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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二 六月 菡萏(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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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六月风光好,湖边芙蕖正盛开的婀娜多姿、芳香四溢,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菡萏,才令这炎热难耐的酷暑,多了几分凉意。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坐落于扬州瘦西湖畔的贺府,自清晨起,便有些兵荒马乱之态,只因这府中大少夫人怀胎九月有余,却于今晨突然发动。
直至日暮时分,余晖残照斜阳,现了诗中: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美景,贺府的大少奶奶方才产下一女。
一声婴啼落后,便有婢女抬帘而出,向贺府的一众主子报喜,“恭喜老太太,贺喜少爷少爷,少夫人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好,阖府上下具赏三月月钱”,贺府的老太太听得丫鬟的报喜,不由喜笑颜开的吩咐了下去,也对着翘首以望的长子说:“泊儿,进去看看你媳妇吧”。
“是,母亲”,大公子掀帘而入内室,屋中早已被婢女收拾的洁净,只是鼻间还萦绕着淡淡的血气,不过如今贺府这位大公子却顾不得这些了。
“阿妩,你快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儿”,大公子抱着女儿,对刚生产完,倚靠在床边还有些虚弱的妻子欣喜的说到:“阿娘说囡囡的眼睛像我,嘴巴却像你”。
“她将来一定会像你一般,是个才貌兼具的小姑娘”,宋妩眉眼含笑的看着丈夫抱着女儿喋喋不休。
“好了,你还没说为女儿取了个什么名呢”,宋妩含笑截断了丈夫的话语,“湘,这是我给女儿取的名,你觉得怎么样”。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真是个好名字,”,宋妩轻声说道,“是不是啊,囡囡,你是不是也喜欢爹爹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啊”。
“是啊,囡囡出生在六月,正是芙蕖盛开之际,我希望她将来如前朝的齐阳公主那般,是个才气纵横、擅长乐理且温婉动人的女子”,贺泊望着妻子轻声说道。
“不仅如此,还因你来于湘水之畔”,屋中气氛正好,正是浓情蜜意。
时光飞逝,春去冬来,四季更迭,府中的荷花凋谢盛开也有一轮回之久。
当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如今也已亭亭玉立,颇有国士之风,贺家小女的名声,也早已传遍江南,谁人不知,贺家有女,才气冠绝当代,不输前朝才女。
“湘儿”,一位身着蓝白士子服的少年,轻声唤道那位明艳动人的小少女。
“阿然哥哥,你来了”,少女颇为欣喜的望向了那位芝兰玉树的少年。
“湘儿,你前些日子写的那首如梦令,可是在我同窗之间广为流传,人家可都在说,贺家出了位才女”。
“我只不过是闺阁中写写诗罢了,哪比得上阿然哥哥你呢,阿然哥哥可是被称作谢家麒麟儿呢”。
“促狭的丫头”,少年虽是如此说道,却也是眉眼带笑。
“我这可是说的实话,江南谁不晓得,哥哥将来会封侯拜相,爵位列三台呢”,少女乐不可支,“我这点微末才学可比不得,被称为江左风流的阿然哥哥”。
正是暮春三月,琼花生玉树,莺啭黄鹂鸣,草盛没马蹄,春光正明媚的时节,年华正好的少年少女,此时正处于尚不知情滋味,未晓得相思苦的年纪。
天边云霞生蔚,辰星渐渐掩去身姿,明月归于天虞,太阳也自汤谷生起,明媚的霞光,透过薄雾轻云,轻轻洒在了芙蕖满园的九州大地。
烟花三月下扬州之中的扬州,虽没有了春日的绮丽,却添了夏日的妖娆,六月的扬州烟雨蒙蒙,妖娆中又平添了几许婉约与诗意。
江南的采莲姑娘,依旧唱着那首“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西洲曲,纤纤素手正拨弄起水中的涟漪。
那生于六月,恍如芙蕖般皎洁无暇、端庄秀丽的吴中女儿,也到了及笄的年纪。
那倾斜如墨的青丝,被挽成了松松宽宽的堕马髻,耳边饰以明月珠,身着浅淡素雅的襦裙,款款往正堂而去。
第一拜,拜父母养育之恩,嘉宾为其加簪,再换玄色深衣;第二拜,向正宾行拜礼,嘉宾再为其加玉簪,换广袖礼服;第三拜,拜皇天后土。
三拜过后,笈礼即成,父母为其取字。
“吉日嘉礼,及笄成人;敬告宗庙,祭于天地;昭告尔字,字曰嫣然”。
笈礼过后,便要许嫁他人,在非家中娇客,而是他家儿媳。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这字倒是极为称你”,峨冠广带,恍若清风明月的少年徐徐而来,惊动一腔春水。
艳丽的红裙,因少女的起身,不经意间,拂过一地落花,到如前人诗中所言:“坐时萦带绕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六幅罗裙垂地,微行曳碧波,看尽满地疏雨打团荷”,谢然不由出声赞到眼前佳人,动时如弱柳扶风的曼妙姿态。
“清彦哥哥来,只是为了夸赞嫣然的吗”
“当然不是”,少年只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支盒子,盒子中正是一对玉镯,“如此嫣然可曾明白我的心意”。
“什么心意,清彦哥哥不说,嫣然又何处晓得”。
少年执过少女的素手,为其带上了那一双玉镯,“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如此,嫣然可明白了我的心意”。
“我已告知家中高堂,不日冰人便会上门,为我提亲,来年三月,嫁我可好”。
“那我可要现在就开始绣嫁衣了”
面前的少女天姿国色、颜如舜华,却又似出水芙蓉,温婉动人,少年却也是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的玉面郎君。
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想来日后也定当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少女出嫁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桃花铺满了少女出嫁的道路,煊煊赫赫、十里红妆。
少女离开了家,嫁往了心上人的家,自此再非贺家女,而是谢家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隽秀的新郎官挑开了妻子的红纱,许下了唯美的誓言。
此刻的恩爱夫妻却不知道日后竟会劳燕分飞,再无相会之期,但愿那日来临之前,他们有足以慰藉余生的美满回忆,而不是无处可思。
“惠姿,来阿娘这”,嫣然拿着一只布老虎,引诱着小女儿走过来,惠姿跌跌撞撞的扑到了嫣然的怀中。
“阿,阿娘,老虎”,小惠姿口齿不清的指着布老虎。
“好,阿娘把小老虎给我们惠姿”,嫣然笑着将女儿搂在怀中,直觉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又是一年春正好,可如今的嫣然早没了赏春的心情,也失了往日的从容淡静,就连谢然也是一脸茫然,只因为他们的爱女惠姿因伤寒而离世。
“怎么会,我的惠姿这么小,她前些日子还说要阿娘带她去放纸鸢的,怎么就没了呢”。
耳畔是贺湘痛哭不止的哭声,眼前是爱女的尸身,饶是平日里再怎么智珠在握,面对爱女的离去,妻子的痛哭,谢然也不免不知所措。
“夫人”,婢女的疾呼,终是让谢然回了神, “速传疾医” ,抱着昏倒的妻子,快步回了卧室。
自惠姿离世后,嫣然终日郁郁寡欢,再无所出,终令谢家族老不满,又恰逢赵氏欲要联姻谢氏,终至嫣然自请下堂离去。
“夫君切莫再送,日后怕是再无相会之期,还望君好生保重,妾身命薄,自惠姿离去后,便无所出,如今自请离去,也算全了你我夫妻情谊,通家之谊”。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唯有这一双玉镯,还算能迎后人,君切记,天冷加衣,努力加餐饭,倒是妾糊涂了,日后自由佳人叮嘱,何须且多嘴”。
“没有,我、我一定记得天冷加衣,努力加餐饭的”,谢然与贺湘执手相看,具无语凝噎。
“妾就此别过,望君自此前程似锦,和乐且湛,儿女绕膝,自此再勿念妾”。
嫣然含泪拜别,登船而自京都返回扬州。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嫣然此后天上人间,你我再无相见之期,我已不奢求你往后余生,时时念我”。
“只愿哪一日你观花有感时,还曾记得我与你遍赏群花,就够了,望你平安喜乐”,谢然执手中玉镯,喃喃自语道。
在船中,嫣然泪如雨下,“我已无力自欺,身在世家,万般不由己,清彦,我不恨你,却也在无法去爱你”。
“就这样吧,君在海北,妾在天南,朝朝暮暮不见君,也不必思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终是相负,纵使相爱,又能如何呢,敌不过世道,败给了家族”。
自归于扬州后,因父母具亡,叔伯长兄也已亡故,唯弟年幼,只能寄居舅家。
偶有一日,出门踏青,感世间女儿读书多有不便,便于潇湘之畔,兴办书院,招收弟子。
虽不过五载,便病故于潇湘之畔,书院却长久流传,直至因后朝理学盛行方才被禁止。
“三娘子,喝些药吧”,婢女将药碗捧来,劝说眼前的女子保重自身。
如今倚在床上的姑娘,哪有了昔年顾盼飞扬,神采奕奕的模样,只剩下一副病容,残败不堪。
“放在那吧,我也无心喝药,我这病,喝不喝药,都是好不了的”,听闻此言,年纪小些的,已忍不住落了泪,年长些的,却也红了眼眶。
“哭什么,人固有一死,我如今也不过时候到了,待我去后,你们若是想要离开的,我便给了身契”。
“若不愿离开,要么便留于书院,要么就去我阿弟身侧服侍,何苦耗费这青春年华,于我守灵呢”。
“阿姐”,如今已官至中书舍人的贺霖,自京都匆忙赶来湘水之畔。
“阿姐,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已经及冠了的少年,看着姐姐形容枯槁的样子,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意子来了”,嫣然忍不住咳了起来,“你来,我正好有几句话嘱咐你”。
贺霖靠近了床榻,握着姐姐的手,“阿姐,我在,你说就是了”。
“我死后便不必回扬州老家了,将我葬在这就极好,也不必陪葬金银珠宝,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不必陪葬了,只捡几卷书卷陪葬即可”。
“还有我这些婢女,她们自扬州随我至京都,如今又陪我居于这湘水之畔,我去后,如意子你多多照拂她们”。
“好,我都听姐姐的”
“我也累了,流云你送小郎君前去安置”
“阿姐,我明日再来看你”
贺霖至湘水三日后,贺湘便离世,归于天宫,贺湘去的那日,谢然也略有所感。
“阿姐”
“别哭,如意子,阿姐只是要去找父亲母亲了,而且惠姿也在等着我这个做母亲的”。
贺湘逝于贺霖怀中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谢然却感到一阵心悸,不由砸了手上的毛笔。
“是嫣然离世了吗”
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嫣然只感到一阵轻松,不由自主的飘向黄泉。
“芙蕖仙子”,嫣然只听得身后一声呼唤,便望向了身后,只见一身着翠绿衣衫的少女,笑吟吟地唤她。
“仙子,莫非不是认错了人,妾虽生于六月芙蕖盛开之际,并非芙蕖仙子”
“错不了,错不了,痴儿,还不归位”,那绿衫少女只一点额头,嫣然只觉一阵眩晕。
“怎样,如今可想起来了”,华阴笑吟吟的问到。
“小仙见过华阴神女,却不曾想是神女亲自来为小仙点宿慧”,只见芙蕖仙子向神女行了一礼。
“无妨,你于凡间历劫中也是我卷中美人之一,恰巧近来我也闲来无事,就替百花仙子跑了这一趟”。
“那也是要感谢神女的”
“若你实在要感谢我,不若把你手中那枝菡萏赠与我可好”
“一朵菡萏罢了,神女若喜欢赠与神女又何妨”,芙蕖仙子边说边将手中芙蕖递了出去。
华阴接过菡萏:“你也不必在往冥府去了,你父母女儿具已投胎,来世依旧是富贵人家,也因你仙泽庇护,来世得以长命百岁”
“多谢神女告知,那小仙,便回百花宫了”,芙蕖仙子转身欲走,却被华阴喊住。
“仙子且慢”
“不知神女还有何事”
“你可还曾记挂你那凡间夫君”
“神女说笑,尘间事尘间了,小仙与他已是仙凡有别,何况尘世就以缘尽”。
“你能这么想,那位却未免这般,你那夫君,也是这九重天上的仙人,只是也是同你一般下凡历劫罢了”。
华阴顿了顿,又说道:“况且那位的性子,若是放在了心上,你怕是还要与他纠缠”。
“不知神女可否告知是哪位仙家”
华阴想了想才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文昌帝君前些日子下凡历劫去了”
“你那夫君正是他,你若是不想与他纠缠,还是避着他走为妙”
“多谢神女告知,小仙就此拜别”
华阴望着芙蕖仙子远去的身影,叹道:“说不准,你们还真有些缘分呢”。
“红鸾星君前些日子来访,可是与我说起,文昌帝君红鸾星动了呢,这可是第一次,他下凡历劫也会心动”。
“不对,应是为神数千万年头一次心动”
“若果真成了,也是一段佳话,不过,与我也无甚关系”
华阴摇摇头也转身回了小楼之中,并将那枝芙蕖种在了窗边的水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