狮郎觉得，如果自己放任不管的话，始终会有一个心结打不开。因为那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恶不赦的主，但这些王族侍卫又是来抓捕她的绝对没错。她说自己在逃婚自然也是扯淡。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真相究竟是什么？
　　冬狮郎无法不在意。
　　不行，一定要再见她一面，问个清楚。

　　遁着那些侍卫来时的方向，他又走了一大段，免得他们折回来发现。冬狮郎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撕下一个小角扔在地上。在冰蓝的雪地上起一个法阵，平平举起双手念动一个复杂的咒语。金红交替的光芒闪过，透明的空气中有人影渐渐清晰。那个套着白色斗篷，一脸诧异的女孩就这样出现在法阵正中央。
　　“寻身咒术？”
　　冬狮郎点了点头。“你倒是识货嘛。”
　　“我也是魔法师好吗？！话说老大你找我干嘛？我都走很远了诶？！”
　　“有人来抓你了。”
　　“靠！”夏梨立即警觉地望向四周，抬起右手摆了一个施法的姿势。冰蓝的积雪，苍死的爪骨木，与静谧一片没有任何异常的丛林。
　　“……已经走过去很远了。”
　　夏梨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大叫。“站着说话不腰疼阿你！麻烦你说话不要大喘气成不，我心脏吃不消阿。”
　　“被王族侍卫追杀？你到底是什么人？逃婚什么的也是编造的吧？”冬狮郎抱起双臂来看着她，笑得玩味，眼神却极其认真。
　　夏梨一怔，随即明白他并没有在诓骗自己，因为自己从没告诉过他，追杀自己的人是王族侍卫。看来的的确确，那些敌人已经进入了流域森林，并且……已经见过了冬狮郎。从此刻她还好端端站着的情况看来，他没有出卖她。
　　夏梨神色凝重起来，刹那便从毫无心机的烂漫变得深不可测。
　　“在我真正信任你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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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如果我带你万无一失地躲起来，那你是不是就会信任我了？”
　　“等等，知道我的身份，有这么重要吗？”夏梨有点迷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何要这么执着地一定要找到自己。
　　“有。”冬狮郎点头，“因为如果我不问个清楚，就永远也放不下。”
　　夏梨盯着他湖水绿的眼睛，无比认真的凝眸中正是自己一个淡淡的影子。她挑了挑眉终于妥协。
　　“好。明天是我生日，你要保证那些人不会在明天结束之前找到我。”
　　相比起其他的普通人，王族继承人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们在270岁生日到来之前的力量十分薄弱，甚至还不如个普通人。可一旦平安度过他们的第270个生日，就会拥有异常强大的力量。想除掉其他继承人，最好的下手时间就是在他们的生日之前。绯真如此，海燕如此，乌尔奇奥拉和银都是如此，每一个人都殒命在他们270岁之前。眼看夏梨的这个生日也快到了，她也终于没能逃脱被追杀的命运。
　　明天就是最关键的时刻，整整一天，她要打醒十二万分的精神。
　　“我带你去湖底的迷幻城。”

　　哪里？！夏梨睁大了眼睛。
　　虽然有着很大的疑问，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流域森林的正中，是一大片镜蓝的湖泊。冬狮郎带着夏梨来到湖边。他们面前是平静无澜的湖面，倒映着山脚那些锋芒毕露的魔岭银杉。
　　“你是想说，这下面有个迷幻城？”夏梨指一指湖面。
　　少年点头。“并且我不认为那些人可以追到这下面。我可是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发现那座城的。”
　　带一点不确定的神色打量着广博无际的镜蓝色，夏梨开口。“我们……怎么下去？”就算自己是魔法师，也没听过有什么咒术可以让人不用呼吸地待在水中。
　　冬狮郎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株淡紫色的植物，揪了一片叶子递给她。“把它吃了。”看夏梨丝毫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他耸了耸肩放进自己嘴里。“……这下总可以了吧？没毒的。”又揪了一片递过去。
　　夏梨没再说什么，将叶片接过来放进嘴里。超乎意料有一种清凉的味道，紫色的叶子似乎化成了一道清泉流进喉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整个人变成透明的空气，尽管看起来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变化。
　　冬狮郎拉起她的手腕，伸手指住湖面念动咒语。下一秒钟，两个人就凭空出现在一片湖底的城池之中。夏梨惊异地发现，自己身边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水。头顶心有一层透明的膜，隔绝了上面的水和下方的空气，行成互不交涉的两个世界。举目四顾，纵横交错的街巷，高耸的尖塔，恢弘的宫殿，悉数被湖水表面透下的光芒照出阵阵荡漾翻滚的蓝。
　　这个地方，竟然真的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城池——迷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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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要去那座宫殿看看！”夏梨指着迷幻城正中那座高耸巍峨的建筑，执意前往。
　　作为王室继承人，她想从宫殿中找出些更多的线索，关于这座城池。眼前的宫殿，论规格，气势，建制，都丝毫不亚于王城的默克托萨城堡。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地方和王室继承人，有着不知是怎样的直接关系。
　　相较而言，冬狮郎这三年来，每次下到湖底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在街巷中打转，那座宫殿看起来就异常复杂繁琐的样子，令他头大。这里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有趣，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既然夏梨说想去，索性就陪她去一趟好了。
　　两个人沿着蜿蜒的小巷一路向城堡脚下进发。
　　城堡前方是一个气势开阖的广场，中央巨大的白玉雕像是一个相貌威严的长者，手执长刀凛然睥睨，他背後的披风虽是白玉雕琢却栩烈如生。在广场周围的角落，远近不一地散布着十尊黑石雕像，凶神恶煞的模样，却都向中间的老者跪伏在地。
　　“是什么意思呢？”夏梨捏着下巴思索。
　　就在她想再向那尊白玉雕像走近一步去看的时候，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冬狮郎一把抓住她手腕，两个人站在原地难掩错愕地看着雕像後面的城堡在地动山摇中开始迸发出无数道金色的光芒。那些光芒没有随着时间渐渐消隐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现在两个人甚至可以想象它将整个湖面都映成金色的样子！

　　“麻烦大了……会把那些家伙引过来的！”少女咬牙。
　　冬狮郎一扯她的手腕。
　　“快走，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好在这地方足够大，也足够复杂。那些王族侍卫就算进来了，想找到刻意躲起来的两个人，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的艰难。
　　“我知道这下面还有另外一层！跟我来！”
　　“什么？！”神阿，要是默克托萨城堡也能有这么复杂的地形，绯真他们可能就不会丧命了。
　　大地震动已经停止，城堡发出的光芒却依然没有歇止的迹象。冬狮郎七拐八绕将夏梨带到一扇平铺在地的雕纹巨门前，这正是通往地下一层的入口。在那个庞大的地下入口缓缓关闭的时候，夏梨回头望了城堡最後一眼。
　　那座恢宏无比的城堡，居然就在她眼中，一点点消失不见。
　　“它……这……”是错觉吗？！
　　冬狮郎也怔愣地看着那座城堡的异状，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他也真的懵了。来这里三年，竟然转瞬之间就不见。究竟是个幻象……还是它真的消失了？！
　　反手施了一个隐匿咒术，将入口藏起来，冬狮郎带着夏梨跑进了更深入地下的这一层。夏梨没有看见，少年背对着她的……那有几分复杂起来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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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发誓不是我干的！”冬狮郎拉着夏梨匆匆拐进一条小巷，两人立即找了个人家翻窗跳进去。夏梨随手化出一只地狱蝶指一下巷尾，在它飞离後就努力屏住呼吸。蝴蝶在巷尾消失的时候，一头巨大的隐灵犬咆哮着向蝴蝶飞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地下的这一层和上面是一样的，都有复杂的街巷。刚在这个地方待到入夜，就发生了夏梨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一大队王族侍卫竟然出现在迷幻城的这一层，二话不说就撒开隐灵犬四处搜寻。那个施过咒语的地下入口，被他们从外面打开了。而两人都清楚的是，王族侍卫，是没有能力破除这种程度的魔法的。
　　“白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夏梨盯着隐灵犬消失在尽头，小心地调整着呼吸，“我看见领头的人了，是赫丽贝尔。你这小魔法师随手施的咒语，她一秒钟就能搞定。”
　　赫丽贝尔？！不得不说冬狮郎大吃了一惊。
　　幻世大陆最强大的女魔法师，王族继承人蓝染麾下的勇将。这个叫赫丽贝尔的女人，来追杀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难道真的如自己所想……她是……
　　继而思绪再转回来，自己要是还想保护她就比较麻烦了。因为不管是法力还是实战经验之类的，自己和那个女人都没法比。
　　“你大可以不用管我，自己跑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夏梨翻一个白眼，语气很是随意。
　　冬狮郎自顾自翻捡起口袋来，头也不抬就回答。“你才白痴，那你岂不是死定了。”
　　叹一口气，夏梨心说，亏你还有点良心，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为了在生日前的最後一天找到自己，蓝染竟然把赫丽贝尔派了出来。今次真是，凶多吉少了。
　　看着少年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银质罗盘摇了摇头又重新放回去，继续翻找他那百宝囊一样的口袋，她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喘不过气来，很难过。这只是一个陌生人，认识才不过两天的一个陌生人而已，为什么就会有种信任他的感觉？为什么就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为什么就觉得可以依靠？冬狮郎他……又真的如自己所想般靠得住吗，不管面对的是谁？

　　咬一口下唇，夏梨终于决定面对一个自己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冬狮郎，你当初曾说，想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就永远放不下，对不对？”
　　“没错。”湖水绿的眸抬起，有几分不解地盯住严肃起来的少女。
　　虽然不想相信，但如果这就是你留下的全部理由……
　　“那如果说，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谁……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你想让我走？”
　　“不想。”夏梨说得毫不犹豫，“不过你要走，我绝不会拦你。”
　　“我没想走。”他认真看进她的眼睛，“就算敌人是赫丽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