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相逢》熹河

1、终于相逢

　　三月的重庆潮湿中带着些温暖，远处的山雾蒙蒙的，轮船启航划破了平静的江面，留下条形的波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搀扶着佝偻的老爷爷慢慢散步，前方不远处的轮椅上坐着一个绾着白发的老太太，他停下，注视着她画画。
　　我忍不住问老爷爷，你说她画的人真的存在过吗？
　　老爷爷摇了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她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等到现在病了，谁也记不到了，那个人也就从她嘴里蹦出来了，跟孙悟空一样。老爷爷说完，笑了，转身欲离开。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心酸，只能继续搀扶着他。

　　你认识一个男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他爸爸是你继父，你妈妈是他继母，所以你们是兄妹。在你印象里他总是坐在花园的树下支着画架，安安静静地画画，和春天暧昧的空气融为一体。你会躲在自己房间的窗子边偷偷看他，一看就是一整天。
　　妈妈让你嫁给重庆城里最有钱的人家。可你才十八岁啊，你才不想这么早嫁做人妇，和一个精明商人，靠卖国挣钱的人过一辈子。“商人重利轻别离”千年前的琵琶女已是一个悲剧，你不想成为另一个悲剧。
　　所以，你准备逃。民国时期的知识女性就应该这样，你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但走之前，你想带走一个人，就是你的名义哥哥。
　　你偷偷告诉他计划，他不说话。你说，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要嫁给你。他笑了。
　　你气得浑身颤抖，什么难听的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儿倾泄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听完，然后淡然地望着你，平静地讲道理。
　　你不知道他是否会在漆黑的夜色里一个人慢慢咀嚼那些盛满恶意的话，总之他总是一幅淡淡的表情，像一张灰白的油画，画着嶙峋的石壁，只有凑近了看才能看见颜料在纸上涂抹的无穷沟壑。你隐隐约约猜到，他的苍白表情后面藏着巨大的秘密，你好奇地凑过去，可他轻轻推开你的头，不曾让你靠近。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你恼羞成怒，冲上去剪碎了那张画，他的脸上满是伤痕，却笑了，极尽讽刺地说，你也不过如此。
　　你捂着脸，失魂地坐在沙发上，泪水从指缝里滴到地板上。女孩子的眼泪都是钻石，而最璀璨的那颗是为她爱的人流下的。你看见一颗颗钻石撒满了地板，亮晃晃的，刺痛了眼。你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它们不见了，流落在寂静黑夜里，你的那颗心也好像丢失了。
　　你扬起头盯着他，说，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蹲下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眨了眨，轻吻你咬紧的唇，说，我爱你。
　　你听见了池塘荷花绽开细碎轻巧的声音，你看见了绚丽彩虹路过你的窗前，你尝到了冬季还未落地的雪花，你摸到了蔚蓝天空上流浪的云。一切不过是，你爱上了他，他也恰好爱你。

　　你们最终走了吗？我轻声问，顺便拨了拨垂在她眼前的白发。
　　你笑，说，当然走了啊！
　　你偷了家里藏着的金条，带着自己珍藏的珠宝，把它们装在小箱子里。那天父母都在外面参加酒会，你特意没有穿高跟鞋，而是一双布鞋，因为走路没有声音。你满心里等着待会儿他夸你，捂着嘴低声笑，兴高采烈去找他。
　　他捧着你的脸，用大拇指轻轻摩娑着你的眉，然后是眼睛，再是鼻子，最后是嘴巴。一遍又一遍，带着无比的眷恋，厚重的悲哀隐藏在他浅笑的嘴角里。
　　你傻乎乎的，没有发现，只是催他，他不搭话。你见着时间来不及了，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
　　偷偷下了楼。你打算从围墙上翻过去，当你翻过去的时候，他却转身离开了。

　　你想问他为什么离开，梦里的他回答，离开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啊？你摇摇头，说，我老了，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穿着白色棉布裙，他穿着军装，我们两个在江边，他画我让我不要动，我不听，偏要动，把他的颜料打翻了，满裙子的五颜六色。
　　三月的柳絮纷飞，你坐在轮椅上，混沌苍老的眼睛有了神色，满是沟壑的脸上展现了孩子般的笑容，大概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孩子，即使是回忆。我不想打扰她，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