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睡前故事【仲孟】 ...
-
仲堃仪被困在一处陌生的空间里。
他只是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结束晚课,裹紧了外衣向住处走,走着走着忽觉四周变了样,白色的雾气模糊了景物,越来越浓,像一座高墙框住他的左右和身后,只留下黑洞洞的前路等他探索。
起初他并未在意,弟子们不听话,总要留些疑难给他,让他匆匆赶回住处翻找古籍,钻研到半夜才能入睡。行了约半炷香时间,他便不得不在意了。
雾气一瞬间散去,他已置身于一栋高楼之中。面前是向下的楼梯,由看上去极为名贵的玉石搭成,扶手平整光滑,侧边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他心中一惊,自己难道是误入了哪位先贤哲人的梦境中吗?
楼梯对折成方向相反的两段,连接处是一方窄小的平台,三尺来宽的窗户大敞着,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惨白色月光映在地上,楼内亦是暗幽幽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仲堃仪向后看,身后是一扇紧闭的门,门上有小窗,被什么东西挡着。遮挡物的材质很奇怪,能隐约看见里面,他贴近了仔细观察。
里面有一张床,孤零零的,没有其他家具作陪,一人躺在上面熟睡。忽然刺耳的木板碎裂声响起,另一人拎着长刀走进,刀尖向下,深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掉在地上。那人声音嘶哑,像从地狱中传来: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再帮你找不存在的人……”
长刀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砍中床上人的脖子,起刀,脑袋像孩童玩的彩球一样咕噜噜滚向仲堃仪方向。仲堃仪目瞠口哆,那刽子手的视线跟随滚动的脑袋,突然落到他脸上,接着,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满口尖牙,双目只见黑色,看不到眼白。
“啊——!”
教书先生大叫一声,连忙往楼下跑。
光线昏暗,玉石做的阶梯很滑,又呈回环之势,他摔了好几跤,放书的布袋也不知掉在哪里。下了三、四层,眼前忽然骤亮,他差点被晃得失明。
这层楼的门开着,里面不是过道,竟然是壮丽恢弘的大殿。
上位摆放着宽大的龙椅,一男子头戴金冠,身着华服,斜坐在龙椅上,神色慵懒。白发苍苍的大臣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说了什么,男子表情未变,平静道:
“既然是沈家有人无视本王命令,穿了绿衣,便将他全家灭门,仆从发配塞外便是。”
大臣战战兢兢地应了,磕头告辞。
仲堃仪身后危急,大步往殿内冲,可脚刚踏上玄色的地面,眼前一切便如破碎的气泡一般消失,仿佛刚才一幕只是短暂的幻影。
长刀击打楼梯扶手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距离极近,似乎就隔了半层。仲堃仪顾不上细想,转身向楼下狂奔。经过窗户时,他匆匆探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将他吓得不轻,他离地面至少有百丈远!从未见过如此高的楼阁,这样一层层向下,要什么时候才能逃出生天?!
楼阁下方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好像有东西,他看不清楚,也没时间细看。又跑了几层,另一副画面从开启的大门中出现。
还是一张床,比顶楼那张要简陋一些,上面侧卧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面色苍白,不住地咳血,看来已经病入膏肓,坚持不了多久了。
一名黄衣青年跪在离床较远的地方,手中拿着木盒子,对少年磕头。
仲堃仪看那青年的身材,明显就是方才斜坐在龙椅上的人,只是此时较为挺拔,应是年轻了许多。他真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等青年磕完头,转身向他走来,眉目之间满是张扬跋扈,把天下捏在手中的傲气。
仲堃仪再向下走。
台阶不再是白玉堆砌,扶手上也没有精致的花纹,一切由木板取代。木头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腐朽,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响,配合昏暗的光线更显阴森。他一边逃跑一边试探脚下,生怕哪处一踩便塌了,将他卡在台阶之间。
下一幅画面很久以后才出现,仲堃仪扒着楼梯扶手气喘吁吁。
那不是冰冷的王宫,春意阑珊、热闹非凡,是一座学堂。学子们高声争论新政,那青年着一身绿衣,意气风发,大胆阐述自己的想法。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这份百折不挠的自信,一直没有变过。
话音刚落,少年跟在夫子身后进屋。那是个眉目如画的孩子,褪去一身病态,墨绿色的锦衣衬得他颇具英气,虽然极力表现出少年老成的样子,但那双懵懂打量世界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年纪。
不过舞象之年,该是无忧无虑,只知寒窗苦读的年纪啊。
他看着高谈阔论的青年,眼中渐渐闪出光彩,像把天空中的寒星揉进了双瞳中,让人移不开视线。
脚下粘腻,仲堃仪低头一看,竟是大量的黑红色血液顺着台阶,流到他脚边,他汗毛倒竖,继续狂奔。经过下一层的窗户,他向外探视,发现自己离地面近了许多,上一次看不清的东西,这次能看清了,空旷的地面上,是四个字: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仲堃仪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半生沉浸在书堆里,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唯一悔的便是没能考取功名,一展抱负。
“真的?”
身后突然有声音问道,是属于少年的清脆嗓音。仲堃仪猛地回头,那少年就站在楼梯中央,脸色惨白如纸,淡绿色的衣襟沾了咳出的血,狼狈而脆弱。
少年忽地浅浅一笑,向他伸出手,手掌白的几乎透明。
仲堃仪心中只有逃跑一个念头,世上大凶大恶之人不在少数,凭什么是他被困在这个绝望的地方?!他大步向下冲,用力推开纤细的少年:
“妖魔鬼怪!休要挡我生路!”
少年被他一推,仰面跌倒在向下的台阶上,后脑渗出鲜血。他不挣扎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仲堃仪扬长而去的身影,似乎很惊讶,又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一滴血泪顺着苍白的面颊落下。
“是啊,凭什么是你......”
台阶在迅速腐朽,仿佛有谁放弃了希望,想要将一切摧毁。
仲堃仪在一片吱呀声中艰难前行,老鼠在啃食木板,本就脆弱的木板塌陷断裂,露出底下漆黑的深渊,扶手完全消失。剩下的台阶上有血液、有爬虫,还有散发恶臭的粘液,他已经吓破了胆,凭本能在奔逃,有时木板在脚下断开,他赶快向下跳,或是重心不稳滚到下一层,然后忍着剧痛站起来。
每一层都会出现恐怖至极的画面。
身着华服的妇女抱着襁褓温声细语,孩子哭闹不止,母亲突然间发疯,用金簪刺向孩子的嘴巴,再抓住孩子的胳膊用力摔向地面。
几个侍从打扮的人捉住一名逃跑的女子,将她双眼刺瞎,舌头割断,头朝下扔进水井中灭口。
可爱的孩童在大树下拍球,球被白色纱布包裹,砸向地面,孩子用脆生生的音调抱怨球不弹起来,赌气踹了一脚,纱布散开,露出几缕长发。
仲堃仪尽力不去看那些画面,又总是被吓得肝胆俱裂。脚下一绊,他又一次滚下台阶,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双脚,赤足,白得骇人。
正是刚刚他推下楼梯的那个少年。
少年除了脸色,并没有哪处与常人有异,此时低头幽幽地看着他,却比追在身后的怪物还要可怕。仲堃仪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他看到少年手中握了一把匕首,惊叫着起身,向楼上逃。
只逃出半层,上面的楼梯已经完全腐坏,断崖阻挡了他的去路。
仲堃仪慌不择路,试图翻窗逃生,他管不了自己离地面有多远了。
地面上还是那四个字,因为距离缩短,看得更清楚了。他刚要跳,突然双目圆睁,惊惧地看着字,进而浑身发抖,几乎要瘫倒在窗边。
他看清楚了。
地上的字不是用颜料涂的,而是生生用尸体摆出来的。
数十名年轻男子的尸体,从衣着来看,正是方才学堂中那些学子。这些人一个个姿势诡异,都是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歪七扭八,共同拼成四个大字。最中间的人面容清晰,是与青年激辩过的那一位,他的脸被月光映得可怖,嘴角上扬,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苍白的手抚上仲堃仪的脖子,少年的声音紧贴在耳边:
“为什么是你呢......”
仲堃仪把心一横,猛地跃出窗户,像一只濒死的大雁,重重砸在地面上。
扭曲的面孔近在咫尺,他浑身剧痛,无法动弹,只有脖子还能转动。仲堃仪在心中计算少年下到一楼所需的时间,努力活动四肢,为自己争取逃生时间。
转头,少年苍白的脸就在眼前,带着笑容,眼神纯净,像装满星星。
匕首举起。
“咳咳,”骆珉轻咳两声,出言打断堂上越讲越兴奋的家伙:“师父,既然这教书先生用了您的名字,就不要让他死了好吗?晦气。”
究竟是怎样乐观的心态,才能让这人笑眯眯地把故事讲到这里啊?小日子过甜蜜了就无所畏惧了是吧?
仲堃仪认真考虑了骆珉的建议:“为师倒是无所谓,若你们不想听......”
枢居弟子们抱成一团,疯狂点头。
亥时过半,窗外一片漆黑,山风呼呼拍打窗户,在这个气氛中听师父讲鬼故事,实在是太吓人了。关键这老…..老谋深算的师父还不好好讲,动不动便突然提高音量,用折扇充当惊堂木敲桌子,弟子们开始还规矩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后来逐渐向中间靠拢,最后挤在一起互相协调,用同一个频率发抖。
“师父自己就不害怕吗?不是说他以前怂的很?”
“是只在师娘面前怂!你看他欺负咱们欺负得多么得心应手。”
“幸好咱们的宿舍是一层,嘤嘤嘤嘤…..师兄——!”
骆珉看着一屋子瑟瑟发抖的刺猬,无奈叹气,最先提议讲鬼故事的那只被群体孤立,只好抱着他的胳膊求安慰。抖着抖着,忽然猛吸一口冷气,半天才恢复:“呼….原来是师娘啊,吓我一跳,我以为是……”
都一百多斤的人了,稳重一点,别一惊一乍的,师娘……
“师娘!!!”
骆珉一声喊,仲堃仪手上端的茶撒了一桌子:“章,章儿!你怎么来了?!不是睡着了吗?我我我给弟子上晚课呢,你你….你吃饭吗?….不,听课吗?”
师父,别掩饰了,师娘的表情明显是全听见了。
孟章嘴一撅,道:“不吃。”扭头便走。仲堃仪慌里慌张地在后面追,肠子估计是青的。
“仲堃仪,你后悔吗?”
“后悔…..不对!不后悔!你听我解释呀。”
“我要睡觉了,没时间听,你跟着我干嘛,自己找地方睡去。”
“不行,我就要在咱们屋睡,章儿发发慈悲,收留我吧……”
“咱们屋也可以,凳子和房梁选一个。”
“章儿……QAQ”
骆珉无力扶额,思考谁房间还有多余的被褥。
师父,叫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