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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乔治的异常,不过这也难怪,他们长得本来就一模一样。
翻身。起床。无视女店员结结巴巴的问候(“早、早上好——韦斯莱先生!”),飓风一般跑下楼梯,一把推开店门——
行人熙攘,货物琳琅。清晨的对角巷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魁地奇精品橱窗前始终拥挤着踮着脚尖的孩子,丽痕书店的店员永远都在愁眉苦脸地核对书单,药店的女巫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称量药粉,只有对面冰淇淋店老板留意到他,露出略微惊讶的目光。
看来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嘛。
他狡黠一笑,回到店中换掉身上的工作袍,很快又踏出门外。像个离家太久的孩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进母亲的怀抱。
被熟悉的一切包围是多么美妙。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除了需要花几秒钟来适应那稍微有点不平衡的听力,剩下的和自己的身体一模一样,可以雀跃,可以奔跑——直到午夜之前,他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好好跟这个世界告个别。死神给他这份殊荣,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吹着口哨,哼着小调,呼吸着泥土的清芬,注视着初升的太阳。世界这么美,为什么他以前就没有注意到呢?他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几乎忍不住想停下脚步,俯下身仔细地观察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研究甲虫背上的纹路,触碰草尖上的露珠,可是没有机会了。生命在流逝,没有多余的一秒浪费可以在无用的感慨和懊恼上。于是他小跑起来,跃入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陋居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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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绕到后院,从只有他和乔治知道的秘径翻过篱笆,兴高采烈地拉开门:
“早上好!各位!”
他等待着拥抱他的妈妈,捶他肩膀的比尔,皱着眉头假装抱怨他的罗恩。
但是没有。
罗恩、金妮同时抬头起,就像看到一个神经错乱闯进家门的陌生人。哈利扭过头,正在取煎蛋的手僵立刻停在半空中。空气凝滞了几秒。只有赫敏怯怯地开口道:“早上好,乔治。”
仿佛受到迎头痛击,他活动着面部的肌肉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生生把那句条件反射般的话咽回肚子里,回答道:“赫敏,早上好。”
哦,该死——他总是忘记,他就是乔治。
“谁回来了?”
母亲急急忙忙从厨房内转出,看到他,嘴巴张成可笑的O型,手里的锅“当啷”坠地。
“乔治?你…你不是说最近店里比较忙吗?”金妮小心地问。
母亲冲了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产生了想躲的冲动,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已经紧紧拥抱着他,重重拍打着他后背,半是欣慰半是责难地在他耳边尖叫,“你还知道回家!你终于想起来回家了?!我和你爸爸都以为你打算在店里住一辈子了!”
“哦——妈妈——轻点…我快要被你勒死了,”他努力从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挣脱开,在心地暗骂乔治这家伙到底是有多久没回家才让她急成这样。
他宽慰地搂着她的肩膀,努力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变出一条手帕塞到她手中,一再地重复,“为什么要哭呢?妈妈,你看,我不是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哽咽着小声重复,拭掉眼角的泪水,紧紧抓着他的手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好像生怕他跑掉一样,“乔治!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早饭还有,你还没吃对不对?”
“是,”他微笑着回答,看着母亲转身又走急匆匆走进厨房,随手拉开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等他把视线拉回餐桌,才发现另外四个人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嗨,早上好。”他尴尬地说,试图保持语调的愉快,哦不,也许乔治不该这么轻松?
“好久不见,乔治,”哈利咕哝道,终于想起来把煎蛋放回自己盘子中。
“嗯,是啊,”他谨慎地回答,因为他也不确定“好久”究竟是多久。
“今天,你不用上班吗?”
“唔…今天店里没什么事…”他临时撒了个谎,同时暗暗祈祷这是真的。“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吗?”他随意地问道,拿起一片面包。
金妮和哈利交换一下犹疑的目光。
他刚刚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吗?
“三个月前就被派到罗马尼亚出差了啊…可能得下周才回来。”
见不到了。
他“哦”了一声,就好像只是不小心忘记了一件小事,用刀背仔细地抹平黄油,恰到好处地掩饰住内心的失望。
“正好还可以顺便见见查理,”他不动声色地说,试图转移话题。
罗恩一下子被牛奶呛住了,掩饰惊讶对他来说似乎太过困难。
看在梅林的份儿上…他又说错了什么?
“查理…早就调回伦敦了…不是吗?”赫敏小心翼翼地说,眼神里浸透着担忧。“嗯…乔治,你还好吗?”
“很好啊,”他平静地说,坦然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原本只是想拥抱一下父亲母亲,见一见哈利,揉一下罗恩的脑袋,没准还能捉弄一下珀西。可是事实却是父亲不在家,比尔和芙蓉还在新居,查理莫名其妙跑到伦敦,珀西更加不知道在哪。
这还是他熟悉的家吗?从进入厨房的一刹那,混合着惊喜和悲痛的目光自始至终围绕着他。每一个人都柔声细语,小心翼翼得像是对蛛网说话。他们日思夜想的儿子就站在他们面前,可他们却认不出他。每一个人都在为他哭泣,为他悲伤。可是他就坐在他们面前,听他们倾诉对自己的想念,听他们鼓励要变得坚强。这是一种多么混乱又奇妙的感受。
他憋不住想笑,但笑着笑着,世界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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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韦斯莱先生出差结束提前回家的时候,双方都惊讶了一下。
“回来就好。”父亲拍着他的后背,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店里忙,但别拿这个当借口。至少每个月都回来一次,行吗?”
什么?乔治难道这么长时间都没回家?
他对着晚餐,味如嚼蜡。他从未低估自己离世给乔治留下的痛苦。但作为他的兄弟,乔治应该把因他缺席而空缺的欢笑全都弥补回来,而不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远方,躲避着他做梦都想再次拥抱的家。
“爸爸,其实我——”他想坦白一切,告诉他们他是谁。但当他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目光,全部的勇气都在顷刻间消散了,“——其实我…昨天晚上…梦见弗雷德了。”他颓然说完,挫败感溢满全身。话音未落,便后悔了。
他惊异于这句话所引起的效果。珀西打翻了牛奶。妈妈响亮地抽噎一声冲进厨房。爸爸攥紧了叉子又放下,站起身,神情凝重,“乔治,你过来一下。”
弗雷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家里,他的名字已经像神秘人的一样,早已成为一个永远都不能触碰的禁忌了。
“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有意…”他结结巴巴,为自己的冒失而懊恼。
“没事…你、你梦见他什么了?”
“我…梦见他说,他很想念大家。”
韦斯莱先生长叹一声,仰起头,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但最后,他失败了。
“乔治,我明白你很难过,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你妈妈——”
“我知道,”他喃喃道,接过话茬,“不会再这样了。”
母亲在收拾厨房,他躲在一边,很想抱抱她。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让她伤心,但如果不这么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哦,乔治,你躲在那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编不出借口,甚至不敢抬起头和母亲对视,生怕自己的眼睛出卖他。其实不必担心的,他活着的时候,妈妈也分不清他俩。
“只是…只是想看看你,”他给了她一个尴尬而短暂的拥抱,凑在她耳边说道,“对不起,妈妈。”
内疚溢满心间,他好想高调地向每个人宣布,‘我回来了’,但是不行,因为他马上又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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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拖着脚步走上楼梯,推开那扇他无比熟悉的房门,无视床脚的一堆礼物,躺在蒙尘的单人床上。
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绽放。但不论是欢笑还是悲伤,那记忆永远都是属于两个人的。
哦,梅林啊,这可真是讽刺。他回来了,却唯独看不到他。弗雷德爬起来,站到镜子前,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到乔治见到他是什么样的神情,欢呼雀跃还是痛哭流涕?可是最后,他失败了。哭丧着脸真是不适合他。
他撩起头发,看着左耳的一片残缺。耳朵应该有两只,双胞胎应该有两个。他终于挫败地意识到,被他留下来的乔治,是多么孤独。
弗雷德拉开椅子坐到桌子前,提起笔,试图给乔治留下点东西。
“嘿,亲爱的老弟,我回来了,可是——”
可是什么?笔尖停顿在半空中,他能写什么呢?你死去的兄弟回来看了看大家,但很遗憾没能见到你。
乔治看到,大概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他苦笑一声,撕下羊皮纸揉成一团。纸团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在垃圾桶上方的墙壁弹了一下,最终滚落在门边。而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你在干什么?”金妮紧张地问,捡起地上的纸团,弗雷德想要阻止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展开纸团,读了开头,紧皱的眉头刚刚放松,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在写信?”
“不然还能写什么?”
“你吓死我了,乔治…我以为…我以为你在写遗书之类的…你刚刚说的话,还有做的事情,就像是和我们告别。”
自杀?!简直太疯狂了,世界这么美,怎么会有人想自杀呢?他想活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想死呢?
“自杀倒是不会,”他挠着脑袋,寻思着怎么圆回刚才的话,最后一秒却放弃了,苦笑道,“但我确实要和你们告别呀。”
他最小的妹妹立刻警觉起来,“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呀。”他眨眨眼睛。
他盯着金妮,金妮盯着她。
“等等…你是…弗雷德?不可能…乔治,你不要吓我,”金妮震惊地晃晃脑袋,惊慌失措地抹去泪水。
“感谢梅林,终于有人认出我来了。”
“可是——怎么…这怎么可能?!”
他耸耸肩,露出一个滑稽而古怪的笑容,“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你们了吧。”
哦该死,他就知道会这样。
“金妮——哦,别哭啊,”弗雷德笑着说,却发现视线模糊起来,赶紧朝脸上抹了一把。
“你是弗雷德!你真的是…”她哭起来,扑抱在他怀里,把泪水和鼻涕一起蹭在他衣服上。
“嘘——小声点,金妮,别惊动妈妈。”
“可是为什么?乔治在哪?你告诉他了吗?”金妮昂起头,满脸泪花。
“你现在拥抱的就是他啊,”弗雷德撩起一边的头发,露出残缺的左耳,“我能停留的时间很短,只到午夜。”
“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叫大家!”
但弗雷德一把拉住了她。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说出这句话要比在脑海中重复痛苦得多,他实在无法承受与家人一一道别了,“能回来看看,我已经很开心了,”他扮了个鬼脸,“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认出了我。谢谢你,金妮。”他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明亮的仿佛天边的太阳。
“可是明明还没到午夜!”
“我得去见见乔治啊,毕竟他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了我一天呢!”弗雷德躺回床上,朝着金妮吹了个口哨,挽了一个帽花,敬了一个滑稽的礼,半哭半笑地。
“哦,真该死!”他沮丧地喊,终究还是没能把微笑保持到最后一刻。他想要砸烂前面所有的东西,想要跳起来大喊着告诉他们,告诉每一个人,‘爸爸,妈妈,我舍不得你们,我想活着!’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最后一个笑容,颤声道:
“我可以不说再见吗?”
盯着乔治,让他好好活到九十岁,我可一点也不想提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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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过来!”弗雷德怒吼一声,脸色煞白。
乔治停住了,僵在帷幔前一寸的地方。
“我们两个——”他艰难地开口,试图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别扭极了,“——总得留下一个吧。”
“你告诉他们了吗?”
“没有。”
“没有?”乔治重复一句,眼中充满了惊诧。
“任何人看到我回来,都会以为自己疯了吧。”
“或者是我疯了。”
“或者两个都疯了。”弗雷德坏笑了一下。
“那你怎么跟他们解释的?他们真的没有发现吗?”
他的笑容有点苍白,“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乔治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弗雷德,这个笑话,比洞听还差。”
“总之,别试图和他们解释了,不然他们会劝你去圣芒戈的。”
“妈妈会想打死我的。”
“她舍不得的,相信我。”弗雷德脱口而出,随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那个被他们强行忘记的事实就这样赤裸裸地横亘在两人面前,正如此刻将他们隔开的帷幔一样。
“你还能再回来吗?”乔治闷声问,别过头,害怕被他的兄弟看到眼中的不舍。
弗雷德没有说话。
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他的表情微微凝滞,向后看了一眼,说:“对不起,乔治。我该走了。”
“不——”
仿佛是被大风吹起,帷幔剧烈地在空中翻涌,然后缓缓垂落下来,一动不动,好像从来不曾有人拂动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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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针指向午夜的那一刹那,乔治猛地从床上弹起,向前方想抓住点什么。
“弗雷德?”金妮站在床前,不确定地看着他。
乔治无力地站起身面对镜子撩起头发,两只耳朵,如今只剩下一个,那是左耳——被留下的耳朵。
他避开她的眼睛,愧疚地说,“金妮,愚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