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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

      崔顾参加了一次游猎。

      他骑了祖父留给他的白马“乘风”。崔顾半年前没了祖父,心情一直不好,而且他只喜读书,不擅骑射,本不愿来,好友陈慧师却说,这次游猎是特地为了让他散心的。崔顾纵有千种不耐,也不好辜负好友一番心意。

      此次游猎选在城北,来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故而陈家早派人去守下了场地,防止有百姓误入。浩浩荡荡一群人马往城北去,公子们骑马佩剑,锦衣华服。崔顾一袭玄色便装,骑着乘风,气定神闲。路人都挤着去看,妇人们笑吟吟的说着什么,姑娘们则以扇覆面,偶尔羞答答的瞥一两眼。

      忽然身侧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崔顾抬眼,青色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留下一串细碎的铃铛清响和缕缕幽香。

      崔顾一定神,望向前方,便见那马上的苗条身影与另一个黑色身影并排而行。

      “大哥,你也不等等我。”清脆而柔和的声音,像那铃铛声一样灵动。

      崔顾认出她唤的“大哥”是陈慧师的护院锦城。

      锦城笑道:“你小声些,别扰了公子们的兴致。”

      陈慧师忽然插嘴,对那少女说:“唉,早知道你来,就让你把我妹妹也带来了,也好学学骑马。”

      锦城说:“小妹顽皮拙劣,哪里敢教二小姐。”

      少女似乎抱怨了两句,陈慧师和锦城都哈哈大笑。

      崔顾望着她如墨般的柔软长发,片刻才回过神来。

      锦湖最爱骑马打猎,只是平时一个人来,没什么玩头,锦城又没空陪她。昨日听说大哥要随陈公子出来游猎,她欢喜得一晚上都没睡好。此刻到了地方,一扬鞭便要飞身出去,所幸锦城拦下她:“公子们还没去呢,你且等等。”

      锦湖猛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不由笑了:“是我忘了。”

      锦城无奈的摇摇头,锦湖狡黠一笑。待那些公子哥陆陆续续开始往林子里去了,她才跟着锦城进去。

      锦湖是京城本地人刚出生没多久爹娘就去世了,她是被锦城带大的,兄妹俩随舅舅习武,锦城进了陈家做护院,锦湖也跟着做些事。锦湖本想自己出去寻事情做,锦城却不让,说她姑娘家,以后是要嫁人的,该好生养在家里。锦湖没办法,只好偶尔来陈家帮大哥的忙,她身手不差,看看夫人小姐们的院子还是没问题的。

      一来二去,陈家人与兄妹俩都熟悉了,对他们也很不错。陈慧师与朋友出来游猎,锦城是没什么事情可做的,陈慧师却坚持带上他,其实也是想让他来玩玩。

      锦湖骑马在林间走了一阵,打到两只野兔,见它们生得可爱,想带回去养起来。忽然听见东边传来一阵惊马声,尖锐刺耳,听得人心头一悸。

      锦湖骑马飞身过去,便见一位玄衣公子,正费劲的勒着缰绳,他身下那匹马毛色雪白,漂亮得不像话,身上却中了一箭,鲜血淋漓,难怪会发狂。那马横冲直撞,向山林深处奔去,锦湖回过神来,一扬鞭,迅速追进去。周围几个公子大惊失色,纷纷骑马前去查看。

      锦湖好不容易追了上去,却见那马狂躁着将那公子甩了出去,眼看人就要摔下山谷,锦湖眼疾手快,立即抓住那公子,随即身下一轻,两人一齐跌落在地,撞到一棵老榕树边。锦湖闷哼一声,觉得自己好像枕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接着,便听见“啧”的一声。

      她抬头看去,便见那公子棱角分明的下颚,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额上,再往上,她的目光撞上他炯炯有神的星目。

      竟是磕到了这位公子的下巴。

      锦湖大惊,赶紧从公子怀中爬起来,羞惭道:“得罪了,公子。”

      那公子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理了理衣冠,向锦湖抱拳:“多谢姑娘。”

      陈慧师从不远处赶来,跳下马说:“好惊险!这是怎么回事?”

      崔顾看了看乘风,蹙眉道:“有人射箭射中了乘风,陈兄,我看我要先行告退,带它回去疗伤了。”

      陈慧师点点头:“我让锦城送你回去,锦城——”

      锦湖道:“我也去吧,我懂得怎么照顾马。”

      2.

      陈慧师查明经过,原来是范氏公子范玉书在猎鹿时不小心射错了方向,崔顾听罢缘由,默不作声。陈慧师陪笑道:“玉书让我代他赔罪,也罢,下次我不叫那浪荡子了,他在家里野惯了,就以为谁都得惯着他。”

      范家是京城大族,范玉书从小就是三皇子的伴读,自恃身份,在京中横行霸道,崔顾早知此人言行恶劣,此番总算领教了。

      崔顾冷笑一声,道:“我原不知他是你的朋友。”

      陈慧师满头大汗,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忽然灵机一动,向崔顾道:“乘风好些了吗?不如再让锦湖姑娘过来看看,从前我家的马伤了,都是她照顾的。”

      提到锦湖,崔顾忽然一顿,那天那个带着铃铛清响的娇俏少女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半响,他作不经意的道:“她也是你家的?”

      陈慧师道:“怎么会,她只是偶尔来帮锦城做些事情,那姑娘爱马,这几天一直问你的马有没有好呢。”

      崔顾摩挲着茶杯,慢慢地说:“这样……”

      “我看她是瞧上你的马了。”陈慧师笑道。

      崔顾若有所思,说道:“她骑术很精湛……我该谢谢她的救命之恩呢。”

      崔顾让陈慧师帮他请来锦城兄妹,在万宝楼吃了顿饭。

      锦湖提出想看乘风,崔顾便带他们回了崔家。乘风与别的马不同,崔家特地在南院给它单独做了个马房。此刻乘风正安静的吃着草料。

      锦湖一见到它,便两眼放光。上前仔细看了看它的伤口,确保不会裂开,才轻轻抚了抚乘风雪白的毛,乘风很乖的蹭了蹭她的手心。

      锦城笑道:“别抱着崔公子的马发痴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锦湖想了一会儿,问崔顾:“我以后能来看它吗?”

      “锦湖!”锦城摇头道。

      “自然可以,”崔顾道,“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锦湖莞尔,眼睛水汪汪的发亮,像月牙一样弯。

      崔顾是崔氏第五代子孙,祖父崔尚做了三十多年的丞相,直到半年前去世。崔顾的父亲崔格也是朝中重臣,但近些年逐渐失去实权,空担了个名头。崔格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崔顾行三,从小就由父兄亲自教习功课诗书,崔格想让三个儿子都出人头地,光大门楣。

      崔顾去年入仕,在朝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比他父亲和兄长差得远,比下却绰绰有余。崔顾当了一年的官,就觉得束手束脚,一身才华无用武之地。近来朝中有人打压崔家,这天上朝,崔格还被人参了一本,崔顾和两个兄长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下了朝,崔顾见同僚们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中烦躁直极,冷着一张脸处理完事务,午后便回了一趟家。

      崔顾本想回房歇息片刻,却见几个仆人拿着什么东西匆匆走进南院。崔顾蹙了蹙眉,上前一探究竟,走到马房前,却忽然听见一声马叫,紧接着乘风踢开栅栏,狠狠地踹了崔顾一脚。

      崔顾还来不及吃惊,胸口一疼,靠着柱子倒了下来。

      “……”

      崔顾觉得这一天真是糟透了。

      “崔公子!”锦湖手忙脚乱的把乘风拖回去,又上前查看崔顾,和几个仆人一起把他扶到厅里坐下。

      锦湖愧疚得脸都红了,让人请了大夫过来看,随后又抓药去煎。

      “我今早来看乘风,发现它伤口裂开了,原本想绑着它,给它上药的,没想到它反应这么激烈,绳子都挣脱了,”锦湖讪笑道,“害得公子受伤,都是我不好。”

      崔顾看了她一眼,半响,才道:“挺疼的。”

      “啊?”

      “我胸口疼。”崔顾闷闷的说。

      锦湖一下子就紧张了:“这可如何是好……对了,药早就煎好了,我晾着呢,我去拿!”

      她端了药进来,亲自送崔顾服下。崔顾脸色苍白,剑眉紧紧拧着,锦湖离他不过半拳距离,鼻尖尽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不由得心跳加速。

      崔顾一口气把药喝完,抬眼便见这姑娘睁着水灵的双目,关切的望着自己。

      “有些苦。”

      锦湖一歪头:“什么?”

      崔顾叹了口气,又重复一遍:“这药有些苦。”

      锦湖恍然大悟,赶紧起身去找点心,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半块点心。

      “我不爱甜食,房中不备糕点。”崔顾懒洋洋的说。

      锦湖听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公子又嫌苦?不是让我找甜食的意思?”

      崔顾语塞。

      “……”安静了很久。

      他解释说:“和苦比起来,我还是能忍忍甜的。”

      “哦——”锦湖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早上在南街买的蜜饯,从随身布包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果然还有两三颗。

      她高兴极了,献宝似的送到崔顾面前:“公子,吃了这个就不苦。”

      崔顾看着她花一般的娇艳笑容,默然低头,取了颗蜜饯放进口中。甜腻的味道弥漫开来。

      锦湖微笑着看崔顾吃蜜饯,她自己一颗不吃,却觉得比吃了还甜。

      崔顾与她相视而笑,疲惫了一天的身心,此刻终于舒畅起来。

      3.

      “公子,快过来!”锦湖骑着自己那匹普通的马,却比骑着乘风的崔顾还快,“你太慢了。”

      崔顾本就不擅骑马,骑了大半天,早就累得不行了,此刻听锦湖这样说,他一勒缰绳,跳下马:“罢了,我不骑了。”

      锦湖骑着马到他面前:“为何不骑了?”

      “我骑得慢嘛,”他说,“你要是想要,我把乘风借给你,你骑吧。”

      锦湖一听,也摔了缰绳跳下马,说道:“公子见谅,我不该笑你。”

      崔顾抿了抿唇,不说话。

      “可公子答应要和我出来骑马的呀,”锦湖也有些委屈,“上月初八说到现在,你总没空,这会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崔顾一愣,低头看她,原本只是想逗逗锦湖,没想到会如此。他只得说:“是我不好,我们接着骑吧。”

      锦湖摇头:“其实我也不是非要缠着公子陪我玩,只是我哥哥不让我独自出来,他又没空……公子若是不想骑,还是不要勉强了。”

      “不勉强的。我不陪你,谁陪你?”他若有所指的说。

      锦湖听不出他的意思,以为他是真心的发问,她便认真答道:“其实我也可以和陈公子出来……”

      崔顾听了,目瞪口呆,竟是哑然无言。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他道:“你就找你的陈公子去吧。”

      说吧,崔顾拂袖上马,狠狠地抽了乘风一鞭,扬长而去。

      “……”

      锦湖纳闷的站在原地,死活想不明白崔顾究竟怎么了。

      锦湖以为崔顾生自己的气,便好几天不敢去崔家看马,直到半个多月后,才过去。

      谁知一进去,便见崔顾站在马房前,喂乘风吃草料。

      他穿了件玄色的衣衫,长身玉立,侧脸被阳光勾勒出好看的弧度,薄唇紧紧抿着,似乎不大高兴。

      锦湖许久不见他,此刻一见,忽然觉得心头悸动,不能自已。

      半响,锦湖回过神来,正准备上前喊他,却听见他一阵细碎的嘀咕。锦湖仔细一听,竟是“半个多月没来……”

      崔顾低头摸着乘风雪一般的毛,自言自语:“我不就是说了句气话吗,至于这么久不理我?”

      “你说,我要不要去向她赔不是?”

      “公子!”锦湖跳出来,红着脸兴奋的说,“该是我向公子赔不是才对!原来……公子这般念着我啊。”

      “……”

      崔顾此生头一回有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想法。

      崔顾与锦湖骑着马在城北游荡了一圈,锦湖依然骑得飞快,夕阳下,青色的苗条身影像是一片碧叶,轻盈的在空中飘荡。

      城北山林是看夕阳的好去处,金黄色的余晖笼罩在那郁郁葱葱的林间,光彩夺目,像是一个朦胧美丽的梦。

      崔顾浅笑着跟在锦湖身后,忽然觉得,若是每天处理完公务回到家,都能和锦湖一起出来骑马,似乎也不错。

      若是这样度过一生,那一定是美好的一生。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人家办婚礼,吹吹打打的热闹极了,锦湖和崔顾牵着马避到一旁,新娘的轿辇从他们面前经过。

      锦湖好奇,踮脚看了一眼,透过那薄薄的窗纱,看见了盛装的新娘,以及……那新娘用来覆面的团扇。

      锦湖忽然呆住,几乎是看痴了。

      崔顾见她如此,问道:“怎么了?”

      锦湖不语。

      崔顾瞥了一眼那轿里的新娘,一下子就被那把团扇吸引了目光。

      与寻常出嫁的新妇所用的素面扇子不同,那把团扇上题了字,还画了一对戏水鸳鸯,精美极了。

      “真好看。”锦湖感叹道。

      4.

      城北清晨的风很凉,锦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崔顾匆匆赶来,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天还没大亮,多危险。”

      锦湖低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公子与我约的清晨,我怕迟了。”

      崔顾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拿出一把团扇,轻轻转着柄上的一串银铃,递到她面前。

      那团扇上画了两匹并驾齐驱的马,驰骋于浩荡天地山水之间,画工精巧,栩栩如生。旁边还题了一行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锦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这是我花了大半夜画的,”他低声道,“你……可愿收下?”

      “锦湖,你不喜欢吗?”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收了我的团扇,就只能和我用。”他红了耳根。

      ……

      半响没听到回应,崔顾心头一塞,失魂落魄的收回团扇:“你……好,我明白了,我……我还要去上朝……先走一步。”

      胳膊忽然一热,她手心的温度透过他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他心中大动。

      “公子的团扇,留给我。”她低着头,轻声道。

      崔顾此生最快活的时刻,便是这个清晨,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抱着锦湖,在殷红的朝阳下转了好几圈,她青色的裙角飞扬起来,好似一朵浮在清水上的荷叶。

      “待我三年孝期守完,就去你家提亲,”崔顾一字一顿的说,“你一定要等我。”

      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锦湖娶回家,多一刻的等待,都让他有种这是一场梦的错觉。

      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崔顾发奋上进,屡屡为朝廷立下功劳,终于升到了一个较为重要的官位,两位兄长也身担要职。锦湖仍像以前一样,每隔今日便过来陪他喂马,两个人骑着马,奔驰在城北的山林间,看最美的晚霞。

      崔顾有时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若此生到此终结,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5.

      孝期即将满时,崔顾对父亲说出自己准备向锦湖提亲的打算。

      崔格蹙着眉听完,干脆利落的表了态:“不行。”

      崔顾一顿,说道:“为何?”

      “我们是什么人家,那姑娘又是什么人家?”崔夫人在一旁苦口婆心道,“阿顾,我们怎么能给你娶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为正妻呢?”

      崔顾气极反笑,冷声道:“锦湖不低贱!”

      崔格摇头道:“你两个哥哥娶的都是士女,你要娶妻,自然也不例外。”

      崔顾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都冰凉起来。

      “既然两位兄长都已经娶了爹娘满意的女子,就请爹娘不要再逼我了。”崔顾道。

      崔格气得浑身发抖,骂道:“畜生!你说的什么话?”即刻便要传家法。崔夫人死死拦着,对崔顾道:“阿顾,快跟你爹赔个不是。”

      崔顾梗着脖子,冷哼一声,丝毫不肯退让。

      崔格又骂一声孽畜,抄起桌上的茶壶便砸向崔顾,“砰”的一声,茶壶碎开,崔顾满面鲜血。

      崔夫人泪如雨下,颤抖着手给崔顾的额头上药,低声道:“你若是真心想要那个女子,就纳回来做个侍妾吧,别跟你爹犟了。”

      崔顾脸色登时惨白,推开母亲的手,咬牙道:“我只要她做我的正妻。”

      父母的阻拦并没有让崔顾放弃,他想,总会有办法的。可是还没等他想到办法,一场横祸便从天而降。

      崔格被参了一本,说他主持科举时舞弊,私下卖官,贪污赈灾公款。刚开始只是一种罪名,渐渐地越来越多,每天上朝都有人弹劾。皇帝下令彻查,果然查出许多污秽之时,天子震怒,崔氏一族男女老少全部下狱,留待大理寺审判。

      锦湖求锦城带她四处打点,拖了许多人情,送了许多银钱,终于得以探监,见了崔顾一面。

      崔顾即使下狱,也还是一副斯文整齐的公子样,他穿着布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色平静。仿佛依然是那个少年得意的崔三公子。

      “公子。”锦湖哽咽道。

      崔顾看见她满含水光的眼睛,不由得哑声道:“别哭……你这些天过得好吗?有没有再去骑马?”

      锦湖摇摇头:“公子如此,我怎么还有那个闲情。”

      “别怕,我们家只是为人所害,”崔顾低声道,“等查清楚了,陛下就会放我们出去的。”

      “我等着公子出来。”锦湖含泪笑道。

      崔顾一愣,缓缓低下头,不知说些什么好。就在昨天,他听说二嫂病逝了,因为不习惯牢里的日子,她已经生了好几天的水泡。二哥压抑哭声从隔壁传来,崔顾心头大恸。

      “锦湖……”

      “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骑马?”

      锦湖点点头:“公子为什么这么问?”

      崔顾笑了笑,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一定也很喜欢行走江湖,自由自在的。”

      “只要和公子在一起,如何都好。”锦湖心中一紧,说道。

      崔顾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再说,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乌发。

      锦湖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发现了。

      三个月后,大理寺查明了真相,证明之前的证据均为伪造,崔氏一族的人全部被释放,崔格和三个儿子官复原职。

      又过了半个月,崔顾的大嫂小产,请大夫来看,说是在牢里时动了胎气,没调养回来。大哥在房里安慰大嫂,大嫂悲痛欲绝的哭泣声还是传了出来。

      短短几个月,人事变迁,崔顾再也无法忽视他与锦湖之间的问题。

      是让她委委屈屈,担惊受怕的跟着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

      还是放她自由,让她过本该过的快活日子?

      崔顾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锦湖来喂马,他也不肯见她,只躲在房里沉思。渐渐的,锦湖来得少了,他心中的愁绪变得更多。

      5.

      “公子的意思是,不要我了?”锦湖低着头,颤声道。

      崔顾心如刀绞,阖上双目,道:“以前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姑娘。姑娘这样好,跟着我委屈了。”

      “我不委屈,”锦湖睁大眼睛,泪光点点,看向他,“我何时委屈了?”

      接着,她手足无措扶住旁边的一根柱子,低声道:“公子不能娶我,我明白了,绝不会有分毫怨怼。与公子相识的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从不曾委屈过。”

      崔顾不敢看她,只怕自己一心软,便害了她一辈子。

      “团扇……”她说,“团扇我想留着,可以吗?”

      崔顾心头大痛,还未开口说话,便觉自己已经哑了,他攥紧拳头,缓缓道:“自然可以……”

      与锦湖分别后,崔顾大醉了一场,大哥把他从房里拖出来,用冰冷的井水把他泼醒。

      “我们刚刚才逃过一场大劫,你想害死大家吗?”大哥拎着他的领子,怒道。

      崔顾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半响,直起身来,低声道:“是我的不是,今后不会如此。”

      “今后,我会好好当一个崔家的好子孙。”

      他扬起唇角笑了笑,大哥却分明看到,崔顾空洞洞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崔顾开始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他知道了只有强大,只有权力能保证他的家人一世平安,保证崔家的昌盛。

      崔夫人常常能在不眠之夜里看见她小儿子的房里还点着灯。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他便从那个文雅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个阴沉的男人。崔顾手里的权力越来越大,开始超过了两位兄长,年纪轻轻的他,已经能够与自己的父亲并驾齐驱了。

      没人知道他踩着多少无辜人往上走。

      年少时的很多事情,崔顾都渐渐忘记了,他日复一日的沉沦在政治漩涡中,分不清快乐和痛苦。

      6.

      崔顾再得知锦湖的消息,是在一次宴会上。

      随着三皇子的得权,范家这些年来权势越来越大,范玉书在朝中风头正盛。有人向陈慧师恭喜,说他和范家结了姻缘。陈慧师温和笑道:“其实只是朋友之妹,与我们家没什么关系。”

      “唉,陈兄莫要推辞,不是说,那女子是你家护院的妹子?她能嫁范玉书,也是沾了你们的福分。”

      崔顾手一抖,酒撒在了衣襟上,侍女欲为他擦拭,崔顾只蹙眉推开:“无妨。”

      “陈兄,你们说的那个女子?”他问道。

      陈慧师愣了愣,道:“说起来你也认识的,便是锦城的那个小妹。”

      崔顾脑中一个惊雷炸开,心下一片空白,好似被人生生挖空了,锥心之痛猛烈袭来。

      “你……你说什么?”

      陈慧师凑近了,看看周围无人注意,才低声对崔顾叹道:“说起来她也真是命苦,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没嫁人。半年前范玉书来我家,撞见她,见色起意,便逼着她嫁给他,又派人抓了她哥哥和舅舅威胁。我当时那个气啊,又没办法为她出头,谁知这姑娘倒看得开,答应嫁给他,让他放了自己的家人。”

      陈慧师说,过两天锦湖就要嫁进范家了。

      “所幸范玉书许了她做正室,想来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不过我倒是奇怪,这范玉书怎么说服他爹的,竟肯让锦湖做正室……”

      后半段话崔顾几乎没有听进去,只记得一句“锦湖过两天就要嫁给范玉书了。”

      崔顾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浑浑噩噩的离开了。

      夜里,他来到锦湖家门前。这地址是他早就知道的,他却始终没敢来过,没想到这一来,却是这样的光景。

      月华如水,静静地泻在青石板上,院子前的两棵榕树高大得很,树影婆娑。

      崔顾想了很多,他想冲进门去,带她走。

      他想,再也别管什么家族什么自由的了,只要他们在一起,没什么怕的。

      可就在崔顾推门的前一刻,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锦湖银铃般的声音传了出来:“大哥,你看我的嫁衣多好看。”

      院中,锦湖擦干了泪水,强作笑意,对锦城大声说:“范公子很喜欢我,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7.

      崔顾听说锦湖被一顶粉轿抬进了范家时,他把满桌的饭菜都掀了。崔顾像疯了一样,冲进屋里,抓起自己的佩剑就往外去。

      母亲早听见动静,哭着拦在他面前:“你又要做什么去?!你要去!就先杀了我!”

      崔顾暴怒,额上青筋涨得触目惊心:“我要杀了那个畜生!杀了他!”

      崔夫人跪倒在儿子面前,抱紧他的腿,哭喊道:“我的儿,你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啊……你要是不想我活了,你就去吧,你一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看!”

      崔顾仰天长啸,目眦尽裂。

      这些年来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和心爱之人被糟蹋辜负的愤怒悲凉交织在一起,痛苦像是一张网,已经铺天盖地的把他笼罩住了。

      他想,他的人生已经没有光明了,上天总该待他的意中人好一些吧?

      这个人世,没有给他和他爱的人半条活路。

      没过多久,范玉书在妓馆被人揍了个半死,直接是被抬回范家的。朝中之人边幸灾乐祸边暗暗揣测是谁做的。

      8.

      然而范玉书躺了半年,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样子,一房接着一房的姬妾娶进门。在第八房小妾进门时,他一个怀孕八个月的侍妾就暴毙了,一尸两命,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左不过是些后宅私事。

      不过这个侍妾倒是与望族陈氏有些渊源,陈家还派了人去给她送葬。

      那是阴沉沉的一天,在小丫鬟的哭泣声中,人被葬进了黑漆漆的坟里。

      “你……你手里拿的什么?”丫鬟惊呼,“那是姑娘的团扇!快还回来!”

      填土的汉子手里拿了一把做工极为精巧的团扇,扇面题着字,还画着两匹马,扇柄上是一串漂亮的银铃,只是边缘发黄,似乎有些旧了。

      那汉子好不容易得到这么值钱的东西,哪里肯放手,骂道:“怎么就是你家姑娘的东西了?一个下贱的小妾也配这样的东西?”

      一把利剑从背后直直穿过汉子的身体,汉子瞪大的眼睛还未能阖起,便倒在了地上。崔顾从他身后走出,在丫鬟惊恐的目光中,取回团扇,把汉子踹下了山谷。

      崔顾擦干净团扇,放在怀中,蹲下来,徒手在坟前挖了一个洞,把团扇埋进去。他满手黄泥,安安静静的蹲在坟前。

      泪水滴在土上,像是九月的雨,抑制不住的连绵。

      这年冬天,崔顾上书皇帝,控告范玉书谋反,并列出数十项证据,范氏一族锒铛入狱。崔顾协大理寺全心全力探查此案,果然在范家搜出龙袍和与禁卫军私通往来的书信。

      隔年一月,范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凌迟处死。九族连坐,子孙永为贱奴。

      五年后,皇帝驾崩,遗诏令三皇子继承大统。三皇子登基,大赦天下。

      新帝登基三年,崔家一点一点被打压下来,众人都道他家是权势滔天,登到顶峰,不能再往上爬,就只能往下掉了。

      终于有一天,抄家的诏书下到了崔家。

      崔家男女老少皆沦为奴籍,唯有一人不同——崔氏三郎崔顾,被判处斩。

      崔顾临行前,见了锦城一面。那个当年带着妹妹在城北游猎的潇洒少年,如今竟已头发花白,比之同龄人,不知沧桑了多少。

      “我亏欠令妹良多,”崔顾低声道,“不盼原谅,只求锦城兄能把我葬得离她近些。”

      “崔顾此生,唯此一愿了。”

      京城这年秋天没有下雨,似乎老天爷已经流干了眼泪。

      许多年后,史书工笔,后人于泛黄的历史文卷瞥见那安静的一角。曾经名振一方的氏族崔氏,原来在最后一代荣光之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阴沉狠辣的奸臣。

      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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