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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睡眠是深夜中不祥的冒险,人们每天都大胆无畏地上床睡觉,这只能是出于对危险的无知,否则,对我们来说,这份勇气就真的无法理解了。”
      ——波德莱尔(Baudelaire)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却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而按照希腊人的习惯,以下将要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寓言故事。

      女巫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并不是从动物的内脏中、从烟雾的形状中、从朦胧的水面倒影上。也就是说,与能被预示的命运无关,与她无关。
      但在这之前,她确实看见了不祥的黑色鸟儿。她就知道此行必将不顺,但她并不曾料到指的是什么。
      那时她来到了港口。船只聚拢,桅杆如林。身体强壮的奴隶们光着褐色皮肤的上身,腰间只披着一块裹布,灵活地跳上跳下,互相大声招呼,把沉重的货物递来递去。她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卸一瓦罐瓦罐的橄榄油。于是她知道了这船必定是从西班牙行省的加德伊拉城来的,她正托了商人去那里采购。
      加德伊拉乃首都外第二繁华之地,是极大的港口。经由这里,各地源源不断地向首都输送着新鲜的物资血液。但另一种故事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此乃秘密之事:该处有地方名为辛梅里亚,极幽暗之地,冥界边缘。最早的时候亦曾有凡人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即辛梅里亚人。他们所讲述的辛梅里亚语跨越了生人与死者的界限,而他们亦精通此种巫术。但这个种族如今早已四散甚或消亡,徒留只言片语的传说。也许因为他们居住在冥界边缘,于是终究有一天被整个吞咽了。辛梅里亚跟现在这片归属罗马的土地有关又无关。现在的加德伊拉是阳光下的土地,不再是神话中那个幽暗的大地西方尽头。然而知道的人不少都坚信入口还是在这里。这里仍然隐藏着死者的秘密,有关魔法的秘密。

      女巫的名声是一直不怎么好的。但在这个时候,还很值得恐惧。因为据说她们能把人变为动物和石头,能命令神明,移变星辰,能把光明投到地府,也能把死者召回。因着这样的声名,人们厌恶她们,又需要她们。
      而这样的声名,无疑是亵渎神明的。但是神明如今已经不再现身地上,行走人间了。人们的眼睛再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抛给人类的只有一些祭祀上模糊的征兆,一种遥远轻微的回音。对于女巫们的狂妄,他们则显出了一种沉默的声气。神与人的距离似乎已经无限遥远,甚至有人悄悄说,很多神明们已经动身前往另一片大地去了。就是天上的大地。他们对人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了。倘若神明们还热切地关注着人间,还保有着从前的力量和权力,世界大约不会是这样的。
      即使对于女巫来说,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女巫的声名也不是完全不渗水的酒,多多少少也有骗子的成分。她们收取很少的报酬,为人投掷诅咒或狂迷。她们从油灯中看见了大雨的征兆,就声称自己能召唤雨水或遮掩太阳。她们能从地下招来亡魂,就声称自己握着冥界大门的钥匙,可以把星辰投入冥府。然而照着她们的夸大,她们的能力早可以成为国王或女王了。然而事实上她们甚至连罗马公民都不是,衣着破旧,住所寒酸,还时常被执政官手下的民兵勒索和驱逐。而她们只能骂骂咧咧地诅咒着,珍惜着自己不多的药膏和材料,不想徒劳地使用,还惹来更大的麻烦。因此实际上,她们跟神的距离,其实与普通人也差不了多少。

      她很留意地收集着关于辛梅里亚人的信息。因为罗马与此地来往最为频繁,但所获甚少,大部分又都是无益的消息。不过她并不气馁,只当作日常习惯。
      她向商人买了装在封口袋子里交换的货物就打算离开。不过这时她又注意到,船队的最后缀着一只黑帆的船,船比前几只要小巧些。它仿佛是直接在水面滑行,轻盈得像一片叶子,吃水很浅,可能船上没载太多重物。它给女巫一种奇怪感觉,像一个幽灵,一个脚不沾地的亡魂。随后女巫看到它的桅杆上停着几只黑颜色的鸟。她不由得大感晦气。
      但与此同时,这又给她以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就在不远处观察。船靠了岸,一群漂亮的少男少女从船舱里涌了出来,像神职人员多过奴隶。他们搬了一些东西下船,一些洁白闪耀的石头。山楣和石柱,绘着雕像的壁板。它们的材质纹理很好看,闪耀着云母片的光辉。不过无论如何看得出来,它们不是新的,已经很旧且被磨损,是颜料都被冲刷剥落的古物。她猜那些石头很轻,因为他们搬动的时候显得毫不费力。她还猜那些石头是一座神庙的部分。罗马的军队每攻下一座城,都会祈祷这座城的守护神能住到罗马去。罗马就是这样成为了万城之城。也许这就是形式之一,他们把神像、圣物、甚至神殿本身都运了过来。
      她转身回家,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那一天,她裹着头脸,坐在广场一角无所事事,漫不经心地兜售着自己的商品。旁边是拔牙的小贩和用蜡伪装出可怕伤口的乞丐。人群熙熙攘攘,那个男人的身形在他们中间中一晃而过。不过模糊的一瞥,瞬间的幻影,太阳光投在水波上流动的刹那。甚至也许只是在于她的想象中看见了,否则怎么会那么清晰而生动。
      那个男人有着一头绚丽的金发,面容如同天神。
      她眨了一下眼,那个男人就不见了。她甚至放下自己的摊子跑了几步到处去看,只看到了各色的人脸。

      不过很快,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在一个角斗场上。人群吵嚷,拥挤而喧哗,声浪簇拥着往天上飞去。坐在后面很容易就会踢到前面人的肩膀和头。场地上,一个健壮的奴隶正在对峙一头饥饿的黑熊。那个奴隶全身都是黑色,黑得像影子一样,显然是埃塞俄比亚那些被日头烤焦身体的地方来的。他们很勇武,又灵巧,日常的活动就是打猎,十分擅长对付这些凶狠的动物。场上的打斗场面便非常紧张精彩,人们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
      那个男人坐在达官贵人们的专座上,他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好像是灰暗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隔得很远,并且几乎只能看到侧脸,不过她在无数人和无数声音的嘈杂中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实在太明显了。
      跟她一样,他似乎无心于角斗场上的精彩,而是侧过身跟身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距离是太远了,远到每个人头只能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她觉得那个人肯定是微笑着的,不可能不是。
      这时候人群爆发一阵排山倒海的尖叫,如同火山喷涌,岩浆流淌似的热情。她感到震耳欲聋的声音往耳朵里灌,回过神,看见那个奴隶已经举起双手,接受众人的赞扬,熊的尸体倒在尘土中,正被两个士兵拖下去。那个奴隶带着笑容,环顾着热切注视他的众人,如同一个英雄接受民众的崇敬。等她想把注意力转移回那个人身上时,那个奴隶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惊讶的东西,出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突然匍匐在尘埃里,同时大声地说着话,但都是罗马公民所不懂的野蛮人的方言。

      女巫们想要得到什么,总是比别人容易些,尤其是男人。
      女人们要夺取男人的心,常常用她们的美丽容貌,或者甜润嗓子,以及种种维纳斯的事务。但男子更是老练的猎手。
      而女巫们则是猎手的猎手,她们想要的就能得到。爱是一种奢侈的事物,尤其是英俊年轻的美好男子的爱。女巫们既没有与之相称的高雅身份;常常也不会有美貌,即使她们用着各种药草和油膏涂抹脸颊,很可以装出一番样子来也罢。因着她们的固执和极端,它们其实总是比普通的化妆品更强地损毁着她们的脸;而甚至虽然每个人都必须从年轻开始老下去,她们的这种生活也会过早地使她们的身体和容貌衰朽。
      但她们并不要男子的爱,不要他们的真心。她们只要得到身体和迷恋,这是再容易不过的。况且爱和灵魂本身是那样靠不住又微不足道的东西,尤其是在罗马。
      罗马是战神和爱神的城市,酷烈的野蛮,至高的激情。皇帝装成男妓卖身,又教贵族们交出妻子组成妓院;贵妇人们倾慕角斗士们健壮的身躯,与这些奴隶交合的热情远胜过对丈夫的责任。人人都在看旁人的热闹,人人都是被看的。绝大的丑闻与壮丽的胜利,永恒的宏伟与骇然的暴行。一切如此肌体复杂,如此纪元清晰,如此罗马。
      她去维纳斯神庙,这庙是靠着妓女们的花钱建起来的。在她旁边,有个士兵用自己的鲜血向维纳斯奉祭,希望妻子能像自己爱她那样爱自己。她在内心嗤笑,并对他说,如果他能给她一些钱,她可以教他让他的妻子疯狂迷恋,那个士兵像避瘟疫似的避开了她。那种厌恶的眼神像枚小刺,在她的肉里扎了一下。

      那个男人有一座带很大花园的宅子,还赞助建了一座神庙,就是她之前在黑船上看到的那些材料拼凑起来的。神庙很小,而且总是关着,只有偶尔派一两个人出来采购什么。叫什么神都愿意信的居民们很是失望。因为这座小小的神庙装潢得很气派,看起来很适于祭拜。但是从建成起,它似乎就一直处于恕不接待的状态。
      她也进不去,即使她可以变成飞鸟和走兽也罢。神庙里养着身手矫健的猎犬,以及眼睛明亮爪子尖锐的猎鹰。它们昼夜看护着,仿佛在看守宝物。好多次,她稍微悄悄地接近就被发现了,不得不亡命地奔逃。
      那个男人的宅子也是,她很想了些方法想要混进去,总不成功。那个男人用的奴隶和女仆似乎都并不是罗马市场上买的,而是另外的地方带来的。他们对主人也很忠诚,难以鼓动。而尤为奇怪的一点是,她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容貌,总是很容易转眼忘记掉,像幻影一样蒸发在她的记忆中。这也为她的计划带来了困难。
      不过她长久地潜伏着,终于等到了机会。那个男人似乎要扩建宅子,于是偶尔会亲自去采石厂,同工匠商讨。罗马人知道,石头是最能保持永久的东西,所以他们用石头建起了屋子和城市,于是有了这座永恒之城。那些古时候的雕像,从出土了到现在,也还跟它刚造好时一模一样哩。好些都是了不起的杰作。
      但是她不能把自己变成石头运进宅子里。那个男人似乎也没有这种癖好。他是一切美丽事物中极美丽的,他的足边应当铺着众女子的爱情。但是他籍籍无名,并不引起谁的注视。尽管以他的身份,是应当经常来往于那些高贵的宴会上,并且因此而把他的名拨扬于众人眼目之间的。她留心着他的行踪,却失望地发现他并不热衷着那些露水似的爱或者长久的幽会,少女、少妇都没有,这就没有她的余地了。甚至反常的男子的恋爱也没有。大部分时候他是温柔带笑的,极少的时候他也会脸色苍白地忧伤着。她晓得那是为了爱情。因为那是恋爱的人专有的神色,一种疾病。
      于是她像所有女巫一样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指出他的苦恼。并且她指天画地地发誓说,她保证能使他的恋人回心转意,只要能给她拿来一点他俩的头发,并付给她一笔微薄的费用。她就能用自己专有的办法干成这件事。男人礼貌而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好像一个情场上的新手,觉得这样的做法是羞于启齿和使用的,自然拒绝了她。不过这不打紧,她已经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剪下一小撮头发。这就足够了。
      她立刻溜回了家,像一个得手的窃贼。
      她拿出了很多东西。一颗知更鸟鲜红的心脏,勇猛狮子的眼睛,钻石的粉末,赎罪的泉水,祭奠的蜜酒,没药和薄荷,还有一些秘制的粉末。她把这些搅拌熬制,燃烧,最后放入那缕头发,成为一剂无法对抗的魔药。那个男人已经属于她了。
      但似乎某些地方出了问题。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最后的步骤完成时,魔药升腾起一股迷幻的烟雾。她立刻昏睡过去了。
      她睡得很沉,等醒来的时候已经一个晚上过去了。魔药早已烧干,而除了自己之外并无旁人的痕迹。
      这次的药出了差错,而且似乎是不小的差错。它不仅没带来那个男人,反而给她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她的双眼看东西变得有些模糊,每个人的脸雾气朦胧,像一种幻影。而幻影则像真实。她看到不存在的东西,飘荡在人世间。在罗马,它们拥拥挤挤,喧嚣无比。神明或恶鬼,精灵或妖魔,当她看它们时,它们也回过头来凝视她。她看到了原本看不到的虚假和真实。
      她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危险。
      但比现实更加危险的是睡眠时分。
      现在的梦境不再给她预兆和幻想,而变成了另一种真实。

      她梦见了那片未曾见过的黑雾迷蒙的土地,就是她的先祖们曾经居住的土地,那些辛梅里亚人。她梦见了那些永远不被目光明亮的太阳所照射到的建筑,飘荡徘徊其中的幽影,黑暗中生长蜿蜒的水流,水流中的生物——那是被乌虐的黑夜压罩的不幸凡人们曾经维生的主要食物,低喃的记忆碎片,已经难以辨识的语言符号。一座远比这残骸更加巨大辉煌的城市的阴影笼罩着它,笼罩着全地。以及在这一切之边缘的那个深渊,深沉的、吞噬一切的裂缝。一只凝视世间的窥探的眼睛,一张永远大张着的、饥饿的嘴,一个隐藏无数秘密的洞窟。
      这是极其远古的记忆,流淌在她血液中的记忆。或者不如说,是记忆残留下来的、微薄空洞的回音。它充满了无生机的悲哀和叹息。如果说它为她留下了什么信息的话,她感觉到它的抗拒。它想要蒙住头面,不给她看。它竭力想要逃出她的思维之外,尖叫着散发恐惧,说,不要再来了。当她的思绪游荡在那片土地上,想要看清什么时,总会有一阵强力的风,无数嘈杂的人声混合而成的尖啸,把她刮离那里。
      但这都难不倒她,她是狂喜的。因为发现长久觅不得的宝藏就在自己身上。她开始镇日沉浸于此,使用各种各样的药物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她研究着那些法术,关于死人的语言,关于地底的秘密。
      难以言述的知识向她涌来。时间和空间解除了枷锁。她越来越深入地了解那些东西,那些被隐藏掩盖的骇人之物。那都是些真正亵渎神明、轻蔑法则的东西,不是女巫们只能迷惑小伙子的假货。她恐惧且兴奋地颤抖着,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
      她游荡在那个已经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辛梅里亚之中。而每当她更了解一些,辛梅里亚就更清晰一些,而她离那个带来无数知识的深渊也就更近一些。而这时候,缠绕在辛梅里亚的悲鸣就更响亮一些。那是无数先行者的亡魂,它们推着她往外走,警告她回过头去。所有的辛梅里亚人都知道,你可以在边缘试探,但千万不要真的踏进深渊。而所有的辛梅里亚人也知道,获取了深渊的知识,就必然会被诱惑,一步步拖向里面。因为深渊给予的,必然要拿回。
      她的能力越来越大,她的野心也随之增长。终于有一天,她纵身跃入深渊。因为深渊里那疯狂混沌的存在,超越了诸神。而她渴求那些被束缚的力量。
      她在深渊沉浮和飞翔,越过各种各样的障壁,抵达种种无法言喻之国度。她向着一切的核心前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然后她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形象,以及那个男人的脸。
      一种绝大的恐怖抓住了她。她被没顶的恐怖所魇,几乎无法动弹,无法逃离的地狱。
      她醒来时,却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东西。不知道自己在梦里为何那么害怕。不过到底,梦里的恐惧沉淀了下来,潜伏在她心灵一角,作为一种禁止的警告。也许这也是她那被诅咒的血液里带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使她从那种无休止的狂迷状态中有些清醒过来,不再一味只想着探索那些奥秘。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衰老得可怕,而且变得皮包骨头,极其虚弱。
      她歇了好久,才恢复了些许精力。她的身体是虚弱的,然而她的精神却反常地高亢,极其清醒。她从未如此清醒,仿佛出生到今天以前的时间,头脑都昏昏沉沉地处于沉眠之中。
      人们还称她是女巫,她的样子确实也已经是一个典型的、真正的女巫了,就是人们口中的那种。丑陋衰老,却无比强大,拥有足以歪曲神明意志的能力,可憎恶的、亵渎诸神的。这样的女巫是从不曾存在过的,只在流言中现形,现在却诞生了。
      然而她的内心也潜伏着前所未有的恐怖。睡眠变成了一种极端可怕的事,她竭力避免屈服于它。每次她醒来都会马上忘记在睡眠中经历了什么,但那种恐惧逐日重压于她的精神。每从睡眠的深渊挣扎着醒来一次,加在她脑海中的恐怖就深一层。
      她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罗马城。而她的那个样子,即使是在少人僻静的小巷里,也不会有人想要打她的主意。
      尽管现在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但她无心于此。因为她看见了那些东西。睡眠是可怖的,然而现实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害。世界的面目模糊一团,每个都既睡着又醒着,做着自己的梦,众人的梦。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被歪曲和欺骗的。有些人们信誓旦旦的事情其实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个人的真实是那个人的虚假。甚至世界本身就如此不确定,如此虚幻。一切都是乏味灰暗的,放到口中就化灰、握在手里变沙的欲望。然后有一天,她游荡到了那座神庙前,发现门已经开了。
      虽然开了门,但似乎仍然没什么人来。因为人们并不知道这里供奉的是谁,能向之祈祷什么。祭司们也毫不热心解释和传道,只是做着自己的日常工作。
      她走了进去,终于看到了里面的内部构造。整洁寂静,建筑则是一种极其古老因而陌生的风格。奇怪的是,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清晰,缺乏那种飘忽不定感。
      她看到了神像。那正是之前她遇到的那个金发男子。那座雕像是古代的杰作,完美无瑕,甚至仿佛能感觉得到肌肉的颤动和吹拂的呼吸。即使说,是那座雕像化为了活物行走世间,也是非常可信的。神话里说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琢出来的完美少女,为他对爱神的藐视而付出了代价。而看着那些雕像,是很可以叫人相信皮格马利翁的故事的。
      她看着那座神像,有一种离奇的错觉。自己遇见的是它,就是它本身,而不是它所代表的神明。它在罗马的梦中行走。而自己看到了。因为她是辛梅里亚人的后裔。大地边缘既是冥界的边缘也是梦境的边缘。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洁白华贵的衣裳,佩着黄金和宝石。他的面容同石像一模一样。但是她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那个男人是比雕像更死的死物。以至她一开始不知道这移动的是什么。雕像是被美杜莎之眼化为石头的生命,他的身上则毫无血气。所以即使有着与石像同样的脸,他也是不美的、不为人注意的、忽视的,因为他叫所有欲望和声响都止息。他的眼睛同他发冠上的宝石一样无机。他的皮肤必然是冰冷的,不是鱼和蛇的血液那种冷,而是坟墓的冰冷。然后她看到了那个金发男人,神像的幻影。
      那个男人美得辉煌灿烂,是爱和欲望的化身。他的一切都极其精致,从发丝到踏在石板上的足尖,是人们想象力所及和不及的至高完美。神的光芒。他带着惯有的那种温柔甜美的神气走过来,揽住了那个人的腰,抬起指尖抚过那缺乏血色的嘴唇,并将自己的双唇按了上去,用一种轻快又极柔和悦耳的声调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形象那么相似,彼此重叠。
      某种恐怖抓住了她的心。那是从梦境中复制过来的恐怖,当她清醒时就用遗忘消散了它。可是现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开始模糊,她的记忆正在复苏,那些流淌在她血液里的记忆。
      她想要发出喊叫,可是这里禁止声音。她只能疯狂逃离,在亚壁大道上,像卡桑德拉一样披头散发,满脸疯狂,散播着不祥而无人能理解的话语。
      她想起来了。那可怖的事。她在梦里看到的是什么。她在现实看到的是什么。

      那个美丽的神的形象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假面,背后没有血和肉,只是无尽的非理性黑暗之物。那两个是如此相似的存在。罗马,这万城之城,永恒之城,它那不朽的荣华充斥着扭曲的理性和灵魂的疯狂王冠。这就是嘲弄的现实。
      而最可怕的是,真相是整个世界的创造和出现是一个错误,是小丑随意吹出的泡泡,充满着无止尽的歪曲和嘲弄,垃圾的秩序。一切完美和被需要不过是人类自己的幻想。人们其实毫不重要,也不被看顾,祈求与诅咒都不能到达神彼端。被神所爱和眷顾,被神惩罚和虐待,都不过人们□□的妄想。现实是人们所行的一切都被否定,所追求的毫无意义,所享受的、所痛苦的都是泡影。所有以为能永恒的都只是幻象,万物的规则不过小孩手上捏着玩的泥巴。神对世界漠然且不屑一顾。因为世界本身不过是一个梦,而人们不过是梦幻的影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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