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蕉》亭婷婷

1、美人蕉

　　一

　　她爱种美人蕉，但她种的美人蕉从不开花。

　　天终于晴了，男人将手里的一束红色美人蕉放在墓碑前，伸手抹了抹额头的细汗，直起身，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离开了。
　　今天天未亮他就起床捯饬自己，还穿上了前几日就洗净晒好的军工装，虽然是五十多年前的那套，虽然墨绿已经有些泛白，但好在这些年一直细心珍藏，只在特殊日子穿过，衣服并不破。
　　“你穿这衣服挺精神啊，平时都不见你穿，上次穿该不会是半个世纪前吧。”出门的时候和他睡一张床的女人打趣他。女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可能是觉得白发太丑，她故意将它剪到了鬓角。
　　短发女人当然知道今天是男人妻子的头七，也知道男人要去哪里。但她不能跟着去，没必要。况且她的身份也的确不合适。得知那个女人断气了的时候，她打心底替男人舒了口气，隔天早上还多喝了半碗稀饭。

　　男人回到家，将手里的拐杖和一袋苹果递给女人，扶着沙发坐下，看着短发女人喃喃，
　　“是老了，我们都老了。”
　　短发女人压根没听见他的话，放下拐杖后就提着苹果去了厨房。

　　男人依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小憩。
　　憩着憩着他又梦见了她。

　　二

　　梦里的她蹲在屋前的小院子里，用小铲子刨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她的两个辫子懒懒地搭在肩头，脸和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没有多大出入。她看见他，欢喜地丢掉铲子，蹦跶到他面前，“怎么样，买了吧？”
　　男人将手里的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累了吧，进屋歇着，我来种。”
　　“别，我自己要种的花怎么能让别人插手，你也不行。”女人夺过男人手中的红布袋子，转身又向院子走去。
　　天气逐渐转冷又逐渐转暖，她种的红色美人蕉长势愈来愈好，却怎么也不开花。她依旧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就立马提着木桶、用葫芦瓢小心翼翼地浇着水，还偶尔从家里的粪池给花加点养料。花依旧不开，她责怪天气，责怪土质，责怪男人买到劣质种子，让他去镇上重买。男人坳不过她，只好顺了她的意。买回来后院子里又是一个接一个的坑，男人说他来种，女人这次答应了。

　　第二年的时候，花开了。黄白色的花瓣中夹杂着黑色斑点，手一掐就出浆液。这时候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虽然无比喜欢红色美人蕉，但男人不准她再瞎折腾。
　　女儿出生了，她得喂奶，得喂家里的猪啊鸡啊，忙着忙着没把红色美人蕉换来，倒是换来了第二胎。

　　男人的工作越来越忙，告诉她组织上打算把他调到老家的铁道部工作，她当场就哭得梨花带雨，差点动了胎气。男人也舍不得，好说歹说让组织先派其他人顶替着，等孩子出生满月后再走，并答应女人会给她种满一院子的红色美人蕉，让女人的母亲帮忙照看着她。说着说着男人就抱着女人，小声嘀咕说对不住她，父母死得太早，只有委屈她的家人帮帮忙。女人知道男人是想父母了，亲亲他的脸说没关系我不累。

　　满院鲜艳绽放时，小儿子已经会爬了。大女儿很调皮，总是喜欢将手里的东西往嘴里送，她特别喜欢弟弟，也总爱把好吃的往弟弟嘴里塞。女人告诉她弟弟太小不能吃，她当时点着头一声一声应着，下一次又会将东西往弟弟嘴里送。
　　小儿子断奶的时候，女人的母亲离开了，男人还是没回来。只是隔几个月就会收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的粮票和纸币越来越多。

　　她将屋后的菜地空了部分出来，打算自己再亲手种种花。趁着两个孩子都睡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到镇上买好了种子，来去不过两小时。可离家越近她心里越不对劲，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快，进到院子时，她彻底走不动了。
　　院子的三级石阶下，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头部的地方有一滩红黑，从耳后蔓延，将头发凝在脸上，散到地上。石阶上落着一个绿色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女人突然回过神，丢掉手里的种子，冲过去将女儿抱起，发了疯似地往外跑。
　　“宝宝，宝宝，不疼啊，妈妈吹吹，妈妈带你去刘叔叔家啊，叔叔那里有糖啊，吃了就不痛不痛了啊，宝宝乖，乖啊，不疼啊。”
　　女人的腿渐渐没了力气，只好慢下来，滚热的泪滴和着汗水滴落在女儿脸上，将凝结的血液又融化。
　　突然，台阶上的瓶子晃过她的脑海，那是她今早才用过的除虫剂。
　　“儿子。”
　　女人轻唤一声，猛地栽到了地上。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她的母亲红着眼睛坐在床头。

　　三

　　“怎么在这睡着了，别又着凉了，来吃苹果。”短发女人的声音将男人从梦里唤醒。
　　男人揉揉眼睛，望着盘子里切好的一片一片的苹果发呆。
　　到底是老了，人一老，就爱回忆过去。

　　他不知到那时候她是怎么度过的，梦里发生的事是真是假也记不清了。然而死亡和悲伤却都是真到了骨子里。
　　为了快些回去，他和铁道部的人闹翻了。可尽管这样，他回去也已经是一个月后，连丧事都完了。至那时起，女人就变了个人，疯疯癫癫种满一地美人蕉，又在半夜拿着镰刀割断所有茎脉和叶片。男人一直哄她，每天一大早打理好家里的事情才去上工，挖井、抬木材、砌石头，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再苦再累他都不愿再离开女人一步。
　　后来他出工挖隧道，岩石不稳直接砸断了他的左腿。他没法再上工。但组织上念在这是工伤，按最好的待遇给了他补偿。伤好了，他也成了一辈子的跛脚。拿着组织给的补偿，他带着她搬到了城里一处清幽的居民楼。
　　这之后他们一直没再有小孩，男人不敢带女人去医院，怕她再受刺激。女人依旧疯疯癫癫，将美人蕉种在花盆里，又将花盆推下阳台。
　　十年，二十年，男人渐渐受不了她的脾气。他工作时遇上了短发女人，两个人一见如故，谈天说地。闲谈中他得知短发女人的丈夫因为癌症死掉了，心里有丝同情，还有丝艳羡。一次男人生日喝醉了，他实在不想回家面对女人，就在短发女人的楼下坐了一晚。短发女人早上下楼买菜看见头发花白的他颓然地靠在墙角，对他说：“今后和我住吧。”

　　从那以后，男人每天只在三餐的时间为女人做好饭，然后回到短发女人的家里，两个人一起做饭，一起洗碗，一起看电视吃水果。晚饭后也一起散步。男人会在不同的节日送短发女人不同的礼物，花，衣服，帽子……
　　男人的笑容，在遇见短发女人之后，又变得多了。
　　女人还是像原来一样，她连房间也很少出，更不关心男人的去留。只是每当其他人家的婴儿小孩哭闹，她便默默记住那家人的住所，第二天下楼烧干树叶，对着那家的窗户扇烟。

　　女人死的时候很平静，男人将她的骨灰送到了当地最好的墓地。
　　“你还爱她吗？”她下葬的时候他问自己，却又觉得没意义，一笑了之。

　　头发都白了的人谈感情，太讽刺。

　　她爱红色美人蕉，那时候他向她告白时，手里拿的正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