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百篇》杨桐

5、国香

　　回想一个未来仍属于青年的遥远时代，那时攘夷战争尚未被德川政府不光彩地宣告终止，无论东国、西国，青壮男人无一例外地顺遂时代之潮涌进战场，尚未闯出名头、满心怀揣卫国志愿而参军的肥后藩的河上只不过是这无垠的热血之海中渺小的一沙。

　　除却必要的交际，少于世务历练的青年河上在军中一贯寡言，阵前凭刀宣告天人的生死，若侥幸有一个平静的夜晚，便在吹拂过的孤风里自顾自地弹琴、放声唱起无人理解的歌来。饶是用语古朴生僻，外表冷峻严肃，河上却也因为出色过头的杀人绩业挣得了名气、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二友人，由此也被友人撺掇过去买本当时最盛行的攘夷四天王诗集。

　　名义上说那是诗集，其实倒不过是印刷厂借着前线英雄声名圈钱凑数的东西。河上粗略翻了翻，只有高杉、桂二人的汉文还算晓畅可读，余下的则多是些像是强行拿来充数的口号似的呐喊啦，无意义地重复霸占在页面上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啦，甚至还有什么“为了美容与健康，午后要饮用一瓶草莓牛奶”之类捏他银英传的昏话。

　　四天王传世的诗集中有一首意味狂放的都都逸没有署名，但河上始终印象最为深刻，甚至专门谱了曲，不过除却河上再没有旁人唱。后来局势每况愈下，终于一天国门大敞，流云与飞船齐在江户天空中盘旋，士兵被政府出卖，攘夷四天王名列通缉悬赏top，诗集——那些曾发生在这小小岛国上的一点血色浪漫便也如同昔日德川幕权曾强迫信切支丹的人们踩踏绘板一般，被勒令作为禁|书处理了。不过，即使佛法衰败，世事沦落到这种地步，人们倒也不会停止自发性地对英雄的追念，纵然德川的将军们一一在二百余年中忘却了战国时代的血性，艺伎们犹然会在月亮下吹着烟管，从微微分开的艳美的嘴唇中吟唱起杀尽三千世界乌鸦的歌来——正是那时诗集中河上最为之击节的一首。

　　“您也知道吗？那首有名的都都逸……”

　　一次，河上这样低声地询问了茶屋中相熟的深芳野，询问起诗集中那首一直未被署名的歌。游女在发簪上摇晃的穗子下想了一想，抬起衣袖遮住面庞，在微笑的眼波下轻轻回答说是同样流亡的攘夷志士高杉晋助的作品。

　　——高杉晋助。

　　河上记牢了这个名字，也在这时成了无家无门的一介浪人，身边空落落又徒然剩下了琴与刀。

　　“从前的尊荣，如今倒成了罪孽……”河上在浪人笠的阴影下凝望贴在告示板上的自己的小像，感伤地想起天人一首优美的民歌，然后转身，藏着刀继续流浪在巷头，等着暗杀对象自投罗网，昏黄黯淡的斜阳下含糊地哼起另一支自作的小调：

　　“如果还是个男人的话，总要杀一个人吧？”

　　河上痛恨这个白白夺取了自己青春与他人性命来媚宠异星天人的无耻国度，更轻贱他人与自己的死生，日日无非徘徊在杀人与被杀的十字路口。后来更披上显眼的苏芳色羽织，只怕他人不识这是人斩河上万斋亲自带刀送葬。

　　以上，是凶名在外的人斩与激进攘夷革命家打成一派前的经历。后来河上因来岛一事加入鬼兵队，他与同事的旁人频用敬语，连矮他几头的小姑娘也要固执地称呼“又子殿”，唯独与高杉一见便意气相合，彼此最自然不过地以“万斋”“晋助”平等相称——河上事后想起有时也觉得吊诡可笑，茫茫千万人之中，为什么偏偏与高杉这般搭调？他只猜想这其中大概有那首都都逸的好感加成的作用。

　　那时节鬼兵队刚刚重生，百事待兴，河上一时也离不开京都，琴弹得越来越稀，人却越杀越凶，他剪了长发，换下羽织，从此专心为恐怖分子高杉的征天事业拔刀，削减三分恣肆，远比从前街头斩人更来得快意。一次河上提了松平家某某的人头，高杉当夜为他举酒庆贺，趁着醉意与血气，河上忽然与高杉讲起从前未相识时的这段故事，特地用津轻仿着长呗的音调弹了两三声都都逸。

　　正捏着酒杯的高杉却微微一怔，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眯起那只翡翠一般的眼睛解释道，河上从前便喜爱的那一首都都逸倒并非他的手笔，在印刷的初版漏去了真正的作者后，民间仅仅是因为看起来与他那著名的狂气相合，便一直被安插上他高杉晋助的名姓。

　　“原来如此吗。”河上固然有一些遗憾，这样的话倒没有追问出来。

　　高杉笑了笑，倒有几分温和意思，不仅仅是世人臆想中的狂生做派。“近些年来，冠着空知苗字的印刷厂私下又重印了一批，这首都都逸又被归在我的名下。恐怕误会是没法解清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吟，高杉平静地吸着烟，最终也没有讲起到底是哪位同学或是战友的作品。不过，已经走到了今时今日，河上早也不在意那些了。晚春的叶樱时节，二人共饮的月亮皎皎的夜晚，陶然之中，琴也变得醉醺醺的了。

　　春来水满川，水底梅花见，欲折水中梅，袖衣将湿遍。

　　第二日，高杉书写了这一首纪贯之的和歌，赠给河上，淋漓未干透的墨迹升腾着苦郁的气息。河上接过高杉的赠字，于狂放嶙峋的汉字与假名间窥见了一朵孤落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