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落月摇情满江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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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程方思明过得很舒心，坐船的时候，班世萦看医书，方思明睡觉或者和班世萦聊制药开方的技巧。
班世萦憧憬地说，“我在想，如果我真能开个医馆，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隐姓埋名到我的医馆帮我坐诊配药。嘿嘿嘿，你放心，我绝不克扣你的工资！”
“你真的那么想开医馆？”
“嗯，我想把班家的医术发扬光大。不能因为我爹是个败家子，这门医术就绝迹了。”
班世萦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方思明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澈明亮的眼睛。
到了目的地之后，班世萦租了一间厢房。厢房中间打了隔断，班世萦住外间，方思明藏在里间养病养伤，班世萦平时出去走街串巷，为人问诊，三天里给五六个人看了病，补充了盘缠。
班世萦估计是被之前搜捕万圣阁余党的事吓到了，住了几天就心中不安疑神疑鬼。方思明身体也算大好了。班世萦想着，最近这几天俩人为了装道士，都没敢敞开了吃肉，住久了也怕人看出问题。于是决定退掉现在的厢房，再次易容，假扮成两个药商，去附近县城了打听打听消息，下顿馆子，顺便买几本书给方思明继续休养时解闷，然后换个地方住着。
方思明终于换成了平民打扮。然而两只金色的妖瞳实在过于怪异，他的左眼和开始像右眼一样畏光了，所以方思明决定还是戴上黑纱遮住眼睛。
这时候班世萦已经换好了装束，看见方思明之后，忍不住“诶呦”了一声。
“怎么了，萦姐姐？”
“刚才一晃神，还以为看见原随云了呢。”班世萦笑道。“要不你戴着斗笠，帽檐压低些吧。瞎子道士还说得通，但瞎子药商总觉得有点奇怪。”
方思明心里咯噔一声。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可能我戴黑纱装瞎子装习惯了。我也想过戴斗笠，可还是觉得戴黑纱舒服。”
方思明把黑纱摘了带上斗笠，班世萦还是反复端详，皱着眉头——怎么还是觉得这模样这气质那么像原随云呢？“晃神”也晃得厉害了点。
到县城的时候还不到饭点。班世萦和方思明商量着先找家茶馆，先休息一下。他们刚走进茶馆，班世萦眼尖，一眼瞅见里面坐着几个江湖人士，正要拉着方思明扭头就走，却听见那些人在议论。
“他娘的，方思明竟然死在蝙蝠岛上了！”
班世萦和方思明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转头坐到了另一个角落，要了壶茶，支棱着耳朵听着那些人说话。
“这谁说的？一会儿这个说方思明在天机营，一会儿那个说方思明在蝙蝠岛，怎么现在又成了方思明死在蝙蝠岛上了。”
“这次假不了。金灵芝——万福万寿园的孙小姐——亲眼在蝙蝠岛上看见原随云把方思明给杀了！死状还挺惨的呢！大半个江湖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原随云杀了方思明？为什么啊？”
“这不是显然的吗？原随云也想要万圣阁的秘宝，就把方思明弄到岛上了。不过，估计是方思明性子太倔强，怎么样都不肯说那些秘宝藏在哪里。她还听见原随云拿鞭子抽方思明呢！最后原随云急着和楚留香对决，嫌还要看管方思明太麻烦，就把方思明杀了，尸体扔进大海喂鱼了。她亲见亲闻的！”
“这不会又是个谣传吧？”
“怎么可能，金灵芝亲口说的。我师妹亲耳听见的。这要是还能有假，太阳打西边出来。”
“但原随云怎么会杀了方思明？就算拿不到秘宝，把他交给朝廷领赏也好——一大笔赏钱呢。”
“这还是金灵芝亲口跟我师妹说的。当时不止我师妹，还有峨眉的飞霜师姐、云梦的芳苓妹子、暗香的郁馨师妹。不信你去问。金灵芝说，原随云这次特别喜怒无常，可能是疯了。不然，他怎么会不知天高地厚想到和楚香帅斗呢。最后，原随云是撞在礁石上死的，摔得粉身碎骨。”
“啊？那万圣阁的秘宝到底藏哪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别说是万圣阁的秘宝了，就算是蝙蝠岛的宝藏也没人找得到。”
“这事太邪性了。方思明死了，原随云疯了，然后也死了。”
疯了……撞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死了……
听见这个消息时，方思明竟然连一丝报复的快意也没有，反而面无血色。
“你怎么了？要不喝点茶……”班世萦担心地问道。
几个江湖客仍在议论。
“无争山庄少庄主竟然是蝙蝠公子？这啥玩意儿？！简直比原随云杀了方思明还不可思议。”
“你知道楚香帅和胡大侠不？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原随云摔死了。这都是他俩亲眼见的。”
“诶呦我的妈呀！要这么说，我不得不信方思明死了。太邪门！要说到底是邪不胜正。原随云把整个江湖耍的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败在楚香帅手里。”
“哼，居心不正，身败名裂，活该疯，活该死！”
方思明机械地喝了一口茶。茶水喝进嘴里，却仿佛是那天喝的毒酒的味道。蝙蝠岛上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方思明放下茶杯，冲出去吐了起来。
茶博士紧张地看着班世萦，生怕这姐弟俩是一对碰瓷的，要赖他们这里的茶有问题。
班世萦赔笑：“舍弟大病初愈。估计刚刚是走到这里太累，又犯了病。”说完扶着方思明赶紧走远了。她的余光扫到那群江湖客，他们依然在热烈地讨论着方思明死了原随云也死了的话题，没有一个人注意真正的方思明这会儿正虚弱无力地离开茶馆，甚至都没看他们两个一眼。
两个人一路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方思明靠着墙晒了会儿太阳，脸色渐渐恢复。班世萦忍不住悄声问道：“原随云他竟敢拿鞭子抽你？！他真是活该！你一直还没跟我说在蝙蝠岛上发生过什么呢。一提到蝙蝠岛就这么难受，是不是受了不少苦？”
方思明摇摇头：“萦姐姐，蝙蝠岛上发生的事，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他这辈子最屈辱、最快乐、最懵懂、最动情的日子都在蝙蝠岛上。蝙蝠岛上和原随云的所有，仿佛是他的一个恶梦。一切开始得太快，结束得更快。不知为何开始，结束的时候更没有任何理由。
原随云疯了？这是最安慰的解释。原随云最后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在癫狂中做了傻事。因为癫狂，所以没有理由。
但这怎么可能？随云怎么会……？
班世萦看他神色痛苦，安慰道：“你不想说也罢。不过，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谢天谢地，还好金灵芝搞错。真是太巧了。说到传消息，她那么尊贵的身份，再加上一张诸葛连弩似的嘴，她的话只怕比皇帝降旨全国发榜都管用。如果所有人都认定方思明已经死了，你不就能彻底抛下过去的身份，重新生活了吗？”
原随云死了，可这个江湖上他却安全了……
方思明闻言，忽然再次浑身发抖脸色煞白：“萦姐姐，你当时是怎么确定航线的？我记得那个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你怎么知道哪个方向是蝙蝠岛？”
“当时岛上好像在烧什么东西。我赶紧把航灯都灭了，朝着火光过去。”
班世萦看见的火光，恐怕就是他看到的孤岛剪影上的火光。
“那你是怎么有钱租船的？”
“我……”班世萦忽然吞吞吐吐。
“你是不是把你一直带着的金发冠和玉佩拿到当铺当了？”
“是当了……”班世萦不愿意多提这件事，“千金散去还复来，等我有钱了，自然能去赎。可你万一死了，哪还能复生呢。”
方思明的脸色更加苍白：“萦姐姐，当票还在吗？我去给你赎回来。”
“真的不用。你哪有钱赎？”
“朱……那个人在银号里用假名字存过一些应急钱。我知道怎么取出来。钱不是问题，萦姐姐，当票给我，我必须去。这件事很重要！”
是啊，太巧了。
他被原随云鞭打的时候，金灵芝恰好在旁边偷听。
原随云的鞭子，恰好留了余地。
当他落水之后，身边恰好就有一块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门板。
落水之后，还没在海里泡多久，恰好就被班世萦捞了起来。
班世萦靠近蝙蝠岛的时候，向来禁绝烟火的蝙蝠岛上恰好在烧东西。
班世萦成功假死，而丁枫恰好提到过“公子猜中了。我还真的差点被骗”，再之前原随云恰好要丁枫继续追查班世萦的下落。
班世萦当了发冠和玉佩，丁枫恰好提到过“我在当铺亲眼见了，也问过人，错不了”。
如果没有班世萦恰好经过，他就会死，而班世萦在发现蝙蝠岛上的火光之前，她的船恰好开着航灯，是能被人看见的，原随云恰好对丁枫说过“不必，那是最后一步棋，现在就让他（或者是“她”？）死了，我满盘皆输……你看紧了，多派人盯着海面上……”
江湖上的人相信方思明已经死了，是因为这是金灵芝亲眼见到，亲口说的，而恰好原随云知道她话多嘴快，还恰好对丁枫说“要的不就是这个。”
一件两件“恰好”或许是运气，但是这么多“恰好”，背后一定有人谋划。
丁枫说得没错，原随云“太缺德了”，他知道一切后，真的要气死。
方思明不眠不休地走了两天一夜，终于把赎回来的珍珠金发冠和墨玉玉佩带回给班世萦。他问了当铺的人有没有人特地来打听发冠和玉佩的事情，但当铺的人嘴严，什么也不肯说。他只得回去找班世萦。
他把一只枣木匣子放在班世萦面前：“萦姐姐，这是你的发冠和玉佩。”
班世萦心疼他赶路辛苦，一边给他倒水、张罗吃的，一边数落道：“你我还客套什么？你非得这会儿赎当？我又不是非戴着这么两件首饰不可——诶，你还专门弄了个盒子盛着啊？”
“你当东西的时候没有这个盒子？”
“没有。这可奇了，只听说从当铺赎出东西时有少的，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多的。”
方思明拿起盒子来仔细研究。如果丁枫在当铺亲眼见了的就是班世萦的发冠和玉佩，那么这个多出来的盒子，很可能就来自蝙蝠岛，甚至就是来自丁枫或者原随云。
不出所料，掀开盒子里的红绒垫子，底板的一角刻了一只小小的蝙蝠图案。
方思明在那块图案附近随便抠了抠，按了按。底板竟然松动了，用小刀挑开底板，露出了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一封信，信封上书“班恕之 玉启”。这几个字笔力雄健，架构严整，俨然有钟鼎文遗风。
班世萦和方思明面面相觑。
“那我……打开了？”班世萦难以置信地拆开信封，信上的字和信封上一样，显然是同一人手笔。班世萦扫了一眼落款，惊道：“原随云写的！”，便照着信笺上念道：
“恕之师妹芳鉴，兹启者：
舟上与君不期而遇，转眼月余。君掷镖气力充沛，意在招先，即知君未中镖毒，惟皮肉伤耳。今庶几大安矣。”
班世萦切了一声：“他竟然从掷镖发现我没事！真的诶，还好当时怀里揣了个药囊，挡住了毒镖。”
继续念道：“思明兄尝言君乃义人，后闻君舍家传之宝以救萍水之交，——”
班世萦很不满地又插了句嘴：“什么‘萍水之交’，你是我弟！”
然后继续念：“——故斗胆托以要事：仆将与思明兄长诀，烦君拯之于波涛万顷，慰之于伤病潦倒。仆九泉之下亦感君清德慈惠。君乃义人，思明兄亦赤子心肠，不赎君冠、玉，必不心安，君勿辞之。
仆久见罪于思明兄矣。君与思明兄览信同观之时，丁枫已于长江码头静候，奉手斫之琴‘随化相忘’代仆请罪。若蒙思明兄降躬俯取，仆虽不敏，已嘱丁枫诸人扫榻恭候。望君助之成行。
恕不一一，勿烦惠答。再拜谨祝玉安。
狂者原某于蝙蝠岛敬上”
班世萦看完了之后气得直拍桌子：“原随云什么意思？显摆他什么都能算计到啊？那他为什么打你？你怎么会落水？他干嘛这么欺负你？！”
班世萦气了一会儿，又对方思明说道：“算了，我生他的气干什么。你还活着就好。他在信里说的琴，你真的要去拿吗？”
“当然要。只不过我想自己去。萦姐姐你放心，我没事的。”
易容前往长江码头的路上，方思明刻意和江湖人士搭讪，打听消息。
班世萦之前的谨小慎微并非无缘无故。万圣阁在天机营出事之后，整个江湖都因为一个声威赫赫的巨大帮派突然覆灭而形成的权力真空而震动了。取代万圣阁的地位，占据万圣阁的秘宝，成了不少江湖客投机冒险的目标。方思明尽管武功卓绝，但没有其他人扶持，只怕落单的老虎斗不过成群的豺狼。更何况他已经厌倦江湖之争。若是扯进江湖纷争，即便能自保，也活得不顺心快意。
蝙蝠岛是万圣阁阁主朱文圭和少阁主方思明最后出现的地方，因此在原随云和楚留香斗法失败之后，也有不少人出海寻找蝙蝠岛。可是蝙蝠岛就像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虽然有人去过，也有人记得来路，但再去寻找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方思明心说，当然了，原随云早就计划要把蝙蝠岛炸掉。
万圣阁也好，蝙蝠岛也好，都成了江湖上解不开的悬案。
方思明到了长江码头。正在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转悠时，一个盲眼乞丐忽然拦住他：“公子！赏我口饭吃吧！”
方思明听见声音大惊。这正是李三。
李三带着方思明到了码头之外大约两三里地的一座不起眼的宅院。丁枫果然等在那里。蝙蝠岛上的大部分下属也在那里。方思明能看出来，蝙蝠岛一直在经营这个宅院。丁枫看见易了容的方思明，大惊失色，见了鬼似的，失声喊了一声“公子回来了……？！”话音未了眼圈就红了。
丁枫使劲甩甩头，很快镇定下来，拿出了一只琴匣。方思明一看就知道这是随化相忘。
丁枫叹惋道：“我家公子给您的枯木龙吟我没拿来。那本来是我家公子想杀了您，然后给您殉葬的。可是后来他改主意了。我家公子死了之后，我想着他喜欢弹琴，黄泉碧落之下总不能连一张琴都没有，就把枯木龙吟留在岛上。现在蝙蝠岛和枯木龙吟，都随着我家公子沉入大海了。枯木龙吟最后真的是殉葬用的，一语成谶。”
“你是说，随云真的死了？”
“真的。”丁枫长叹一声。“公子，我家公子知道你喜欢‘随化相忘’。他叫您一定收着。”
方思明打开琴匣。琴囊旁边放着他原来的面具。上面还沾着他和原随云第一次欢爱时沾上的他自己的血和他咬破原随云脖子流的颈血。再打开琴囊，方思明立刻去看琴腹上的铭文。
“长夜难明思欲绝。”
思欲绝。
思。明。
思明……
这就是那天原随云非要把随化相忘送走的理由，这就是原随云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来长江码头之前，班世萦还在介意原随云的事情：“如果说原随云疯了或者精神和平常不一样，我倒真的不奇怪。”
“为什么？”
“他早年中过非常阴狠凶险的毒，这么多年只不过勉强压制着，如今又复发了。我在天机营遇见他的时候，他的状况就很不好。我让他好生休养，千万不要劳累，但愿能延缓发作。我跟他说，‘放任不管的话，多则三五年，少则三五月’，多多少少是怕他难过，反而不利保养。可实话实说，他的情况比这个凶险。没想到他竟然还要和朱文圭斗，和楚留香斗。不过，他在天机营那么早就有了发作的兆头，就算立刻歇着，这毒也未必不发作。总之，他五感渐渐丧失，甚至精神失常，都是正常的。”
“五感丧失？”方思明脑子里嗡的一声。
班世萦点点头：“嗯，会开始听不见，然后闻不见。最后会像行尸走肉一样。他处处好强，到时不被毒疯，也要被活生生憋屈疯……蛮可怜的。”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他最后一次对原随云提到去南洋时，原随云忽然表情惊恐还有他之后的反应，是因为他有一瞬间听不见了。原随云已经预见到了一切。所以，他临走时说：“我明天要出一趟门，然后我会非常忙。接下来你的日子或许会不太好过。”“马上要干不到你了，舍不得。”
那时候他明明察觉到原随云有心事，却没有再问下去。他永远都能察觉到原随云确实在策划阴谋，别有用心，却永远猜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和原随云永远只差着一步，却永远跟不上他。从天机营到现在，一直如此。
原随云在琴上刻下“长夜难明思欲绝”之前一直海边抚琴。或许，那个时候他本来在考虑怎么在一切结束之后带着方思明去南洋。可就是在那天，他发现自己开始听不见海浪的声音或者听不清琴声了。回到房间里时，他却发现方思明连做梦也在求他“带我走”。但原随云那样要强的人，大概是没法接受自己以后五感丧失，不仅没法保护方思明，反而被方思明照顾。或许有一瞬间他非常绝望或者非常迷茫，所以他在琴上刻下了这句诗。然后他又出去吹风、抚琴了。他想出了另外一个计划，也就是最终被他执行出来的计划。
然后，他想带方思明看日出。
就算方思明将来在身上带着铃铛，原随云也会找不到他。因为很快原随云不仅看不见，也会听不见。
他想再确认一下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所以他才弹得那么怪异。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因为方思明发觉他心情很差。接着，方思明注意到了琴腹上的铭文，原随云不想暴露自己的弱点，就把随化相忘送走了，但他也知道，随化相忘最后还会回到方思明手里。
想到有可能他以后没法陪着方思明，他教会了方思明怎么养琴、调琴、斫琴。想着方思明以后说不定会接管蝙蝠岛，他那时候就让李三和刘仲带着方思明熟悉蝙蝠岛上的人员和组织。
接着，他和枯梅了断，和楚留香了断，也特地把金灵芝弄到蝙蝠岛上，演苦肉计给她看，好让她离开蝙蝠岛之后散布方思明已死的消息。班世萦能力有限，可以把他从海里捞出来，但未必能长久对付追杀方思明的各个门派。整个江湖都相信方思明死了，他的小孩子才彻底安全。
他死了没关系，金灵芝活着回去就行。这个江湖上，只有她的身份足够尊贵，也足够轻信、多嘴，金灵芝是最好的散布假消息的工具。
至于原随云怎么发现方思明是假死，或许是因为原随云发现衣柜里也藏了假死药，或许他能察觉真正中毒和服药假死的症状、脉象的细微区别，或许他闻得出活人和死人的气味有差别……总之被他发现并不稀奇。
可是，原随云不过是要失去五感罢了，至于做得这么绝吗？
方思明没法追问原随云了。或许枯梅说的话和她的离奇而突然的死亡里包含着答案。
枯梅说，以原随云的心性，不可能忍受“摧眉折腰，浑浑噩噩”的生活。
枯梅想要做的事情，不管舍弃什么都会去做，哪怕最后她死在蝙蝠岛上。她和原随云是生死知己，原随云也会是一样的性格，宁可为了做一件事而死，也不想委屈遗憾地活着。
枯梅曾在原随云的琴声里听出了不甘和犹豫。或许那个时候，原随云也没想好，执行这个注定会深深伤害方思明的计划，冒着自己很有可能在斗法中身亡的风险，到底值不值得。面对生离死别，谁都会难过，更何况还要伤害最爱、最在乎的人。
但他最后终究没有犹豫。或许因为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案。
真是混账。
方思明苦笑着收下了琴。
丁枫神色悲戚而平静：“公子拿了琴，我便算是功德圆满。不过，我私心想替我家公子问您一句话：公子现在是想留在大明，还是想和蝙蝠岛的人一起去南洋？我家公子说过，他从前委屈了你很长时间，今后想让你自己做主。”
公子……公子？！
在蝙蝠岛上被称为公子的，首先是原随云，接着是他，只有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第三个人被这么称呼：从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后，便是如此。随云这样安排，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真想当面问他。不问清楚别说这辈子没完，下辈子都没完！
“公子……？”看见方思明神色恍惚，丁枫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还好吧？”
“我早就是蝙蝠岛的人了。我当然一起去南洋。我们现在开始准备吧。出海南洋所费甚大，但蝙蝠岛上的余财和我能拿走、到了南洋能用的万圣阁秘宝加在一起，应该也够了。”
丁枫带着岛众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今后一切悉听公子安排。”
方思明并没有立刻留在蝙蝠岛的人中间。因为班世萦约好了要好好给他过一个整生日。
二十岁。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班世萦给他做了长寿面。两个人吃饭聊天的时候，方思明忽然说：“以前在万圣阁的时候，有医生说我可能活不过四十岁。”
“哪有。”班世萦啐了几声，“呸呸呸，那是庸医吓唬人。你身体好着呢，别说四十岁，八十岁、一百岁都活得到。”
方思明笑了笑，和班世萦把一桌子菜吃得汤水都不剩下。
然青丝作雪，妖瞳观魂。妨亲克友，空享其寿——那个让他生出妖瞳的咒术是这么说的。
朱文圭死了，原随云死了。下一个，总不会是班世萦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更应该离开这里了。就算这个咒语只是无稽之谈，他留在班世萦身边，也只会拖累她没法专心开医馆。
空享其寿——到底会是多长的寿呢？八十岁的话就是六十年，一百岁的话就是八十年。他要有这么长时间看不见原随云吗？
方思明忽然低着头，把一沓银票塞给班世萦，心虚地说道：“萦姐姐，对不起。过了这个生日，我想彻底从江湖上隐退。去一个连你都不知道、找不到的地方。但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五十万两银票。你留着开医馆，剩下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思明？！”班世萦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萦姐姐，我从前从未有过真正的亲人。你是唯一一个。可是，我真的必须离开你。你会是个好医生，说不定以后会是整个大明的江湖上最厉害的的医者。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必须走。”
原随云不是亲人，他是个混账。
方思明连说了三个“真的”，班世萦知道他去意已决。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出发。”
班世萦点点头：“那好，我帮你收拾行李。”
方思明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有种需要叫你姐觉得你需要”。从零钱到干粮到手绢到消积食防感冒治腹泻各种常备的药，班世萦都替方思明想到了。方思明抱着比他预想沉很多的行囊，心里五味陈杂。他知道这些东西丁枫那里不缺，可是他不愿意让班世萦失望。都拿着走吧，以后再不可能有个姐姐给他准备行李了。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遇见好人，好事，好景，都要惜福。
收拾好了东西，班世萦说他明天还要赶路，催他早点睡。
转天，班世萦肿着一双眼睛送他。那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他的两只眼睛都能看见班世萦身上银白色的魂魄之光。等他走得很远之后，再回望来路，班世萦还伫立在路口向他张望、挥手。昏暗的天空底下，浑身银光闪闪的班世萦像是落在人间的月亮。
方思明估计着，以丁枫的才干和蝙蝠岛做事的效率，他们准备不到半年就可以在南洋立足扎根。但是他想，以后即便去了南洋，隔三差五也要偷偷回来看看，打听一下班世萦的消息。不一定见面，只要捎个信，让萦姐姐知道自己过得不错就行。
更重要的是，说不定原随云还活着，只是躲在了某地不出来。毕竟他没有见到原随云的尸体。那么奸诈无情的混账，怎么可能轻易就死？
就算丁枫这么说，金灵芝这么说，连楚留香胡铁花都这么说，他也不信。原随云一定没死，他一定还活着。
他一定要找到原随云，把他带到南洋去。
一定。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