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顾》折冥

1、起

　　当今圣上，秦墨川，廿，表字思幻。十五岁时从德王手中接过王权，改年号为嘉和。
　　如今，已然是嘉和五年。
　　天下太平。

　　我名唤华兴。
　　华兴，字辰东。
　　幻朝当今圣上秦墨川身畔侍卫，长史，华辰东。

　　嘉和五年的九月，太平的幻朝江山，骤然之间起了波澜。
　　——蒙古南侵我朝。幻朝大军被打了个措不及防，大将许淳受伤，临闾关失守。
　　说来，前朝徽宗秦君穷兵黩武，幻朝军队又精英善战，一旦战鼓敲响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仅仅二十二载便将幻朝的土地向西、北开旷了几百里地。西方大食、北方蒙古因畏惧我幻朝的兵力，一直对我朝唯唯否否，不敢冒犯。因此，这二十年间并无战事。
　　我抬头看他——朝堂上的我，不过是一个有名而无实的长史，身轻职卑，和他离得太远，看到的只不过是他在殿上来回踱步的鹅黄影子。
　　但是从大殿凝重的气氛里、从百官与他沉默着急的愁绪里，却依稀辨别得出他颦起的眉。
　　我低下头，向前迈出一步，跪在殿上：“圣上……”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说话。
　　“圣上，臣请命，前往边疆！”
　　大殿之中一阵沉寂，随即又是一浪盖过一浪的悉悉索索。
　　悉悉索索的多了，自然就会有人站出来。
　　我用余光一瞥——绯衣袍，银鱼袋。监御史。
　　凡是做了御史的，口才就没有不伶俐的，脑子里就没有不想着劝阻人的。他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跪下，我就已经将他要说的话猜出了八成。
　　“圣上！万万不可啊！华长史虽饱读兵书，但无实战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蒙古南侵之事事关重大，如今已然丢了一个临闾关，若是再丢了辽东……恐怕是军心动荡，百姓不安啊圣上！”
　　果然……真不愧是监御史，口才凌厉，笔走龙蛇。
　　“再而言，”他将视线慢慢移到了我身上，“圣上与华长史的流言早就传得满天飞，此次重用华长史，让人心中生疑啊！圣上，为了我朝疆域，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您的名声……万万不可啊！”
　　此言一出，百官齐齐下跪，大呼：“圣上，万万不可啊！”
　　我微微叹了一声，我并不以为那些流言可以怎样，但是方才监御史的话着实让我心中为之一颤。朝中且如此说道，不知在民间市井又要传的如何了。
　　他在殿上来回踱步。我知道他现在很矛盾。
　　一是安逸得久了，这般战事还是第一次碰见。二是我伴他多年，想来不舍也是有的。三是市井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对我是很……，而且是非常……。
　　“华长史——”他语音一拖，似是踌躇，“……朕封你为大司马，即日启程。”
　　旁边的大臣们已经磕头如捣蒜，喊得那叫一个泣鬼惊天：“圣上！请三思而行啊！不可为了一个董贤而做汉哀帝啊！”
　　我咬着唇，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臣定将拼死奋战，以报皇恩！”
　　他不知缘何地站在原地望了我许久，叹了一声，转身回宫。宦官道了声“退朝”，百官叩礼，才唏嘘感叹着四散离去。
　　我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宦官在身后叫住了我：“华——华司马，圣上在长春殿候着您呢。”我应了声，快步赶了过去。
　　他果然坐在书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见我进来，做个手势示意我不必叩头。“辰东，市井上那些胡言乱语你大可不必在意。”
　　这些细微的表情与动作果然瞒不过他的耳目。我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圣上，臣——”我跪在他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差点就是声泪俱下：“臣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圣上——保重！”
　　这“保重”二字我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完后连我自己都震了抖三抖。他估计也是如此，半晌都没说话。我一直没敢抬头看他，我怕我一抬头，一看到他那张清秀的脸，就会想要反悔想要不离开。
　　只是从日光投在地上的影影绰绰中看到他拿过一张金砂帛纸，提起笔，沾了点朱砂，走笔挥毫。他写了什么，我不曾看到。
　　他走到我身旁，将我扶起，重重拍了拍我的肩。他说：“辰东……朕，也想将你留在身边。只是为人君者，岂能为这儿女私情而放天下苍生不顾？”他低垂了眼睑，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的鱼袋，将方才写下的字条一并塞入。不过字条被叠得密密实实，一个字都看不到。“日后若有危急，就将它打开吧。”
　　看着他递过来的金色鱼袋，我又没能忍住地跪下去：“臣……受不得！”
　　“你如今已是大司马，官拜正三品。拿着吧。”
　　大司马大司马……古有董贤，今有华辰东。他饱读诗书，这般关节如何不明？我常年伴他左右，他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懂？
　　我双手接过鱼袋，方想叩首，双肩却被他先一步扶住：“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去吧。”

　　此去，别说夺回临闾关，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可知否。
　　手心里的金色鱼袋，背后随我出征的千军万马，身旁夹道欢送的黎民百姓。
　　一切的一切，霎时间，恍若隔世。
　　我知道，二十余年未有战争，此次一打响就是连连败退，先是许淳大将军受伤，再是临闾关失守。全朝已然是略有惶恐。
　　我回头望那慢慢消失在视野里的巍峨皇宫，看本就寻不着踪迹的他的身影。
　　圣上，臣也不想离开。
　　臣为圣上守护江山，请圣上为了天下，守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