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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流光笔记·上卷》
      永隆二十一年,十月初七,阴风猎猎。

      林问清一早起来就听见自己那个正事不做,常年到处乱窜的四师兄满厢房地嚷嚷,说山上新招了个女弟子,六七岁,正在山门的会客厅里等着。
      一嗓子把玩心未泯的少年们都从屋里喊了出来,争相跑去瞧小师妹,好像这准是个下凡的天仙。

      小师妹有什么好看的?
      林问清不懂。

      那些在外修行的师叔师兄们一年能从山下捡四五个,最后还不是没慧根被打包丢回去的居多。

      反正刚入门的都叫小师妹,今年的师妹,明年的师姐,几年一换,又不是什么新鲜物件。

      ……若小师妹长了三头六臂一对翅膀,或许还比较有看头。

      他迎着人潮回房,收拾好自己与同室师兄弟的床铺,便上后殿去做早课。
      早课自卯初而起辰正结束,前半个时辰读书,后半个时辰练功,是每日雷打不动的任务。
      林问清路过正殿之外,却见二师兄探着脑袋,一心二用地羡慕着远去的同门。

      “莫师兄怎么了?”他问。

      “问清师弟啊——你没听老四说咱们新来了个小师妹吗?大户人家的小姐呢!还给大伙儿带了见面礼,出手那叫一个阔绰,全是好东西!”
      二师兄说到此处,愈发心痒难耐,“可惜我今天要值殿,现在走不开。”
      他惆怅地叹气,“去晚了不知有没有剩的。”

      东神大殿的值日由每个正式弟子轮着来,负责当天殿内殿外的洒扫和进香,供着祖师爷的高香彻夜不能熄,若无要事自然轻易离不得人,一站就得一整天。

      林问清立刻懂事地开口:“那么,我替师兄半日吧。”

      二师兄显然很欣喜,脱口而出:“好啊好啊……”随即又是一顿,“可这样一来,你不就去不成了吗?”

      年轻的师弟体贴且温和,笑着说没事,“大不了,师兄改明儿还我半日便是。”
      他对小师妹又没兴趣。

      这头打着商量刚要达成交易,却不想师尊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外。
      方玄一道长一身素净的纱袍,春风满面,瞧见两个小徒弟抠抠索索地算计着值日的时辰,几乎是开恩似的放话。
      “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山门那边来了个新人,都去认认脸,打声招呼。”

      林问清:“可是师父,值殿……”

      “那能耽搁多久,去去就回,不费时间。赶紧的,莫让人家觉得咱们没礼数。”

      方玄一向来最重规矩,此刻居然能说出“值殿耽误不了多久”这种话,着实不可思议。
      少年几时看见师父这般和蔼可亲过,态度和语气轻柔得简直不像记忆中的玄一道长,仿佛他们今日闯天大的祸都能被原谅。

      他还在发呆,二师兄已然恭敬不如从命,把手里的香烛一放,拉起他就大逆不道地跳出了东神大殿。
      “谢谢师父!”

      “师弟你快点儿跟上啊!”

      林问清稀里糊涂地追着师兄跑在干净平整的青石砖上,料峭的秋风变暖了,隐约送来桂花香甜的味道。
      他头一次觉得这位小师妹的到来……似乎也不赖。

      山门会客厅里的人比想象中要多。
      好像他们这一辈的,上一辈的,上上辈的师兄师姐们都来了,乌泱泱挤了一屋子,林问清在门外,只能看见众人攒动的后脑勺。

      他费解而震惊。

      小师妹真的长翅膀了吗?

      这些师兄弟们,到底在看什么那么好看?

      而就在自己失神之际,二师兄早抛下他,奋力地挤进人群,不多时就没了影。
      里间不知哪位师姐正好奇地问:
      “你是从太原来的呀?那儿可是大地方呢,离京城很近吧?”
      “嗐,这算什么,人家小师妹一家在京城都有田宅,肯定非富即贵啦,不是大官就是大财主,对不对?”

      紧接着,林问清听到了一个模糊却轻软的嗓音,近乎淹没于他所看不到头的重重人海之中。

      “没有师兄说得那么夸张,只是有一些常走动亲族们在京师而已,我家是生意人,并非什么显赫之家。”

      不知为什么,明明未见其人,然而仅闻其声,却莫名让他产生一种……“小师妹”这个身份,就应该是这样的声音和语调的认知。
      换作别的,都不合适。

      乌烟瘴气的骚乱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师尊的大驾便姗姗而至,玄一道长难得穿得如此正式,他清了清喉咙,一干小弟子们立刻规规矩矩地让出条道来。
      得益于师父的淫威,林问清这才能看清这位师妹的容貌。

      那真是个小姑娘,个头不高,水灵明秀。
      明秀得,甚至过分了。

      因为能入山门的,哪怕曾经在街边打滚要饭,那也是经众位师叔们精挑细选过,清秀是最基础的收养门槛,歪瓜裂枣绝对入不了玄一道长的眼。
      他老人家特别看脸。

      但再清秀,脸上终究是有风刀霜剑的痕迹。
      这里的小弟子多是穷苦出身,不穷苦的皆在后山清净之地修行,压根不必做粗活儿。
      因而漂亮仅限于五官,神情却骗不住人。

      可这位小师妹不一样。
      她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一看便是从未吃过苦,也未受过罪,蜜罐子里千娇万宠长大的。

      女孩子星眸清澈剔透,单是往那儿一坐,整个人好似在发光。

      师尊一见她便慈祥得仿佛邻家的养鸟大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又将几位同辈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挨个领上前来,与之细细介绍。
      “这是你大师兄闻人祁……那是你二师兄莫强求,这是你三师姐、四师兄……今后把这儿当自己家,有什么不懂的,或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找他们——记不住也没关系,以后时日长着,有的是机会认识。”
      末了还补充,“若谁欺负你了,就来告诉师父,师父替你做主。”

      “各位师兄、师姐好。”
      尽管有人撑腰,小姑娘依旧乖巧温顺地掖着手,朝一屋子六亲无靠的孤儿前辈们鞠躬行礼,脆生生地说道:
      “我姓常,家里人都唤我明儿。”

      林问清此时才明白过来,人家是正儿八经交了学费到这读书的,和他们这帮拖油瓶天差地别。

      小师妹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小院,有伺候她起居的使唤下人,不必值殿不必守夜,连早食都比他们多一个鸡蛋!

      他忽然觉得学艺都配不上如此待遇,少说也是有钱人家外出消遣的水平。

      夜里几位师兄弟们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议论。
      有说她是为了借道门消灾避劫的,有说是家里不受宠被扔来的,还有说可能是某个地位匪浅的官老爷生的私生女,悄悄送来这儿怕给人知晓。

      六师弟从前在一户高门大姓家中做过短工,深谙大宅院的勾心斗角,讲起此间之事言语振振有词:
      “否则谁舍得把这么小的姑娘送山上来呀?观里照顾得再好,也不及自己家里自在。”

      林问清枕着手臂闭目养神,没参与他们的闲聊,却也没睡着。

      不管是金贵还是不金贵,总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男孩子们不爱深究八卦,没一会儿就各自比较起小师妹赠予众人的衣衫鞋袜来。

      “我这件底衣是宁绸的诶,穿着比大祭的袍子还舒服。”
      “我的也是。”
      另一个说,“我氅衣的袖口上有云纹。”
      “我的是竹叶。”
      “怎么还不一样的吗?我的是太极八卦。”

      “……你们怎么都有氅衣。”老二闷闷不乐,“就我拿到的是直裰。”
      氅衣多比直裰厚实,尽管用料不及后者,但他们没有家人送冬衣,自然更需要厚衣裳。
      众人纷纷安慰:“直裰漂亮嘛,你穿着精神。”
      “就是就是。”

      二师兄心情低落,一瞥眼却发现床头搁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是林问清的。

      “林师弟。”他语气里隐有介怀,“你比我后到,也拿到了氅衣?”

      那边的林问清闻声转过头,他知道莫强求在想什么,故作随意地解释,“许是他们瞧我瘦弱,不及师兄健壮,所以给了氅衣吧。”
      他照例无所谓地笑笑,“你想要的话,我们换。正巧我也更喜欢直裰。”

      “真的吗,那太好了——果然还是师弟你最好。”

      东神观里的小弟子除了像他们这般无父无母的弃童,倒不乏因家境或是体弱多病之故被至亲送上山来的少年。
      但出手阔绰大方又如此受师尊照拂的,这位小师妹俨然是头一个。

      不少人猜测她会是什么来历,细数着大奕有来头的常姓高官或是显贵。
      日子一天天过去,凭众人的学识阅历,列不满三个像样的豪门贵胄,倒是被这小师妹不着痕迹地套完了自家的底细背景。

      “三师姐的发髻梳得好别致呀,里面是编了两股小辫子么?”
      小丫头嘴甜,赞美总是比大人真诚。
      “咦,这都被你发现啦。不瞒你说,为了不叫师父斥责,我可费心思了,那么久以来她们谁也没看出里头的玄机,你倒是眼尖。”

      “是吗?可是的确跟大家的不一样,很特别,有空你教我梳好不好?”
      “没问题啊。”
      ……
      所幸的是,她瞧着出身望族,却无多少小姐脾气,言行举止文雅大方,在林问清看来,分明是个涵养不错的大家闺秀,并不难相处。

      两人在长廊下边走边聊,正谈得火热,这姑娘抬起胳膊想去摸摸老三的发辫,谁料臂膀动作太大,竟一肘子将对方手里捧着的托盘打翻。

      托盘端着热茶,茶水滚烫,她慌里慌张地叫着三师姐,扑上前要救她,混乱中不知又出了什么意外,最后师姐没救着,自己反而张牙舞爪地撞到了柱子。
      给师尊泡的正山小种一股脑倾洒下去,全浇在了老人家平日最心爱的那盆茶花里,整个一场混乱。

      ——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林问清:“……”
      涵养不错的……大家闺秀。

      满院子的人都惊呆了。

      听到声响的玄一道长很快就甩着两团大袖袍,火急火燎地从偏殿冲了过来,一干小徒弟立刻反应整齐地吞了口唾沫,替她高高悬心充满同情。

      这不得喜提黑屋子思过三天三夜外加值殿七日么?

      小姑娘晕头转向地扶着脑袋,口中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师父,对不起。都怪我没好好看路……”

      三师姐凭着方才聊天的姐妹情,壮着胆子帮她说话:“师父,师妹她……”

      就见师尊呼吸一窒,瞳孔一缩,表情几度变换,似乎也在犹豫用什么脸来应对这个场面,随后他硬生生挤出一个足以吓哭婴孩的笑容,慈祥道:
      “没烫着你吧?”

      林问清:“……”
      这哪是拜师,谁家师父比爹还好说话。

      真人把对茶花的心疼全咽进肚子里,苦涩地给小师妹拍拍膝盖,前看手背后看小腿,生怕哪儿摔坏了。
      让周遭常年挨打皮实得不行的师兄们个个心生怀疑,觉得师妹恐怕不是肉体凡胎,得是瓷做的,一碰就碎的那种。

      林问清默默地叹口气。

      “师父。”
      玄一道长在安慰小女孩儿,而他上去安慰心碎的师尊,“趁日头尚没出来,徒儿把五色赤丹拿下去松松土吧,及时换盆的话,兴许还有得救。”

      “哦对对对。”方玄一焦头烂额着都快忘了这事,闻言忙道,“得亏你提醒我,就交给你去办了,去吧去吧。”

      林问清:“是。”

      而就在林问清转身时,师尊背后的一双杏眼不露声色地歪头打量了他一下,只一下,那目光便犀利地落在少年今日所穿的直裰上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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