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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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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容站在桥上,桥下绿水融融,古人云春江水暖鸭先知,河面上那些只鸭子皆是成伴成群,一刻不闲地梳理着雪白的羽毛,赤红的蹼掌不时拨弄着清波,好不惬意。岸边,柳树萌了新枝,脆嫩的枝桠垂到水面上,浮起一池春意。
想容折了一枝嫩柳拿在手中把玩,心里却渐渐放空了。
该有多久了,细细数来,也有十年个年头了。那日,也是这般的春光明媚,她也是默默地站在这座桥头,泪眼朦胧,看着他的船越漂越远。离别时,他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是那样的滚烫,烫到在她的心里点燃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火势是那般壮烈,至今还留有一堆赤热的灰烬,不时飘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星子。她仍清晰地记得在岸边他曾郑重地说,待他考取了功名,定会回乡与她洞房花烛。结果呢,还不是应了说书先生口中老套的故事,他一朝高中,却再未回来。直至后来,她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当朝薛皇后颇为欣赏他的才能,将自己的亲侄女下嫁与他,人人都说那薛成玉生的皎若秋月,倾国倾城,更何况娶了她后便能平步青云,他哪里还会记得她一个乡下小姐。
远处,船夫的吆喝声越飘越近,纤夫们也越加小心,将那气派的两层华船缓缓拉进港口。
想容整了整衣裙,却失手将柳枝落入水中,她俯在栏杆上朝着水面望下去,水面上那些成群的白鸭似是被吆喝声吓住了,纷纷拍打翅膀想要飞上岸,可岸上又有纤夫,只能逆流而上。它们怎会知晓前方是任人烹煮的命运,仍旧游的自在,不知无形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逃无可逃。
船只驶进了港湾,船夫待平稳后放下甲板,先下船的是羽林卫,手执长戟,恭列两旁。想容不紧不慢地上前跪拜在青石砖上,“民女裴想容参拜宰相大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先印入眼帘是乌青的官靴,然后是淀紫的袍子,那袍子的一角被风吹起,触在她额上,痒痒的,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一双手扶住想容的胳膊,手心滚烫,“快快起来吧”,这熟悉的声音一出,她觉得心里那堆灰烬叫人拿了火钳翻了翻,一时赤红的火星四下飘散开来,像是满天星河,将从前那些过往照了个透亮。想容蓦然抬头,他便落入了她眼中,他还似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额角平添了白发,眉心也有了浅纹,一双眼看似平静无波,实是暗潮涌动,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不是不明白,可到底意难平。
一路上,想容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她踩着他的脚印,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她知道他受伤后就比旁人走得慢得多,可这一刻她不再觉得那是个缺陷。他左脚的伤是在庆历十五平定蛮夷之乱中留下的,死士的金锉刀只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甚至都没怎么流血,却因沾了无人能解的毒,脚踝的皮肉几被腐蚀殆尽,寻遍天下名医,都说药食惘然。当时成玉夫人急的快发了疯,凡是显灵的菩萨观音全拜了个遍,直至机缘巧合下,遇见一位修道老者替其刮骨疗毒,才救回他的一条腿和一条命。
想到这儿她的鼻头一酸,她抬起头望着他的背脊,还是如从前一般笔直,小时候她就爱跟在他身后,她喜欢看他走路时的样子,挺直的背,修长的脖颈,项后被微风吹起的碎发,还有藏在大大的袖子里的手,那双手舞的一手好剑。可他老嫌她烦,总是掉过脸来冷冷的盯着自己,有时她也不好意思,便找来裴玉林走给她看,反正兄弟俩生得甚是相像,但裴玉林却不似裴玉峯那般老成,走起路来总是大手大脚,叫她颇为失望。近两年,裴玉林在涪陵阁领了差事,是个武职,他从小只知弹琴作画,哪里懂得舞刀弄棒,平白增添了许多烦恼,整个人显得越发沉寂,可越沉寂,就越像他,有时她站在玉林身后会有一瞬的恍惚,尤其是他从身侧拔出长剑时,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到底是水中明月,叫她不敢触碰,碰了,梦便醒了。
裴玉峯走在前面,并未回头,只是有意无意地探问家里的情况,想容心不在焉,寥寥数语回过。
“听闻,容儿的夫君在涪陵阁做事?”
她脚步一滞,“回…大人,民女夫婿在涪陵阁担任内侍郎”
他转过身来,若有所思,“今天晚上家宴,叫他不必理会公事,和你一同赴宴吧”
想容低眉颔首,福了福身子,“谢大人恩赐”
他看着她半晌儿不出声,想容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滑腻腻的握不住,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她垂着头看似平静地答,“尊卑有别,还应遵从礼数才好”
他停了半晌,又继续往前走,背过身去的一瞬,想容看见了他袖袍里紧握的拳。
那晚的宴席好不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和娘捧着热腾腾的菜肴向着他问好:“表少爷回来啦!”
裴玉峯并不计较这些称谓,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回来了”
和娘小心翼翼搁下手里的瓷盘,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儿,“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十年没见表少爷,如今怎么也得和老爷、林少爷好好叙叙旧”
“那是应当的”,他与之客套了几句,便举杯向父亲与玉林敬酒,十年的时光都化作了今夜的月色,万里无云,那澄明的月光将庭院都铺满了,酒觥交错间,竹影斜摇,似是刀光剑影。
酒过三巡,裴玉林面上已有了醉意,想容急急上前扶他坐下,说出的话里有些求饶的意味,“裴大人,还是以茶代酒吧,玉林明天一早还得当值呢”
他笑了笑,仍旧给裴玉林的杯里注满了,“不打紧,我派人去说一声就是了”想容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他粲然一笑,“今儿个大家都高兴,但酒还是少
饮些的好,喝多了总归伤身,峯二哥也当少喝些”,
他的身子一怔,将她望住,“容儿说的是,那二哥便少喝些”
“玉峯啊,你可不知,玉林这小子现在成天板着个脸,和你小时候一样,天天念叨着公事恼人、公事恼人,其实啊,就是为了让想容作槐花饼来吃,吃不到便不依不饶!小时候都说你脾气倔,现在才发现原来最倔的是他!”裴老爷子慈爱地摇了摇头,仿佛眼前的三人还是顽皮的孩童。
裴玉林涨红了脸,“父亲,这都是哪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嘛。再说了,我乐意被容儿管着,表哥不也娶了个爱管着他的美娇娘嘛!”
裴玉峯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身上,似笑非笑,“从小骄纵惯了,成婚了总得让着她点儿”
玉林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回头看向身旁的想容,“容儿,你看看你峯二哥多会为自己找借口”
想容被他望的有些不自在,又不知那话说的是她还是薛成玉,只好假装对着裴玉林嗔道,“裴大人和成玉夫人那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你个木鱼脑袋懂什么!”
裴老爷子在一旁捋了捋胡子,嘴里对自己的儿子倒是不客气,“你小子每天只知道弹那劳什子破琴,入了涪陵阁这么久,武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模样倒是和你二哥有几分相像,脑子却不及你二哥一半机灵”
“父亲”裴玉林听了顿时酒意冲脑,那句话脱口而出,“谁说我不及他!容儿最后还不是嫁给了我!”
裴玉峯目光一沉,嘴角却仍挂着三分笑意,“二伯,玉林可真是难得的真性情!”
老爷子一听,一时不敢接口,只对着裴玉林骂了句,“胡闹!还不给你二哥赔罪!”
想容在侧也吓得直冒冷汗,赶忙岔开话题,讪讪道,“裴大人倒是帮着他!和起伙儿来欺负我!”
裴玉峯听了并不答,脸上的笑反而愈溢愈浓,好似喝多了,那澄明的月光映在他身上,淹没了十年的光阴,仿佛踱步走来的还是当年那个与她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少年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她捧着书直羞地低下头,
而他在身旁缓缓开口,“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想容听了心突突直跳,她做了十分的勇气看向他,终是一眼万年,那一刻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她,他的笑那样暖,那样浓,就像窗外庭院里的槐树,大片大片白色的花朵从绿叶里伸出来,像是空中飘散着的浮云,那样的轻快,碎金子般的阳光将花香撒满了整间屋子,花香是那样的醉人,叫她醉得只识见眼前人。
而今裴玉峯走到自己身前,澄明的烛火一照,照清了他的眉眼,才知是错了,那眼底的柔情蜜意早已一去不返,取而代之是一汪寒潭,深得可怖,冷得刺骨,叫她觉得陌生又害怕,叫她不敢再去看他。
裴玉峯一挑眉,又往玉林的杯中注满了酒,“既然弟妹说我帮了你一个大忙,那你可得给我再喝一杯!”
想容挡住玉林执杯的手,有些担心的看着他,他却拍拍她的手,仍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多几杯没关系的,别担心!”
她还是不依不饶,“可你从小酒量就不比峯二哥”
玉林捏了捏她的指尖,好叫她安心,“就算我没数,峯二哥心里还能没把称吗。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再陪会儿席!”
“可是…”她有些不甘,她晓得他想赶她走,他不想她卷入这场纷争中去。
从来他都由着她的性子,她说东他就不敢往西。
刚成婚的那几年,即使他被公事扰得有多烦躁,都不去恼她,独自一人执了剑在院里发泄,至多来她房里缠着她要槐花饼吃,她总是戳戳他的脑门,气不打一出来,“成天就知道吃,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哪来的槐花”
他这时总将脸埋进她的怀里撒娇,“那就让我闻闻你吧!容儿总是香香的”
她又羞又恼,却不曾真的推开他,“那是你太臭了!练了剑又不去洗澡”
他这才抬起头来,眼里都是笑,她也望着他笑,两人在床上笑得滚作一团。
第二日他占了她的便宜还卖乖,赖着她不肯去当值,非要她亲自动手为他穿衣,“容儿最会打扮人,要不怎么那么漂亮”,她也被他逗乐了,认真帮他穿好衣服,挂上剑,嘱咐他一切小心。
有的时候,他几天未归,她也会故意同他闹别扭,她其实知道他公事忙,可她总觉着心里酸溜溜的,要同他撒撒气。他一直有着最大的耐心,陪着她胡来,陪着她疯,然后为她弹首曲子哄她开心,亦或是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我再也不去那破地方了,以后只陪着你,好不好”,她觉着他像是哄孩子,可她每每都吃这一套,乖乖伏在他怀里说好。
然而这一次,他没再由着她,她突然就明白前路有多凶险。
裴玉峯在她身旁坐下,浅浅地抿了口酒,“容儿还是听玉林的一句,早些回去休息,毕竟玉林要是真醉了,又得闹着找你要槐花饼吃”
他自顾自地喝了几盅,想容却红了脸,又找不出话反驳,只好吩咐小厮照看着,与在座的行了礼,独自回房去了。
房里红烛摇曳,将她的身影映在窗上,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帘外传来脚步声,一轻一重,但却从容沉稳。
想容身披着红色的轻纱罗衣,倚头靠在贵妃榻上,她的双眸紧闭,呼吸均匀,想是睡着了。缎子似的乌发披在胸前,睡梦中她的睫毛时常颤动,像是风中飞花,轻盈而脆弱。
梦里,艳阳高照,槐树下那个人衣角翻飞,手中的剑似银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波涛汹涌,浩荡如虹。翩然转身,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眸,树下的人执剑而立,像是在等她过去,想容一时手足无措,低头,却发现手中多了柄长剑,鎏金刻纹,宝石镶嵌,阳光下剑身熠熠生辉,那是她的如意。忽地,一阵风吹过,落花满地,天旋地转间就换了场景。竹苑中间,想容看见了她自己,她还是当初青涩的模样,眉间细细地贴了花钿,长发只拿了根钗随意地挽在脑后。她一身紧衣窄袖,正手执长剑与一人共舞,他的剑气皆作绕指柔,一丝一缕都将她紧紧缠绕,双剑相交的一刻,他眉眼弯弯地看向她,她的心突地一跳,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槐树下,独自舞剑的人已不见了身影,梦中她暗自垂泪,手中的剑哐啷落地,这时身边突然走过一人,身影是那般的熟悉,他俯身拾起剑,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他说,“容儿,你教我练剑吧”
她望向他,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她泪眼婆娑,哽咽道,“好好一读书人,学什么剑法”
他捂嘴笑起来,笑声轻飘飘的,连同她的心也跟着轻起来,她恍惚看到他弯弯如月牙的眼睛,她心想他可真好看。
他接着对她说,“你一个女子都练得来,我怎么就不行”,似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答不上来,只好抢过他手中的剑作势要走,他这才急了,连忙拽过她的手。
“我不学了还不成吗”
她在心里偷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我教还不成吗”
她转过头去,漫天飞花里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明亮,她看得见他眼中的自己,她在笑,自从裴玉峯走后她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可今天她笑了,她笑得越发放肆,笑的嘴角都开始酸涩,可她不敢停,她怕自己一停,眼泪便会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你还想他吗?”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她一顿,摇摇头。
可他的眉头仍旧皱成一团,“你看着并不开心”
“谁说的”
“我说的”
她学他平日里的模样笑得没心没肺,“我嫁给你好不好,我可以教你练剑,还可以听你弹琴,陪你作画”,
他的眼睛张得圆圆的,说不准是惊是喜,“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
“没拿我开玩笑?”
“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啊?”
他慌了神,紧紧捉住她的手,“不不不…不是,我娶你,我娶”
她看着他,笑的真挚,她知道他是拿一颗真心待她的,从前她不能回应他,因为她心里住着一个人,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别人,可如今,那人离开了,她的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嗖嗖的刮进来,叫她再难自持。
想容将脸靠在他的肩头,她不想骗他,所以该说的现在都说了吧,“你知道我还放不下他”
她明显感受到他的身躯一震,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透着一股子坚韧,“我等你,我等你忘了他,不管多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真正接受我,即使…即使你永远也忘不了”
她的泪忽然就止不住的流,她觉着他同自已一样可怜,都是求而不得,像是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这对你并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嫁给我就是最大的公平”
他的衣裳被泪水沾湿了,凉凉的贴在她脸上,但她心里却觉得无比的暖,仿佛心里的那个大洞被填满了,将一切风雪都挡在了外面。这一刻,想容突然想起,他也曾为她念出过那首诗,只不过为时已晚。
那日,他将她的眼睛用布条缠住,领着她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扶她走到一处幽静的地方,突然松开她的手,她有些害怕,向身旁喊道,“你去哪儿?”无人应答,四周寂静无声。
她慌乱地揭开眼睛上的布条,阳光刺的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揉着眼睛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裴玉林!裴玉林!你快出来!回家我可要告诉你父亲了!”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琴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是她最爱的清平调。她转过身去,痴痴地看着抚琴的人,他也难得正经,全神贯注地拨弄手中的琴弦。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他望着她神色凝重地念出那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明白了他的心,也明白了她低下头去时他眼里的失落,她张了张嘴,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如果,只是如果,她想,如果他早一点点,就早那么一点点,一切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其实婚后的生活也不是不好,他待她相敬如宾,从不拂她的意,甚至为她填上了心里的那块缺口,只是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总是如影随形,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好似有他,槐树下有他,西窗下也有他,她舞剑时有他,她同裴玉林说话时还是有他。没人告诉她该如何遗忘,也没人告诉她该如何放下,放下,谈何容易,她能做到的,只是将那些过往小心藏好,不让任何人发觉。
新的生活总能为她带来新的快乐,旧的不快乐自然就渐渐褪色了,裴玉林在他父亲的逼就下去了涪陵阁当了个内侍郎,他的不快乐渐渐多了起来,他不会武功老是被同僚们戏弄,他说话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他不再有时间去拨弄他的琴,他的忧愁堆的似山般高,再也没了从前的闲情逸致。她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于是她教他剑法,她把裴玉峯当年教给自己的全部倾囊相授,望着院中那一日日越发矫健的身影,她欣慰地笑起来。她执了她的如意走到他身旁,同他一同出剑,剑势轻盈如燕,柔情似水,他们配合的是那样好,旁人看了无不说是天作之合,她听了心里也会泛起波澜。
那一年,庆历十五年,永康帝执政的最后一年,蛮夷大举入侵中原,裴玉林作为内侍郎也得上战场冲锋陷阵,他跟随大部队去往滇洲,一去就去了四年,这四年里她寝食难安,和娘也时常劝慰她“人各有命”,叫她不要多虑。可她怎么能放得下心,那是她的夫君,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她害怕,她害怕再次失去她所爱的人,所以当他满身风尘地站在家门前时,她几乎是飞也似的奔进他的怀里,他的身上还留有战场上的血腥味、兵器的铁锈味,浓烈地令她作呕,可她不在意,她仍旧紧紧的拥着他,她知道他终归是回来了,他平安的回来了。
裴玉林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对她说,“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她揩干脸上的泪,好奇地盯着他,“带了什么?”
“是荔枝,可甜了”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串艳丽的荔枝,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应该还是好的,赶紧叫和娘去取冰块来冰着,可别叫我白费了一番功夫”。
那天晚上,他给她剥了大半夜的荔枝,十根手指全磨破了皮,可两人都很开心,他开心她脸上令他魂牵梦萦的微笑,而她则开心他的开心。
梦里,场景不停的在变换,最后的最后,想容回到了那棵大槐树下,树上没有开花,入眼皆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明明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却叫她觉着有些陌生。树下,裴玉峯手执长剑,长身而立,像是在等她。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斑斑点点落在他的衣襟上,他的眉眼被树荫笼住,模糊不清,可那把剑却极其的亮,晃了她的眼。想容不敢过去,他也让她觉着陌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这样问自己。
“容儿,快过来”,身后传来裴玉林的声音,她蓦地回头,对上远处他的眼眸,他的眼神澄澈而明亮,像是咫尺之外的艳阳,暖意丛生。
风吹树动,裴玉峯的双眸在光晕下一闪而过,她徒然看清那眼底深藏的寒意。瞬息之间,剑已出鞘,端的是他的命,这次,她没再回头,如箭离弦,她奋不顾身地朝玉林奔去。
屋内烛火依旧摇曳着,照的她眉目如画,罗衣艳艳若烈火。珠帘瑟瑟作响,想容这才悠悠转醒,她抻了抻身子,探过头来嗔怪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叫我好等”
这一探,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只见裴玉峯眼神迷离,怔怔的望着她。他显然是喝多了,口齿不清地喊着她的名字,“想容,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眼里先是茫然一片,然后悲伤、埋怨、愤恨、羞嗤,各种情绪混做一团,她从榻上爬将下来,披上外衣远远地站着。她赌气似的望着他不说话,可这情这景,仿佛是把心里演过的无数场景又重演了一遍,这一遍他是真的站在她面前,他是真的回来了,触手可及,她终归抵不过心底涌出的某种期许,小心翼翼的开口, “你回来做什么”
裴玉峯神色雀跃,眼里盛了满满的情意,“回来娶你”
她怔住,这瞬间,她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可却是以这种方式,她觉着自己可悲又可笑。她恨他,她恨他多年来的杳无音信,她恨他明明心里有她,却狠心抛下自己另娶他人,她更恨他来的这样晚,晚到她真的将裴玉林放在了心里,晚到她想忘了他。这十年她过得这么痛苦,她又怎能叫他好过,于是话一出口便是恶毒的语气,“回来娶我?你怕是喝多了不记得,我早就嫁给裴玉林了”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似是难以置信,他苦苦回忆着,“怎么会?我明明说过我一旦高中便回乡娶你!我明明中了举人!”
她再难控制自己不做出厌恶的表情,“你明明?你明明接受了皇恩浩荡!你明明娶了薛成玉!你明明只想一步登天!”
他條然记起了一切。
她看着他眼中的情意瞬间消散,她看着他在一刹那平静下来,变回如今波澜不惊的裴大人,那神情只叫她得心里发恶,她几乎失了态的朝他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你叫我滚?你要谁来?裴玉林吗?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他的面容忽然就变了模样,变得狰狞可怖,
他嗤笑了一声,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他从小就傻愣愣的,现在也没多少长进。我刚刚只是使了点手段,就把他诓走了,今晚就只有我和你”
想容手心里紧攥的袖子渐渐被汗水濡湿,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怕父亲知道吗?你不怕你夫人知道?我一个小女子倒是无所畏惧,呵,倒是宰相大人你,你所依傍的薛家会怎么看?如果世人知道堂堂宰居然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史官又会如何下笔?”
裴玉峯朗声大笑起来,用力抚了抚手,“容儿果然长大了,真当令我刮目相看!只可惜你一直都不了解我,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从我的掌心里逃出去过。既然我现在站在了这儿,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我自幼在裴家长大,现在又做了大官,谁敢不听我的”
他胸有成竹的盯着她,接着说,“裴玉林打小就爱清净,所以这竹苑地处偏僻,离裴老爷子的听风苑很远,现在竹苑内外全都是我的亲兵,我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想容一下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跌坐在圆凳上,她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原来还有比这浑浑噩噩的十年更令她绝望的事情,她瞅着他,愈发觉着他陌生,仿佛只消一刻眼前的人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滴落在桌面上,无声无息地聚成一滩,她幽幽的开口,“你真卑鄙”
他像是在听一个笑话,“我卑鄙?官场之上何谈卑鄙”
想容沉浸在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下去,“裴玉峯不是你这样的人,他明明是那样的好,好到我以为我一生都遇不着更好的了,好到我以命相搏地等他回来,好到我一直抗绝与玉林的亲事,奈何天意弄人…”
“可他回不来了”,裴玉峯在她的身旁坐下,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眼神迷离,像是喝醉了,“那些荣华富贵,几乎唾手可得,又叫我如何能放下”
她无言。
他攀上她的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眼神却越发清明,到底是没醉,“此行这裴玉林我不得不除”
她的脑里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
“裴靖袁暗处与多方权贵勾结,私相授受,而他儿子裴玉林又在涪陵阁做事,虽然明面上只是一个区区的内侍郎,但事实上却是张大人的左右手,我此番正是奉了圣上的密旨,定要将裴家斩草除根”
想容含着泪看着他,原来,她要等的人始终没能回来。
他又皱起了眉头,轻声细语,“我不会杀你”
她嗤笑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只冷冷地问她,“这么说,你是死也要陪着他了?”
她眼里的泪滚出来,滴在他手背上,他的指尖不自觉地一颤,她坚定不移地答,“是”
他又笑了,这回是真的醉了,他边笑边说“好”,过了良久才停下。
裴玉峯搭在想容肩膀上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脖颈,轻轻解开衣衫,想容忽然反应过来,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想要伸手抵抗,却被他顺势固在身后。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她的剑法还是他教的,不一会儿她便被裴玉峯扔在了床上,她在他的身下百般挣扎,而他则气定神闲的附在她耳边,挑逗似的轻轻呼气,“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我就放他一命”说罢,便狠狠地吻上她的唇,想容的目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她不再有所动作了,像是一叶暴风雨里的小船,失了桨舵,任凭风雨摧残。
窗外,月色是那样的好,仿佛花好月圆夜,金风玉露相逢时。
元丰年七月初四,邵阳裴氏一族因勾结乱党、徇私舞弊,惹得圣上震怒,全族男丁皆流放滇洲,女子则充为官妓。裴老太爷年纪实在太大了,早已经不起长途跋涉之苦,在流放途中就因病逝世,而裴玉林在到达滇洲时也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从此消声匿迹,再无音讯。
裴想容被卖入了京都有名的妓院芙蓉阁,她容貌出众,才情上佳,尤其一双纤手,既能矫矫兮舞游龙,又能倩倩兮弹幽兰,挂牌的第一夜便被坐怀不乱的御督使大人一掷千金,从此名动四方。
有时达官显贵们献上了无数奇宝家珍也未必能一睹其风姿,但这世上只有两人例外。
传闻中这第一人乃是当今宰相裴玉峯,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相见想容姑娘,想容姑娘必定随传随到,即使离京宦游,这想容姑娘也是得陪在身侧的。听朝中的人讲,宰相大人和这想容姑娘是故交,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才有了如今这般际遇。有时在宴席上,裴大人来了兴致,甚至会破例为姑娘弹奏一曲,要知道裴大人虽是状元郎可却不通音律,这曲子也是请了先生断断续续地学了大半年才练会的,为此还被朝中的一众大臣取笑,做了百姓家的饭后谈资。虽说裴大人对想容姑娘上了心,可这想容姑娘并不领情,常常看到她独自一人在竹林里舞剑,剑势柔弱似水,绵绵不绝,裴大人知晓后也常来和姑娘一起共舞,二人默契非凡但剑势却不相容,裴大人的剑气凛然,有气吞山河之势,总是压制住想容姑娘的一招一式,到最后两人竟像是在比武,只不过落败的一方一定是想容姑娘。
传闻中的第二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甚至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只在芙蓉阁出现过一次。那天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日,憋了这么些日子,晚上年轻气盛的书生自然都出来给自己找点乐子。于是芙蓉阁里便来了这么三两个寻欢作乐的书生,其中一个剑眉星目,生得甚是俊朗,恰巧这时想容姑娘在挑人,这位书生问小厮要了把素琴,上台落落大方地弹奏了一曲《清平调》,然后冲她羞涩一笑。话说想容姑娘怔了半晌,方才开口说话,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拿他打趣,她执了他的手,眼里泪光闪烁,她哽咽道,“你定要回来寻我”,台下顿时一片嘻笑之声,有些看了不称心的人便朝着书生喊道,“想容姑娘是想叫你高中后回来赎她出去呢”,没想到是,书生竟冷冷望了这人一眼。若有所思后,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将那句仿佛是戏言的话当了真,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坚韧,他说,“此生定不负相思意”。
第二日,芙蓉阁的花魁和一穷酸书生定情的消息就传的满城风雨,至于这定情的原因,市井里传言是因为这书生长得神似裴家的少爷裴玉林,也有说是长得像当今宰相裴玉峯的,一时间人们争论不休。
这消息传来传去终究传到了裴玉峯的耳朵里,这书生先是名落孙山,再是回乡途中遇到盗匪劫道,可洛州千百年来都是鱼米之乡,民熙物阜,何曾有过盗匪!最后九死一生回到家,却发现双亲在一次走火中被活活烧死,书生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发了疯,在一个顶冷的冬夜冻死街头。
远在京都的想容姑娘哪里知道书生已经死了呢,她还在等,一直在等,听她身边的丫鬟说,想容姑娘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怎么还没回来”。
那丫鬟是个不开窍的,直直地问她:“他是裴大人吗?”
她不答,只摇了摇头,丫鬟穷追不舍,似是要问出个究竟:“是那个书生?”
她的眼中这才有了光彩,她拉着丫鬟的袖子,激动着说,
“你说,他回乡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谁又要他一定得高中,只要他能来寻我,我便跟他走”
过了一会,她松开扯着丫鬟的手,托住下巴,蹙着眉,好似在想一件很久远
的事,
“不…不不,他是去了滇洲,滇洲那么远,他怎么狠心抛下我”
丫鬟觉着姑娘一定也疯了,因为有次姑娘居然當著裴大人的面说了这话,裴大人平时那样和颜悦色的一个人,竟不由分说地就打了姑娘一巴掌,
“云想容,你给我认清楚!裴玉林他在滇洲!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里全是瘴气沼泽,野兽毒虫,他怕是早就死了!”
想容姑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不,他说过会回来的”
“啪!”又是一巴掌,他真得是被她气昏了頭,他揪着她的领子厉色怒目道,“你给我好好听着,不管是裴玉林还是那个穷小子,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现在只有我,只有我!”
说完,裴玉峯摔门而出。丫鬟这才敢上前搀姑娘起来。
其實姑娘和裴大人时常吵架,每次气不过裴大人都会动手,可想容姑娘从来都不肯低头,她总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一句话,还有一次,裴大人被气得拔剑抵在她脖子上,她也是不肯服输,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木木的问他,“你为什么不回来”,只这一句裴大人便拿她没了办法,匆匆丢了剑。听闻裴大人年少时习武,丫鬟本不信状元郎从前怎会是一介武夫,可事后帮姑娘沐浴时,看到那满身青紫的伤痕,这才信了。因此私下里丫鬟总爱为姑娘鸣不平,怎么着也是少时旧相识,即使淪為娼妓,谁会狠心下这么重的手。
但想容姑娘也有和裴大人相处融洽的时候。
那时早已过了芒种,溽暑难耐,两人站在窗前,一时相顾无言,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裴大人罕见地神色慌亂,他匆匆背過臉去,似是自言自語,
「我以為你明白的」
「我從未明白過你」
她凝視著他,想要將他看個透徹,這麼多年他還是沒變,雷霆手段,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如今,他利用小皇帝除掉了唯一的绊脚石——薛家,從此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既可只手遮龍庭,還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可為何,偏偏要將她困在身邊,她真的想不明白,但她太累了,余生不願再想了。
想容將目光投向窗外,又到了夏天,庭院中槐花開的正好,白色的花像是大朵大朵的浮云,那明晃晃的日光将花香撒满整间屋子,花香还是那样醉人,他还是在她身侧长身而立,教她以为还是从前那般的日子,可从前却再也回不去了。
裴玉林这日心血来潮,在西市里求着卖艺的老先生学了首新曲子。
叮叮当当弹了半天,玉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拿不定主意,“峯二哥,你看我彈的如何?容儿听了会喜欢吗?”
裴玉峯低下眼睫,暗自出神,“你弹的是?”
“我弹的是李白的《清平调》,容儿平日里最爱读这首诗了”
裴玉林笑的没心没肺,满脸羞涩,“我弹给她听,她定会嫁给我”
他抬起下巴,神色清冷,“你还是多练几遍,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裴玉林抓了抓脑袋,郑重地点点头,“二哥说的是!”
而后裴玉峯大步走出竹苑,目光似刀锋般銳利。
第二日,他立在窗前,满目柔情,“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她以為那便是他的如意郎君,原来一开始就错了,全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